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19
「Send咗畀阿爸嚕。」阿妹想了一想後説:「阿哥呀⋯⋯如果你之後見到阿爸呢,唔好同佢講我惡化咗個情況先。」
「哦⋯⋯好呀。」還沒待綠田問及原因,阿妹便續說:「我聽佢講,佢話之前同業主有啲糾紛,好似係呢個定下個禮拜要搞啲官司嘢⋯⋯雖然佢話好小事,但費事要佢多樣嘢擔心啦。」
「唔⋯⋯」綠田點了點頭,雖然系著父親為自己編織的頸巾,卻突然覺得自己離父親很遠很遠。
「何況我可能忽然奇蹟又好返啲啲呢?邊個知喎。」意料之外地,阿妹的臉上泛起了一個很燦爛的笑容說道。
那笑容微微刺中綠田心房裡最脆弱的位置,那讓他幾乎想立刻落淚。
「⋯⋯好呀,保守秘密。」綠田呼了口氣地淺笑回應,然後又輕柔地跟阿妹擁抱道別。
離開之時,天際已沉睡在冷黑的夢境中,在黑夜之下、高樓長街中夢遊的人們紛紛把雙手插在衣袋裡,或互相擁搭著肩。綠田渾身哆嗦地呼了口氣,微微拉了一下頸巾到嘴巴前後便往居所的方向離去。
沿路走的時候,綠田從電話收到阿妹剛才傳來的相片,一張是他的個人照,一張是二人的合照。他把圖片放大來看,阿妹的可愛笑容在他的雙眸前再現,但同一時間,也讓綠田想起了阿妹剛才紅著鼻子啜泣的模樣。他一邊走一邊回想著,直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叫停了自己。
「阿仔!」綠田一抬頭,兩個月不見的父親便已一拐一拐地快步走到自己面前:「⋯⋯探完阿妹嚟?」
「係呀。」綠田還沒反應過來問對方是否受傷,父親便已立刻皺眉續說:「依家上去冇得探㗎喇喎?」
「探訪時間啱啱過咗啊。」綠田答道,依然對於自己正在街上遇到父親一事有點錯愕。只見父親以厚羽絨與棉褲把自己包得臃腫,但到了冷風吹來的時候,還是不禁瞇著眼地搖頭顫抖。
「唉呀咁啊⋯⋯我今日仲煲咗個湯諗住畀佢飲吓添。」父親抿了抿嘴,有點失望地從手上的環保袋提出了一個保溫罐來,然後又眉頭緊蹙地問:「你估如果我同護士佢哋講講,有冇得入去見見阿妹吖嗱?」
「入病房就應該唔得嘅,」綠田也不敢肯定醫院的規定有多嚴:「叫佢出大堂飲,應該OK掛⋯⋯」
「算啦!我人都反正到咗喇,上去試吓同護士講先。」父親拍了拍綠田的手袖:「阿仔你有冇時間行多轉?⋯⋯如果你忙嘅話就⋯⋯」
「我陪你啦。」綠田點點頭地喃喃答應,便跟父親一起往醫院的方向走回去。只見父親還是像剛才一樣一拐一拐地走著,右腿明顯要小心翼翼拖著走的樣子。
「你幾時整親?」綠田問,同時讓步伐也一同緩下來。
「冇呀⋯⋯我唔小心。原本諗住早啲出門陪阿妹傾多陣,點知整個湯整耐咗,急急腳出門嗰時一個唔覺意就突然撠倒。⋯⋯以前廚房洗衣機旁邊咪有個角位我成日提你哋要小心嘅?我今次自己撞親喎⋯⋯撞到膝頭傷咗,搞到仲晏先出門。」父親向綠田攤開雙手手掌,只見兩手都貼著一片大膠布,血的背影凝固在紗布上,清晰可見:「不過冇咩事嘅,都係普通擦損。」
父親這樣說的時候一邊拖著右腿在走,好像一手拉著很沉重而易碎的行李一樣小心翼翼。
「定係我幫你帶上去畀阿妹飲呀?」綠田問的時候,輕輕地在旁扶著父親的手臂。
「咁又唔使~」父親咧嘴一笑:「唔係好痛啫,我又應承咗阿妹話今日會探佢吖嘛。」
「好啦好啦⋯⋯」綠田點了點頭,更加小心而緊緊地扶捉著父親的手臂,徐徐地陪行著。
對上一次與父親有這樣的接觸是多久以前,綠田已經徹底忘記了。
回想小時候,父親在家裡幾乎都是充當黑臉的角色,會打會罵,平日也不多機會與綠田與阿妹聊天,雖然後來彼此關係修復了不少,但小時候的綠田經常害怕與父親相處,也不知該如何跟對方相處。
他唯一記得與父親有過的親密距離,就只有自己小學三年級時和阿妹陪父母回鄉的那一次。當時綠田與家人在鄉村的下坡路一同走在到酒樓的路上,阿媽牽著快要滿三歲的阿妹在走,一邊走就一邊與阿妹說說笑笑,綠田走在最前,而沉默的父親走在最後。
下坡路坡度不大,當夏風微微吹來的時候,綠田攤開了手地快步走著,漸漸甚至跑了起來。那時綠田覺得下坡路易走得像是通往某個童話世界的隧道,而夏風迎面吹來的感覺很愜意,有一刻,他感覺自己在飛。不過,最後他卻一個不小心地失去了平衡跌倒在下坡路中,貪玩愛刺激的小孩負上了沉重的代價。
綠田到了此刻還是記得很清楚,當下的他第一個反應除了覺得擦傷的右膝極痛之外,就是害怕身後的父親會對自己破口大罵。尤其當父親趕過來看到自己傷勢,第一時間就眉頭緊皺地凝望著綠田的時候。那蹙緊的眉頭,彷彿就是父親每次暴怒前的信號般。
然而那一次,就是那麼讓綠田難忘的一次,父親一句責罵的說話都沒說出口。他只是讓驚慌失措的母親和阿妹先到餐廳去,而自己就先揹著綠田回去家裡清潔傷處,並用膠布封貼著破損的傷口。
「咁樣痛唔痛?」父親剛揹上綠田的時候,聲音有點嚴肅地問,綠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唔痛。」
可能更小的時候,父親也有揹過自己也說不定,但綠田已經忘記了。不過無論如何也好,綠田很記得那次在父親厚實的肩背與雙手中所感受到的安心,猶似遇溺下沉的人被人抱出水面般。
「對唔住。」回程的時候,綠田在父親的耳後道歉。
彼時父親沒有回眸,他只是揹著綠田一直向前走地低聲說:「你記住呢種感覺,記住呢次經歷,自己吸取教訓就好啦⋯⋯你都開始大個,阿爸唔會一直鬧你、打你。」
當時綠田頓時愣住了——儘管心裡想過無數次希望父親別再罵自己和打自己,但一聽到父親以後可能不太會罵自己與打自己的時候,綠田卻還是很錯愕,並沒有如他預想中該感到像是逃離地獄般的那樣快樂。他開始著緊與思考「大個」這個詞彙,到底為何讓父親不再想要責備自己與進行體罰,而到底自己又怎麼算是已經長大等等⋯⋯
那天的最後,揹著綠田的父親輕聲說了這樣的一句:「阿爸唔一定會陪到你㗎,你大個之後,好多嘢要自己經歷,知唔知?」
八歲的綠田想了一想,然後也喃喃地在父親的背上回應:「知道。」
其時夏風再次微微拂過,吹過了父親的汗,也吹過了兒子的淚。
其實對於父親最後的問題,那時候的小孩,一點也不知道。
轉眼間,二人來到阿妹所在的醫院樓層,那時病房外的大堂經已萬籟俱寂,綠田扶著父親來到登記處,又再看見剛才見過面的護士長。護士長看見綠田後明顯有點錯愕,但經綠田遊說一會過後,她還是允許讓阿妹出來喝個湯。
「唔好太耐喇,病人都要休息,同埋等等出咗咩事我哋都好難負責。」護士長說後,眉頭終於放鬆了一點地說:「不過我諗佢見到你哋都會心情好好多嘅,始終佢都好需要你哋去陪佢打呢場仗。辛苦你哋啦。」
「知道知道!多謝姑娘!」父親聽到以後,臉上不禁咧嘴而笑著。
不久,阿妹就從病房的走廊轉角位微微探頭望出來,只見她望見父子二人到來的時候,臉上就立刻浮現雀躍與調皮的笑容。
綠田跟她解釋父親遲到的緣由,阿妹乍聽之下嚇得驚慌失措,頓時頻頻地問父親身體怎麼樣,問了一句問了兩句,然後又熱切地關心了一大輪,一時之間,好像他才是在醫院被探訪的人一樣。父親笑了,阿妹笑了,綠田也一樣。
「嚟,飲碗湯先。」父親從背囊裏拿出一個綠色和米色的不鏽鋼保溫碗來,然後又從保溫罐裏倒出熱騰騰的湯水到兩個碗中:「阿妹同阿哥都有份!」
兄妹倆對望了一眼,淡淡的笑容不約而同地自然浮現。
「我原本呢,諗住話探完阿妹之後睇你放工未,放咗我可以帶碗湯畀你飲吖嘛。」父親跟綠田說。
「啱啦啱啦。」阿妹喝了一口湯又續說:「阿哥未食飯,你哋可以一齊食。」
「哦阿哥仲未食啊⋯⋯」父親聽到後問綠田:「一唔一齊啊?食完再返去休息囉。」
「⋯⋯好呀。」綠田點了點頭,目光同時能瞥見阿妹在吐了吐舌地笑道。
「係呢,呢個咩湯嚟㗎?好好飲。」說畢,阿妹立刻再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大口。
「有落咗蘋果、雪梨、雪耳同埋豬展,好似係咁多。」父親邊想邊說。
「好飲。」綠田與阿妹同時說道,然後很快把湯也喝完了。
「留多碗畀你,夜晚想飲再飲少少都得。」父親給阿妹的保溫碗再添了一點湯後,眼神關切地問:「呢幾日點呀。」
「OK呀,今晚幾精神!」阿妹咧嘴一笑地說,然後又望了一眼正在微笑地凝望著她的綠田:「⋯⋯好啦,我返入去先喇,如果唔係護士就話我。」
父親聽後點了點頭,最後叮囑了幾句後,彼此便匆匆道別。
「你同阿哥去食飯啦。」阿妹笑著說完,便揮手往病房走去。
綠田離開時回眸看看走廊,只見遠處的阿妹還笑著在向自己豎起拇指,最後才揮手走回病房去。綠田會心微笑地扶著父親離開醫院,彼時外面的冷風吹來寒刺骨,綠田知道父親沒有所謂,便決定直接帶父親到附近的冰室吃煲仔飯。
「嘿呀⋯⋯」從寒冷的街道走進溫暖的冰室後,父親摸著肩膀哆嗦了幾下,綠田一看,唯見父親的臉已被風吹得微微漲紅。
「著多少少先出門吖嘛⋯⋯」綠田喃喃地說。
「急住出門,乜都唔記得。」父親笑著搖頭,綠田也低頭笑了。
「係呢,條頸巾唔知會唔會唔舒服喎⋯⋯老豆第一次織,唔係好識整呢啲。」父親給自己雙手呼了口熱氣後問綠田。
「好舒服啊。」綠田說,差點已經忘了自己正戴著父親為自己編織的圍巾:「咁凍,你自己都唔戴條。」
「我唔慣戴呢啲㗎⋯⋯」父親擺好了自己的背囊:「不過諗住你哋可能用得著,我先學整。」
「多謝多謝。」綠田微笑說後,立刻很快地從旁抽出了餐牌,避過來自道謝所帶來的瞬間尷尬:「睇睇食咩先。」
父親幾乎都讓綠田選擇,於是綠田選煲仔飯的配餸,而父親選蔬菜菜式,最後父子叫了一煲臘腸滑雞煲仔飯和上湯豆苗。
「哇,好鬼香。」煲仔飯的飯蓋一打開後,父親探頭一嗅騰騰冒出的香氣,凍紅了的臉上出現了溫暖的笑容。
綠田把飯和配餸稍微攪拌後,便向父親的空碗伸手。
「我自己嚟我自己嚟。」父親輕輕地握著碗子,不過當綠田很快就說:「得啦」的時候,他便又讓對方給自己盛一碗飯。
「天氣凍⋯⋯個個都食煲仔飯。」等待的父親環視周圍的食客,暖和的冰室內洋溢著滿滿的飯香,食客邊食邊笑,十分熱鬧。
綠田為父親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飯後,二人便快快吃下一口又一口,當米的香氣與配餸的油香味溫熱地在口腔裏徘徊後,整個身體也就立刻溫暖了不少。
「聽阿妹講,最近你做嘢都好忙呀?」父親喝了一口熱檸水後問。
「係呀。」綠田想起自己很少跟父親提起過自己的工作內容,便跟對方說了說自己最近在忙的事,像是正在準備的新聞發佈會——不過,隻字不提自己工作上的掙扎與煩惱。
只見父親一邊聽一邊點頭,過程還給綠田的碗裏添了點雞肉和臘腸。
「再忙都要記得放鬆呀,好好休息先得。」最後,父親望著煲仔飯冒出的熱氣這樣說著。
「嗯。」綠田點頭,想了想後便問對方:「⋯⋯我聽阿妹講,你同業主都有啲官司要處理啊?」
「哦⋯⋯個業主冇人性添啦。」一說到這裏,父親就立刻放下了手上的白碗:「前排大廈搞翻新外牆,翻新外牆還翻新外牆吖,結果有一日我返去之後見到阿妹同你間房個窗都花鬼曬,抹都抹唔到嗰隻。我問返業主點處理,佢哋話自己唔負責呢啲,又話會唔會係我自己唔小心搞到,佢都真係黐線。好彩龍婆婆佢哋屋都係咁,佢個仔話會告佢哋,咁我咪一齊。」
「我同阿妹間房啲窗都係呀?」綠田皺眉問,腦海驀然就浮現了以前所住的那個家。
「係呀,你搬咗三個月之後就搞翻新,然後兩間房都出事。」父親說:「講真換個窗容乜易啫?但唔係我哋錯吖嘛⋯⋯」
綠田點了點頭,許久許久,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父親那種帶有憤怒的聲線。不過這一次的對象,再也不是自己或是調皮過的妹妹,也不是曾經被他罵哭過的母親。
不過那頓晚飯,父子倆都沒有提起過母親的事情,說說食物,聊聊綠田的工作與在新居所的生活,聊聊父親開貨車遇到的事和身體狀況,偶爾也會聊聊以前阿妹和綠田的調皮事,就這樣,父子之間的一頓晚飯就在不知不覺間告一段落。
一離開冰室,父親就被冷風吹得顫抖起來,綠田把頸巾圍在對方的頸上,父親猛地搖頭說不用,但綠田堅持,說是讓他感覺一下,如果舒服的話,可以自己織一條給自己。這樣一說,父親才終於聽了兒子的話,好好地系好頸巾。
「咁樣暖好多⋯⋯」把父親送到家門後,父親這樣跟綠田說後,便把頸巾鬆下遞給他,然後還順便問:「入嚟坐坐飲杯茶?」
綠田想了一下,還是說:「我聽日返早,想早啲返去休息先。下次吖,下次過嚟。」
「哦咁係呀,早啲返去休息好。」父親點頭後,好像突然想到了甚麽:「啊你等我一陣⋯⋯我畀盒茶葉你帶返去。」
「唔使啦⋯⋯」綠田輕聲地說,不過父親還是堅持說要給他,他一拐一拐地去開了個燈,燈一亮的剎那,熟悉的家就在綠田的眼前亮現出來:以前自己最愛躺著午睡的柚木色梳化、一家四口每天聚餐的圓餐桌、還有載滿綠田和阿妹小時候都愛玩的公仔的玻璃木櫃⋯⋯
那一切,都從綠田出生那一刻起就存在於他的世界中。
綠田在家的門口凝望著父親的背影,以前的他,以前的自己與家人們,都好像透明的影子般浮現在眼前。
「呢盒。」父親咧嘴笑著地回來,他一打開,是一盒擺放精緻的茶葉禮盒,一包是阿里山金萱,一包是凍頂烏龍。
「哇⋯⋯你買嘅?」雖然不知為何想要掩飾內心的喜悅,但綠田的臉上還是眼前一亮地浮現好奇的笑容。
「我托朋友買嘅,佢上個月去咗台灣,問我有冇咩想幫手買,我諗起你都鍾意飲茶,咪買咗兩款畀你試吓。」父親笑著說:「一隻濃,一隻淡,返到去得閒沖嚟飲吓囉。」
綠田吞了吞口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而父親好像已經瞭解一切般,直接拍了拍綠田肩上的背囊肩帶,說:「嚟嚟嚟,我放入去。」
於是最後,綠田輕聲地背著父親說了謝謝。再說了兩三句,父子倆便揮手道別。
跟以往不同,這次父親靜靜地目送著綠田離開,直到升降機到臨時,他也還在鐵閘旁凝望著綠田,到彼此說完保重後,二人才又再次回到各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