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深深地呼吸著,終於平復了一點後才說:「只係有時當自己身體好痛、好唔舒服嘅時候⋯⋯就會諗自己點解突然之間要去理解一大堆我聽唔明嘅嘢——其實我唔係好明醫生講咩㗎⋯⋯一時又插管,一時又腹膜腫瘤,一時又唔知咩指數⋯⋯好多好多我都唔知發生咩事,但我就要去面對一大堆我唔知點處理嘅事。」

綠田靜靜地凝望著阿妹,阿妹也雙眼微微透紅地看了一眼綠田,便又彷彿世上已毫無留戀之處般緊緊閉上雙眼,就這樣,讓自己沉入黑暗好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都唔知點安慰你阿妹。」阿妹初初頻發病徵的時候,母親曾經這樣跟綠田傾訴:「以後你讀社工,真係要靠你安慰阿妹。」

「盡力啦,我諗我安慰到阿妹嘅。」綠田笑道。那時候的他,還絲毫沒有察覺到母親婚外情的端倪。

「係呀,以後就算阿媽唔喺到,你都要好好照顧細妹。」母親那時回應著。





到底母親與陌生男人的那段關係在那時是否已經開始,其實綠田到了此時此刻也並不知道。但無論如何,當初來自母親的許多期望與承諾,還有許多許多的記憶,像是小時候被她帶到公園玩滑梯、考試考高分後到西餐廳吃鐵板牛扒、小學重感冒時被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等等的片段,如今似乎也全都成為了沉下黑海的屍體,既無生命力,也越來越無法看見與回憶,就算提取回來,也好像毫無意義了。

「對唔住呀,阿妹。」綠田的聲音有點疲憊與低沉地,像是來自心房裏某部分已經死去的人一樣:「阿哥剩係識得陪陪你。」

唯見阿妹聽後微微地笑著點點頭,夕陽所留給天空的最後一絲晚霞在她的臉上也微弱地一點一點消失了,那時候她雙眼依然閉著地背靠著椅子。過了一會兒後,阿妹終於點了點頭說:沒關係,這樣就好。

如是者,時間便無聲無色地如流沙般溜走。當玻璃窗外的天際漸漸染上了藍紫色的夜幕後,時針已快要指向八,而二人之間平靜的休息片刻也快要來到結尾。

「佢都係冇嚟添。」阿妹說的時候吐了口氣。





「邊個?」

「阿爸囉,佢好似話今日會嚟。」阿妹淡淡地笑道:「不過算啦,可能佢都有啲嘢做。」

綠田呆了一下,想一想上次看見父親的樣子,有點模糊。只記得對方剪了平頭,皮膚有點黝黑,雙眼沉沉的,總是像沒睡飽的樣子。

「阿係!唔記得畀你添!你等等。」說畢,阿妹便走回病房去,回來的時候手上還拿著一條黑色的頸巾:「阿爸織畀你。」

「好呀。」綠田接過頸巾,雙手很貼實地感受到頸巾上那綿密柔柔的毛線。他輕輕捏了一捏那質感,還是沒法想象父親編織這條頸巾的樣子。





「你試下戴條頸巾?」阿妹笑著說。

「之後試、之後試。」綠田輕聲地回應,病房走廊處走來的護士長開始著阿妹回去病房,說是到了吃藥的時間。阿妹說多等兩分鐘,護士點了點頭便又轉身離去了。

「依家戴畀我睇下啦~等我影畀阿爸睇下你戴住佢條頸巾吖嘛!」阿妹拉了一拉綠田的手袖:「快啲快啲,兩分鐘咋!」

「好喇好喇⋯⋯」綠田淺笑地把頸巾從頸後放下,然後再在頸邊圍一圈。其時阿妹已經擺好電話,綠田抿嘴笑著,眼神遊移了一剎,又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鏡頭。

「阿哥唔好怕醜,E——」阿妹咧嘴一笑地示意著,綠田笑著皺了皺眉,但很快便又帶著這樣的一點皺眉,微微地讓嘴咧起地笑著。

「Yeah,搞掂。」拍完後,阿妹喃喃地說。

那時兩分鐘大概已經過了,但是阿妹莞爾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平日一樣上前擁抱道別。她只是沉默地看著照片裏的綠田,然後又看看眼前的這個人,這個陪著自己一路成長的阿哥。而綠田也笑著回看著阿妹,眼前這個自己從嬰兒看到快要成人的阿妹——然後漸漸發現,原來自己很少跟阿妹合照過。

「我哋都影返張?」綠田問,阿妹像是已經有準備一樣立刻回答,好呀。然後便肩貼肩地坐在綠田的身邊。





「啊等等等等!」阿妹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一樣快步走回病房,沿路還跟護士長再點頭道歉了好幾下。回來的時候,只見她匆匆地圍上那條父親編織的牛油果綠色圍巾,臉上還微微吐著舌地笑著:「一齊戴住影。」

「嚟啦嚟啦,護士要鬧你喇。」綠田有點沒好氣地笑著說。

只見阿妹輕聲地笑著,很快舉起了電話轉成自拍鏡頭,然後又像是小女孩一樣依在綠田的肩上。

綠田呆了半秒,自然而然地,也笑著讓頭輕輕地靠在阿妹的側額上,然後讓目光舒服地投往自拍的鏡頭上。

一笑,一拍,時間就停留在那樣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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