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20
回到居所沖了個暖水澡後,綠田靜下心來,驀然做了一件許久沒有做過的事情——他站在原地,如像第一次踏足這個單位一樣,靜靜地環顧著這個居所裏的一切:從梳化看到木桌,從掛在牆上的三層書架看到鞋櫃,那些都是以前住客所沒帶走的傢俬。想一想,綠田給這個居所增設的,可以說是只有房間裏的那張床而已。
雖然搬來這裏已有好一段時間,但其實每次在鐵閘前找鑰匙的時候,綠田還是不時會挑起了以前家的那條鎖匙,而每一次開門後的畫面,都總是讓綠田有種不習慣的感覺。那就像是把自己的靈魂套進了一個不適合的身體一樣:他無法像以前在家一樣於梳化上入睡,也無法像以前在家一樣聽到許多聲音。
只是他也同時明白,自己當初決定暫時離開家裏,也是為了尋求一片短暫平靜。
從阿妹確診癌症,到發現母親出軌,再到後來父母因為阿妹的病而嘗試在她面前藏起家裏的撕裂,另一邊廂卻又在綠田眼前曝露無遺。一切一切,他都想讓自己短暫逃離一會兒。
只是後來有一次,母親約了綠田單獨到外面吃晚飯,那一次是綠田印象中與母親的最後一次單獨吃飯。
綠田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自己正在家庭綜合服務中心實習,而自己差不多每次到那邊實習的時候,都會聽到不同的服務使用者提起「離婚」這字眼。每次聽完那些服務使用者的故事後,綠田幾乎都會不自覺地想到了自己家裡的狀況,也還是會覺得心房裡那個被陰影蒙蔽的位置悶痛著。畢竟自己也有一個生活了許久許久的家,從出生都此時此刻都陪伴著自己的家人與世界,那個世界裡雖然有傷痛的片段,但在那段時間之前,更多更多的是讓人想起會會心微笑的點點回憶。
然而那個世界正在崩塌,從內而外地破碎——到了有天他驀然發現,那裏已經再也不可能修復成以往那熟悉的面貌。
「我同你阿爸決定分開。」那天,母親是這樣打破飯菜來前的那段沉默的。
反覆困擾過的事情,始終發生了。到底該如何回應母親這樣的話,綠田已經悶在心裡想了許久許久。
打從發現母親出軌一事,綠田便不只一次在漫長的夜裡夢見母親跟自己坦露她要離婚的想法。每一次,幾乎是每一次,綠田記得夢裡的自己都嘗試遊說母親改變決定,回心轉意,或者至少延後決定。但夢裡的他每一次嘗試這樣做的時候,母親的夢影就會隨即立刻消失在夢境之中,獨留綠田在那個無人的世界裡四處奔跑與呼喊卻無人回應,直到噩夢驚醒。
後來綠田嘗試去圖書館借閱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家庭治療、婚姻調解書,讀完一頁又一頁、一本又一本後,以為自己多多少少會學懂一點如何處理家裡的狀況——但是到了夢裡的情境真實地發生於眼前的時候,綠田才確切地感到,自己原來甚麼也說不了。
那一頓飯,母親說了許多許多話,從以前照顧阿妹和綠田的甜酸苦辣,回味到很多綠田都還記得的深刻回憶,像是幼稚園畢業禮時綠田在母親面前跳得十分尷尬,卻又因為學校要求而必須跳的夏威夷草裙舞;又譬若綠田五年級時突發病入急診幾晚後,母親總是安頓好家裡後便到醫院陪在綠田左右。知道醫院無聊而綠田愛書,還每天會帶一本新的小說來給他讀。
這些片段,綠田都一直記得。
但無論如何,眼前這個多麽熟悉和溫暖的母親,也還是要決定要說出故事的另一面。
那夜,母親用了一整頓晚飯的時間去控訴父親的固執與脾氣,像是在爭吵時拒絕溝通與認錯,又或者忽略她的感受地大聲責罵過她。母親以為綠田只知道很少很少,所以她把每件事都說得鉅細靡遺。只是綠田從來沒有告訴過對方——即使到了那最後單獨聚餐的夜晚也沒有——自己小時候的許多次失眠,就是因為隔著父母與自己房間的牆壁去偷聽那些經已刻意克制聲量的爭吵。
「過咗咁多年之後,我都係覺得好委屈⋯⋯」那夜的最後,母親說得眼中有淚:「我敢講⋯⋯即使到咗今日,我都冇做過一樣愧對佢嘅嘢。」
綠田沉默著,腦海浮現了那次他從火車站一路跟蹤著母親與陌生男人的記憶——但他始終吞下去,沒有半句回話。
到底為何母親一定要在那個時間點——在阿妹確診癌症的時候——決定離婚,綠田始終無法理解。但那段時間他不斷重複墮入的夢,幾乎都把他想向母親傾吐與尋問的心聲壓碎了。
無言以說,好長的一段時間,總是如此。
好像墮入了一片混濁的大海裡,甚麼也看不清楚,只有一種難以呼吸的窒息感在纏繞自己,而無人伸手。
直到某個位置,沉思的綠田無意之中在來回踱步的過程撞倒了桌上那個與阿芝一同找插畫師繪畫設計的馬克杯。
噼啪啪啦——
碎了。
一瞬間,杯子在地上碎成了十多塊瓷片,本來印在杯上的情侶插畫頓時支離破碎地散掉,一塊瓦片是綠田半個頭,一塊瓦片是阿芝的右手,一塊又一塊如像未完成的拼圖一樣躺在冷冰冰的地面。
「Oh Shit⋯」綠田蹲下來後靜止了一會兒,直到後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後,才慢慢把一片又一片瓦片撿回來。把大片的撿回來後,綠田坐在木桌旁嘗試重新把一片又一片瓦片用超能膠拼回去。約莫花了大半個小時後,勉強拼好的杯子才終於穩固起來。
然而因為杯子同時碎裂成許多細小而無法重組的瓦片,所以要再用這像到處穿洞的杯子,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綠田凝望著杯子上情侶畫的裂紋,再想到自己因為沉思得太入神而把杯子弄碎後,忽然就覺得頭有點暈疼。
暈疼,他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那種陌生與熟悉讓他驀然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大學圖書館裏感受到撕裂般頭疼的那個晚上——也是他初遇到阿芝的夜晚。
當時還沒畢業的綠田跟阿芝在同一間大學就讀。為了避免深入感受家裏的死寂,那段日子的綠田都不太想太早回家。於是,他便時常在學校圖書館裏逗留到閉館的時刻才離開。
某天放學以後,綠田也如常地在學校圖書館裏做功課、寫實習報告。不過他越寫就越覺得頭昏腦脹,好像血液被某些障礙阻塞著而無法流動到頭上去一樣。他深呼吸後再站起來緩緩散步,但卻不但無補於事,反而還開始感受到點微微撕裂的頭疼。有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隨時都會倒下來——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決定立刻離開圖書館。然而很快地,他卻又在離開的沉重步伐中感受到:如果世界真的忽然倒下來了,他好像也不能怎麼樣。
或者說,當下他忽然有了一種極強烈的絕望感,越來越朦朧的視線與沉重的頭腦讓他彷彿被困於一個侷促而難以呼吸的山洞裏,整個洞穴只有一個微小得無法離開的出口。
那一刻綠田只想到解脫,除此以外,所有慾望基本如生存、睡眠與進食,都與當下的他彷彿徹底無關。
漸漸他開眼的時間越來越短,閉眼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你好唔舒服?」而阿芝,就在那個時候從綠田的身旁出現。
聽到一把輕柔的女聲在耳邊傳來後,綠田一看過去,是個留著淡啡馬尾髮的女生。
綠田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有點力量喃喃地說:「有啲頭暈同頭疼⋯⋯」
那時阿芝看見綠田面容十分蒼白,便立刻拉著他到最近的座位坐著,還著他靠著椅背、交叉著雙腿地深呼吸。綠田一點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學過急救或相關的知識,但一個在方才已經有解脫的衝動的人,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質疑或提問或說話,到最後,他只能閉著眼地靜靜跟隨對方的指示去做。
用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用口吐出。一呼、一吸⋯⋯綠田在吸氣的時候感受到一陣淡淡的花香味正流入鼻息之間。他睜開眼,咖髪馬尾女就在自己的眼前掏找著書包裏的物品。雖然綠田感覺自己不該在那刻想到這些,但他還是覺得女孩身上飄來的花香味多少幫助他變得清醒一點,同時那讓他心跳微微加速著。
「我背囊有必理痛,你想唔想食?」阿芝從書包裏掏出藥盒問。
「好。」綠田點了點頭。於是阿芝為他取藥,綠田則自己掏出水樽來。
「你會唔會覺得天旋地轉呀?」待綠田吃完藥後,阿芝續問:「定係頭昏腦脹,好似血供唔到上腦咁?」
綠田疲憊而沉重地眨了一下眼,手輕輕地往右邊比劃了一下。
「頭昏腦脹?」阿芝立刻輕聲地猜想,而綠田點了點頭。
「各位同學留意,依家時間係八點四十五分,距離學校圖書館⋯⋯」圖書館閉館的廣播在那時響起,綠田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跟眼前的女孩說:「依家好咗少少⋯⋯你可以唔使等我㗎,我唞多唞就OK。」
只見阿芝聽到後微微地點著頭,那一刻她背後有光,淡淡地為她的身影添上了點朦朧美。綠田瞇著眼地嘗試休息,但目光裏還是能隱隱約約瞥見女孩拉了一張膠凳到自己旁邊坐下。
「唔緊要,我陪陪你。」那時候的她,溫柔地在綠田身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