雖然夜已漸深,但前來光顧的人還是不少。有看起來像情侶的男女,有一群剛打完球的年輕人,還有帶著個小女孩的父母。紅妹與綠田一前一後地排著隊,一邊看著餐牌裏的選擇一邊閒聊著,聊些大家喜歡與不喜歡吃的小食,到最後二人點了兩杯熱豆漿和一份薯仔煎蛋餅,便又到了二人上次坐著傾吐心事的公園去。

那夜公園依然人煙稀少,雨雖過去,不過地上還是留下了一攤又一攤的水跡,有些暗淡無光,而有些映照出場燈的光采。

自從那次紅妹不辭而別後,又能與她再在同樣時分回來同樣的地方,這件事對於綠田來說,還是很意外。

「嗯~」紅妹喝了一口豆漿後,又在吃著薯仔煎蛋餅的時候頻頻點頭。那時剛好一陣冷風吹過,吹得紅妹額前的頭髮有點凌亂,不過二人還是無所謂地會心微笑著。

「佢個薯仔煎蛋餅次次食都覺得好幸福。」綠田說完後,也喝了一口香濃的豆漿暖胃。當刺骨的冷風再次吹來時,每一口蛋餅與豆漿都好像更添心中的幸福感。





只見紅妹聽到綠田這樣說後,臉上微微浮現起溫暖的笑容。

「以前都冇聽你講過『幸福』呢個字眼。」那時紅妹很隨意而不經意地說。

綠田瞇著眼地想了想,好像確實如此。雖然二人相處一直都很舒服,但彼此之間,大概從沒提起過任何關於幸福的感覺。

為甚麼從來沒有提及過,綠田也不清楚。有時候,他會覺得幾年前的自己很陌生。自從阿妹患癌、發現父母私下的決裂後,他覺得過去的自己或許也已經死去了,無法延續那時的感覺下去,也無法輕易召回,或者回想。

「嗰陣時我哋開始慢慢少咗搵大家嘅時候⋯⋯」忽然之間,紅妹開始輕聲而小心翼翼地提起某段塵封的日子:「你係咪都試過有段時間⋯⋯好唔開心?」





乍聽之後,綠田凝望著紅妹的雙眸,沒有急著說或問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或接受著她溫柔的回望。那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幾年之前,兩個人能就這樣安靜地並排坐著,而不覺尷尬。

而此刻當刺骨的風吹過時,火車的燈光就在遠方亮起。紅妹像是讀懂了那沉默一樣,甚麼也沒說地拍了拍綠田的肩膀。

綠田苦澀地笑著靠往椅背,徐徐地,又帶著那笑容闔上了眼。

「唔知點講,唔識點講。」綠田閉著眼,對著讓他感到安心的黑暗說:「太多嘢一次過發生,而冇一樣我係可以解決到。」

說畢,他深深地向著沉黑的天空吐了口氣。那時候,紅妹也跟他一樣依著椅背地閉上了眼。安靜地,帶著溫暖而無人窺見到的淺笑地感受那世界。





「或者都因為冇辦法解決⋯⋯所以唔知點講。」綠田還是閉著眼地說。

「Sorry⋯⋯」突然,紅妹開始道歉起來:「嗰段時間陪你唔到。」

那道歉來得太過意想不到,綠田睜開了眼地望向對方,才發現紅妹跟剛才的自己一樣地閉上了眼。那閉著眼的臉容還帶著一點高中時期的清純。不過,更多的是無法言明的傷感。

「唔關你事㗎⋯⋯真係唔關你事。」綠田輕聲地解釋。突然不知為何想搭對方的肩,但不敢。不過那時紅妹閉著眼,沒發現到他的退卻。

「唔係㗎⋯⋯」紅妹還是閉著眼,柔聲地解釋:「我成日都覺得,雖然嗰時我拍緊拖,但都應該可以陪到你⋯⋯我一直咁care佢,結果最後都係咁。」

「冇嘅⋯⋯當時你都唔知道佢最後會咁對你。」綠田說,也跟對方一樣,回到了閉著眼的狀態:「你唔使攬晒上身,真係唔使。」

「嗰段時間你有冇搵其他人傾過你嘅事?」紅妹問。

「冇。一個都冇。」綠田直接回答:「雖然有幾個close啲嘅朋友問過我嘅情況,但我剩係同佢哋講我自己一個可以解決到。」





「當時真係咁覺得?」那時紅妹睜開了雙眸,不過這次輪到綠田閉著眼,像是隔絕了她的目光一樣。

「唔係呀⋯⋯」綠田對著黑暗說:「只係,我真係覺得冇人可以幫我解決到——一啲可能都冇。所以與其係咁,我似乎冇任何必要同其他人講嗰段時間嘅事。」

「因為唔想成為其他人嘅負擔?」紅妹問後,能看到綠田緊閉的眼睛之上,眉頭緊蹙。

思考了幾秒後,綠田終於說:「可以咁講。」

說畢,他才慢慢地打開眼睛,好像祈禱時閉著太久的雙眼終於張開以後,遠方的光束有點新鮮卻又朦朧。

「好似你以前會成日考慮到嘅嘢。」紅妹說,臉上浮現了很熟悉的笑容。綠田沒跟對方說,那笑容也很像以前的那個她,那個總是為無聊的自己打開話題的她。

「好似好多人向我伸手,但我唔想扯佢哋落去咁。」綠田說後,又喝了一口暖著手心的熱豆漿。





「感覺到。」紅妹思考了一會兒,好像有話要說,但又遲遲未說出。

「唔緊要㗎,件事真係解決唔到。」綠田說後舒了口氣:「依家咁樣感受到你陪緊我,其實就好好。」

紅妹笑著低了頭,指著紙盒裏最後兩片蛋餅。綠田說她吃就好,不過紅妹卻夾起了一塊蛋餅到綠田的面前,說一人一片。

「唔該。」綠田往前傾地吃過蛋餅,而紅妹其後也吃下最後一片。

夜裏公園無人,但如果有其他人窺探到二人之間的互動——綠田想著,或許大多數都會以為二人是情侶。

不過綠田面不紅耳不赤,心裏除了溫暖以外,別無他念。而面前的紅妹也像是毫不在意地仰頭看著雨後的星空,沒有說話,綠田也一樣靜靜地看著閃爍的星星,直到冷風微微吹過。

「其實有一次你喺IG搵返我,我好意外。」綠田說的時候,紅妹瞇了瞇眼,如像捕捉不到那段回憶的感覺。

她想著:「你指我覆你story嗰次⋯⋯」





「係呀⋯⋯嗰次我share烏克蘭嗰邊嘅新聞。」綠田回想著:「然後你同我講你都好灰,開始徹底質疑人性⋯⋯但係你話,如果我有咩事,可以同你講。」

「我記得呀。」紅妹點了點頭,輕輕一笑:「嗰次應該係我哋慢慢少見面之後,第一次有返少少接觸。」

「不過後來我都唔敢搵你。」綠田抿嘴而笑著,起初迴避著紅妹視線的他,最後還是接受了那溫暖的凝望。

「然後我哋就有一年幾冇講過嘢。」紅妹瞇著眼地呢喃著:「直到我今次⋯⋯」

說到彼時,紅妹把心裏的話收下,只微微地露出疲倦的笑容。綠田讀懂了那笑容,只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而彼此在沉默之中會心淺笑著。

「嗰個諗法仲係有時會出現。」紅妹慢慢地說:「不過,冇以前咁強烈。感覺上依家好似淡咗啲。同埋⋯⋯覺得世界好似冇去到咁黑暗、咁絕望。」

「無論點都好,我會陪住你。」綠田心裏想這樣說,不過最後還是把話吞下去,只表露出理解的笑容,僅此而已。





「不過當時都會有啲愧疚。」那時候,紅妹不太肯定地說:「覺得自己好似喺你需要人傾訴嘅時候就唔喺到⋯⋯但到自己諗唔開嘅時候,就想搵你。」

「所以你嗰段Message先講Sorry。」聽到對方這樣說後,綠田立刻想到自己收到那段訊息時的不解。

紅妹點了點頭,微紅的臉上尷尬地笑著。

從高中認識對方到今天,綠田也很少見過對方的尷尬笑容。相識那麼久了,二人都是很自然地相處著。也因為如此,那尷尬笑容似乎更能看出紅妹對於自己隔了幾年再找回綠田一事有多不好意思。

「其實嗰段時間係我唔想同任何人接觸啫,所以你都唔使覺得愧疚。」綠田說後,像對方一樣微笑著。

那自然的笑容,讓紅妹也鬆了一口氣。

「忽然有種『你真係一個社工』嘅強烈感覺。」紅妹笑道,氣氛才從剛才那種帶著過去的歉疚中變得輕鬆了一點。

二人再東聊聊西聊聊,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那夜綠田把紅妹送到小巴站後便立刻回到居所。看看電話,社交媒體裡沒有阿芝訊息,也沒有她的限時動態。忽然一陣冰冷的空白感來襲,他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往了那破碎的杯上,心裡更添幾分記掛了。

「做緊咩?」訊息擱置在打字框裡,綠田猶豫著,始終沒傳出去。

如像每一次到了這樣的情況,他都找不到適合的語言去說出。阿芝當日對自己的質疑太沉重而陌生,讓他好一陣子也不太懂得如何梳理自己想說的話。

然而這次有點不同,不同的是,他不想再拖下去了——如果自己存在甚麼讓阿芝誤會的地方,他想立刻向她解釋和澄清。至少到此時此刻,他覺得這是對阿芝和自己最好的做法。

「做緊咩?有時間同我傾一陣嗎?」

終於,他把訊息傳給阿芝。雖然這次決定得很果斷,但心裏的焦慮卻不減地擴散蔓延著。二人的感情忽然之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無論如何也好,他都自覺這次有不得不儘快澄清的必要。

只是,那夜他等到最後也還是沒有收到阿芝的訊息。既沒有訊息回覆,也沒能看見社交媒體上的動態。頓時間,阿芝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

綠田終究只能承受著那漫長夜晚的冰冷入睡,輾轉反側後,這夜他並沒有進入到任何夢境裏,只是空白一片地睡過了幾個小時。清晨的光灑過來時,阿芝還是沒有回應——倒是紅妹那邊竟傳來了好消息。

「想同你講返,我得咗呀~後日開工 :)」

奇妙的是,雖然那裏只有短短的一行文字,但綠田還是讀出了微微的溫暖感。而那段訊息剛好是綠田起床的兩分鐘前傳來的。如是者,綠田在邊吃早餐的時候,也還跟紅妹閒聊了一會兒,像是開工前心情和準備等等。

「後日有時間一齊食個晚飯嗎?老地方。」紅妹難得地踴躍問起。

綠田思考不過半秒,便立刻答應了對方。

「好呀,呢餐飯一定要食嘅~到時見!」

「到時見~返工加油 :P」紅妹最後鼓勵道。

那幾段訊息多少填補了綠田這兩天胸口的缺陷,然而,這當中卻又同時存在讓綠田猶豫和退卻的地方。儘管他無法輕易說出,卻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

回到工作崗位以後,綠田便又為著距離只有三天便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作最後準備,包括與不同媒體單位再聯絡確認一次舉辦地點和時間,還有和同事重新確認一次發佈會的流程和內容。

工作到某個時間點時,綠田腦袋有點昏熱,好像頓時失去了重心。他拿著手中的熱茶到了中心的茶水間去稍作喘息。還趁著那一絲空檔查看了電話的訊息——只是,阿芝依然沒有回覆。

「做緊咩?有時間同我傾一陣嗎?」

昨夜傳過去的訊息就這樣了無回應地懸掛在那裏,雖然阿芝幾乎很有可能已經讀了那段訊息,但無論如何,回覆還是久久未有浮現。

迷霧裡的誤會未得到解決,那種事情的未完成感讓綠田整個下午都幾乎陷入頭昏腦脹的狀態裡。思考不了,也無法專注,工作只像是一大堆文字和命令放置於自己身上。

他看著窗外跟昨天一樣下起的滂沱大雨,就這樣甚麼也不說地看了許久許久。然而時間過去,雨卻還是沒停下來,宛如未解開的誤會般。

不過就在鄰近綠田放工的時候,他才終於發現電話在半小時前已經傳來阿芝的訊息。

「冇需要傾 既然你都有其他鍾意嘅人 咁算啦我哋」

⋯⋯

句子到這便完結了。

半小時前短短的一句訊息裡,沒有其他更多的原因,也沒有更多她的解釋。訊息就這樣傳出去後,阿芝的頭像就變成一片沉灰,如同跟沒有頭像的帳號。花了十分鐘的嘗試,綠田才意識到那頭像的轉變是來自被封鎖的限制:他無法再傳訊息給對方,也無法再跟對方通電話。一片被拒諸牆外的死寂,降臨在綠田雜亂的眼前。

「冇需要傾」

「既然你都有其他鍾意嘅人」

「咁算啦我哋」

阿芝傳來的最後訊息,一字一句地在綠田腦海中碎裂。過往二人相處的回憶在瞬息之間閃過腦際,然後又像是被海嘯覆蓋一樣沉沒,變得難以追溯,變得不可靠⋯⋯

「既然你都有其他鍾意嘅人」

整個夜晚,綠田始終無法停止自己反覆讀著這句話。比起悲傷、無奈或其他情緒,他更強烈地感覺到那裏還有很深入的謎團未經破解。然而無論如何也好,一切好像已經無可挽回了。阿芝既沒有質問,也沒有更多的批評,好像已經無奈地獨自承受了一切以後退場,然後封鎖掉一切可能解釋的空間——所有補救都已太遲。

既查看不到社交媒體的賬號,也不能再傳訊息或通話。除了過往的那些合照和碎裂的回憶以外,阿芝幾乎就要徹底消失在綠田的世界裏。

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某個時刻犯下了無法逆轉的錯誤,這是他整個失眠夜裏都無法想通的事情。

不過當刻的一切思考似乎都已成徒勞⋯⋯阿芝已經把那扇門關上了,徹底地閉絕了。

沒有眼淚,也沒有預期中心疼的悲傷。對一切都反應不及的綠田只感覺身體有點疲乏無力,好像要被掏空的軀殼一樣,裏面快將甚麽也沒有。

不過在那灰暗的清晨再過了一會兒後,紅妹傳來一段短訊給綠田了。

「聽日我放6點,如果6點半喺餐廳等你OK嗎?」

綠田呆若木頭地看著那段訊息好一陣子,最後也還是決定跟對方說,明天自己可能吃不了飯。

「呢幾日突然有啲工作要處理埋先,聽日應該未必同到你食。不如之後再約?」

之後再約,最安全的退卻。

只是紅妹也很快便回覆:「好呀,等你得閒先!記得都要好好休息。」

綠田讀訊後又再沉思了一下,才給了回覆。

「你都係。」

在那寂靜而灰暗的早上,綠田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像是個罪人。

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驀然如迷。

窗外的灰雲囤積,而無風無雨,如像積累很久的鬱悶無處安放。

回到熱線中心後,綠田感覺整個人都像是不存在於那個地方一樣。雖然軀殼就在那裏工作著,但腦袋卻始終不知飄蕩到何處去。直到某個時刻,輔導員同事Winnie到了身旁問自己怎麼樣。

「冇事。」綠田搖頭,挺直上身。

「好⋯⋯」對方點了點頭,有點遲疑地說:「啊⋯⋯你前幾日係咪有聽過阿然個電話?」

「阿然⋯⋯」綠田想了一想,於是記起了那個在紅雨停課當日打來的中學生:「有呀,我係聽過⋯⋯」

「唔⋯⋯」Winnie輕聲地說:「唔該你呀。不過如果下次見到個電話,可能可以交畀其他女同事先⋯⋯佢呢,佢比較傾向要搵返女同事去傾。」

「哦⋯⋯好⋯⋯」綠田愣愣地回答,還來不及給出適當的反應。

「唔關你事㗎,係真係佢特別需要。」Winne微笑地說。

「我明白。」回答的時候,綠田只感覺到內心忽然空空如也,不太懂得說出任何想說的話。

而且,那一刻他只強烈地相信是自己某個部分出了錯,才會導致阿然當日突然掛斷了電話——而不是因為Winnie口中所說的輔導員性別問題。

可能是自己說錯了話,可能是自己的態度有錯,可能是自己根本不適合做輔導也說不定。

雖然不知道為何自己突然要想到那麽多否定自己的可能性,而那些可能性也從來不是他經常會想過的問題——但這些可能,都在那一刻變得十分真實。

最終,綠田帶著那樣沉重的自我懷疑和不解的感情創傷到了翌日的新聞發佈會。那天發佈會的記者也不少,很多都問及最近社會的精神健康和自殺議題。熱線中心的主任給記者一個說法,像是那些年輕人與老人的精神健康需要特別重視、港人工作壓力過大等等。綠田也提供了很多數據所顯示的措施漏洞和可以改善的地方。

不過說完以後,綠田卻只覺得自己從記者的眼中讀到了滿滿的空洞感。

那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向著沒有出路的死胡同在呼喊般。叫喊以後,世界只剩下讓耳膜快要破裂的空白和死寂。

社會自殺人數不斷攀升,是不是代表你們工作上出現了嚴重漏洞?

上個禮拜輕生的兩位學生都有社工跟進,但最後都決定⋯⋯

最近兩個自殺個案都沒有社工跟進⋯⋯

回答完記者一大堆問題,拍過那些拿著關注精神健康口號牌的硬照後,綠田終究才得到一刻喘息空間可以到場地外面的空地稍微放空。

那片空地無花無樹,而天空那時依然灰暗得很。好像世界只會這樣黑暗下去,而誰也無處可去。

「田。」那時候,中心主任也從發佈會場所內走了出來。為了這個發佈會,他除了穿上平日少穿上的正式西裝外,還在胸口掛著愛心的別針。

主任抬頭看了看灰雲密佈的天空,然後輕笑地點了口煙,說:「睇嚟就快要落大雨喇喎。」

「嗯。」綠田點了點頭,只是跟對方一樣凝望暗灰的天空,甚麽也不回應。

「覺得啲記者問題太難答?」主任往另一個方向吐出煙後便很直接地問綠田。

「唔知。」乍聽之下,綠田瞇著眼地想了一想:「係我覺得好似⋯⋯冇辦法答到咁——佢哋話有社工跟進,但係都自殺;然後佢地話冇社工跟進嘅,又自殺咗。我知道呢啲事情不斷發生緊,而從佢哋口中聽到呢個問題嘅時候,我就忽然有種好似⋯⋯乜都講唔到嘅感覺。」

「嗯。」主任鼻子輕輕地噴氣,然後又以吸一口煙的沉默片刻來回應綠田。

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後,主任才開口:「可能記者嘅問題冇答案呢。」

記、者、的、問、題、沒、有、答、案,這幾個字在綠田的腦海一個一個地出現著。

「我哋嘅角色係好重要——但,唔好睇到自己好似係最重要嘅咁。一個人從出世到經歷咗咁多嘢後決定自殺⋯⋯其中一定仲有好多嘢影響緊佢。」主任攤了攤手:「我哋盡力做好自己,但最後佢有咩決定,都係佢嘅自由。」

「當然——」主任補充一句:「呢啲唔可以喺記者面前講。如果唔係,有啲人就會睇成係我哋乜都唔做就放棄,由得佢去死。」

說畢,主任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綠田望著主任,對方那眼神好像藏著許多過去的創傷一樣。但他沒有過問,因為彼時的他已毫無心力再跟別人談心。

休息過後,綠田還回去跟個別紙媒進行了兩個簡單的主題專訪,到了外面真的下起大雨後,這天的工作便終究來到一個結尾。

離開會場後他收到阿妹的訊息,關於自己會不會有機會在這幾天來探望她。

綠田想也沒想,便說現在就可以過來。

「好大雨喎出面。」阿妹說。

「唔緊要啦,想見你。」綠田順著心這樣說出後,頓時覺得這樣的語言很陌生。那是他很少跟阿妹說過的話。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阿妹已讀了一會兒後,才終於輸入⋯⋯

「想見你只想見你」
「未來過去」
「我只想見你」

阿妹一連傳來三句短訊,配上一個忘我地在唱歌的GIF圖。

綠田疲倦的面容在看到那段訊息後,終於微微的一笑。

「On9」他如此說道過後,便搭往去醫院的那程巴士。

巴士車窗外雨水朦朧地灑落著,點點滴滴凝固在玻璃窗上,好像久久不散的小碎片一樣。

那趟車程不短,也許是下雨或傍晚的關係,整段路程巴士幾乎都是在塞車的過程中緩緩前進。但綠田既無睡意,也不敢在車上睡著。雖然有時間看電話,但那又令自己頭暈目眩。結果,綠田只能呆呆地看著雨水紛飛的車窗,想著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

是非對錯,自己的責任為何⋯⋯思緒如此在腦海中進進退退,但最終就如車海般停滯不前,沒有答案。

來到醫院的時候,阿妹才剛吃完飯,也或許因為如此,她好像終於有點能量地在床上邊聽音樂邊微微搖擺著。

「聽緊咩歌呀~?」綠田輕笑地問阿妹。

「冇呀。」阿妹瞇著眼地搖了搖頭,把耳機拿下來時眼神避了過去後,又吐了口氣說:「都係佢啲歌咋嘛。」

阿妹口中的他,綠田想是那位去了選秀節目的前度男友。但他不懂得不回答,只能面帶微淺的笑容地,輕輕、輕輕地撫著阿妹的側額。

二人後來到了大堂的角落坐著,彼時,旁邊的落地玻璃窗正有雨水啪啦啪啦地拍打著。綠田和阿妹開頭並不多話,幾乎都在看窗外的雨水。

不過到了後來,阿妹突然開口問:「阿哥,你鍾唔鍾意落雨㗎?」

問題好像很直接簡單,但綠田還是思索了一下才回答:「一般般吧,做咩?」

「我呢,以前好想日日都有陽光⋯⋯最好就陽光普照、萬里無雲咁。」阿妹低著頭說:「但係落雨好多時候都係諗到麻煩⋯⋯出街冇咩地方去,對鞋又會濕⋯⋯」

「但係呢段日子呢,我好似慢慢又開始鍾意落雨。」阿妹看著窗外滴滴嗒嗒不停的雨水,有點放鬆地閉上了眼:「落雨嘅時候,好似時間會過得快啲。唔知係咪因為有啲啪啦啪啦嘅聲呢,我都唔肯定。但如果冇雨嘅話,呢到啲時間總感覺過得慢啲。」

綠田靜靜地看著閉著眼的阿妹一會兒,後來才說:「等之後醫生話OK嘅話,同你出去行行吖。」

「好呀。」阿妹立刻睜開了眼,但又好像瞭解到現實地沉默了一下:「等佢哋話OK先。」

「嗯。」綠田點了點頭,頓時覺得無力感很重。看著阿妹眼神裏的憂傷,他卻好像做不了甚麽。

「做咩呀⋯⋯」但阿妹讀到綠田的心聲了,很快地。

「我好失敗呀⋯⋯」綠田喃喃地說,以幾乎誰人聽不到的聲量。

然而,阿妹卻聽到了。

沉默降臨在醫院大堂裏一剎那後,甚麽也沒說的阿妹從旁邊微微地把頭靠往綠田的肩膀。綠田望著阿妹,而阿妹也只是閉著眼地依著自己的肩膀,像是安詳地睡著的貓。

那讓綠田驀然覺得,好像沒有甚麽不可以說。

於是,這段時間他所經歷的一切,再多了一個人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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