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17
下午時分,阿芝終於再傳來訊息,說是回到家了,問綠田這幾天有沒有時間外出,綠田便跟阿芝相約後天在對方家附近見面。
整個下午綠田都在處理熱線中心的新聞稿文件,本來他所負責的義工督導工作則交由其他同工去完成。這段時間每天義工也不多,而且來來去去也大多是那幾個人,有時候甚至連續兩三天也沒有義工當值。不過無論如何,熱線電話還是每天接續地打過來,無論這裏有多少人,只要掛掉電話,下一通電話就會接駁而上。
臨離開中心之前,綠田泡了一杯溫熱甘甜的黃金柚烏龍茶,一邊替文稿作最後檢查,一邊讓自己喝茶稍稍放鬆。到了十一點放工時,他便收拾好個人物品離開中心,結果在離開門口前,他被身旁的一個男義工同學叫停了。
那個男義工綠田也認得,是他以前在這裏督導過的學生之一,因為對方沒有修讀輔導或社工相關課程但也願意來嘗試熱線輔導,加上每次休息的時間都會手執著一本輔導相關的書本閱讀,所以綠田格外認得這個男生。
「綠田,唔好意思呀,我想問你一件事。」那男生說。
「冇問題。」
「我知道你應該好忙,因為成日都見你搞緊paperwork啲嘢。」男學生說皺了皺眉頭,好像欲言又止地說:「但其他姑娘阿Sir佢哋好似⋯⋯」
「即係平時十點半咪會有負責社工入嚟同我哋做debriefing嘅?」男學生問綠田,見綠田點了點頭後,他便續說:「但係啱啱我喺房入面等咗十分鐘都冇人入嚟,而到我真係行出房去問係咪有負責嘅社工嘅時候,李姑娘先笑笑口咁過嚟。過到嚟又純粹只係聽咗聽我講個case,完全冇好似你咁同我傾過唔同做法嘅可行性或者覺得有邊啲位做得好與唔好就完咗。我覺得成件事有少少兒戲⋯⋯」
「唔⋯⋯」綠田點了點頭,往熱線輔導室的木門玻璃窗看去,裏面的同事有些在戴著耳機,似乎在接聽熱線,更多的是在圍圈聊天。
「同埋佢哋好多時候就係圍喺到傾偈,感覺好似⋯⋯」男學生說到這裏的時候,就把話打住了。
「佢地有時候會傾傾啲個案點處理,不過⋯⋯」還沒待綠田說完,學生便續說:「我知呀,不過好多時候出嚟就聽到佢哋講啲明星嘢,旅行嘢,因為我哋義工房門唔係閂哂,所以有時候甚至會聽到出面好多笑聲——而且唔係只得我一個有咁嘅經歷,以我所知都至少有好幾個有同我講過呢樣嘢。當我哋義工喺入面係咁接電話嘅時候,聽到對方又喊又崩潰,但房門出面嘅社工同輔導員傾偈啲笑聲又傳入嚟咁,我覺得好奇怪⋯⋯」
綠田瞇著眼點了點頭,說他理解,只是他一時三刻未知怎麼回應對方真誠的訴說。
「我啱啱坐喺入面等緊社工嚟嘅嗰十分鐘諗咗好耐,最後決定搵你同你講。」男學生說。
「好,我會同佢哋反映。」綠田說。
「同埋其實⋯⋯」男義工想了一想,跟綠田坦白:「其實呢幾日都有唔少電話係打嚟想搵你傾,但主任話你有嘢忙緊,所以就要轉介畀其他社工先。不過有啲user聽到唔係你聽之後,佢哋就cut咗線。有一個人連續兩日打過嚟話想搵你,但之後幾日就好似冇再見佢打過嚟了。」
乍聽的瞬間,綠田低頭沉默著,腦海閃過許多以前打過給自己的服務使用者,然後想著對方在需要人傾聽的時候打來,卻因為找不到自己而無奈掛線的樣子——更荒謬的是,自己明明就在熱線輔導中心當中,卻因為其他工作的關係而無法接聽那一通又一通需要自己的電話。
「嗯,呢段時間都有啲忙。」綠田說。
「我哋可唔可以知你其實忙緊啲咩?」男義工尷尬地笑問。
綠田想了想,說:「我哋之後要搞個新聞發佈會,我要負責統籌同搵啲資料去打稿,因為時間都幾緊迫,所以我暫時冇辦法抽身住。」
「真係㗎?新聞發佈會咁犀利?」男義工眼前一亮,好像看見曙光一樣:「關於精神健康嗰啲?」
「係呀,講講關於香港情緒壓力同精神健康等等,又講講我哋熱線服務咁。」綠田說:「不過⋯⋯其實呢啲唔犀利㗎,你上網搵搵就會知,呢啲年年都有大大小小機構去搞,有一大堆新聞同媒體報導出現過⋯⋯」
說到這裏的時候,綠田抿著嘴,沒有把心裏的話說下去。
結果回到家後,綠田又一次經歷輾轉反側的夜晚,窗外的黑夜寂靜得僅僅能聽到寒風嗖嗖之聲,他緊閉著眼,但就如踏上了一趟長途跋涉的旅程卻始終到達不到終點地清醒著。於是他嘗試去回想以前的自己,譬如童年那個雖然安靜害羞,也會偶有憂愁,但卻總感覺快樂許多的自己。那時候他有很疼愛自己和相親相愛的父母,有一個可愛而肥嘟嘟的嬰兒妹妹,還有許多許多因為未瞭解世界的黑暗而天真幻想的美好夢境與想象。
那些,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只是那些記憶越是清晰,綠田就越能感覺到現實的苦楚有多麼的真實。
翌日傍晚放工時分,綠田到了醫院去探望阿妹,彼時夕陽剛垂落於高樓之上,微微的橘黃夕照透過落地玻璃大窗灑落於醫院的大堂上。大堂的病人依然不多,僅餘的有的在閒聊,有的在玻璃窗前自拍。
綠田跟阿妹坐在大堂的中央,或許是夕陽的餘暉剛好灑在她的臉上,阿妹患上黃疸的皮膚比以往要變得更加深色了。
「呢排都冇咩胃口。」阿妹輕聲說。
「我喺屋企切咗啲生果畀你,食少少?」綠田遞上了一份從保溫袋取出的食物盒給阿妹,裡面有切好的橙和蘋果,還有一點綠和紫提子。
「多謝阿哥。」阿妹吃了一點提子和橙後,臉上終於掛上了一絲笑容。
綠田也不想整天只跟阿妹說來說去也是醫院裡的生活和她的病情,於是便跟她說說最近自己看的電影,還有身邊同事在討論的明星選秀綜藝節目等等。
「依家電視播到幾多集呀?」聽到選秀節目時,阿妹問。
「我都唔知喎,冇跟開。」
只見阿妹聽後,便一邊吃著生果,一邊用電話搜尋「徐子文」這個名字。
搜尋的結果是一些選秀節目的片段,只見阿妹深深地呼了口氣後點了最新的那條影片,並帶著有點疲乏的淺笑地跟綠田說:「佢係我之前個男朋友,好鍾意唱歌嗰個。」
如是者,綠田幫吃著生果的阿妹拿著播放影片的電話,二人各自戴著一邊耳機看著播放的選秀影片。只見鏡頭裡的啡髮男生在幾個評判面前用結他自彈自唱著自己的自創曲,是首叫《彼岸的你》的粵語歌。男生的聲音輕柔而清澈得像是毫無雜質的水流於溪邊,配合著木結他的柔和伴奏,歌詞裡盡是有關思念與愛的語言。他一邊唱,越來越多評判就決定亮起過關的藍燈,而綠田阿妹的雙眼也同時變得越來越通紅。
歌詞的最後是這樣寫的:「還是會惦記 遠在彼岸的你」
聽著聽著,阿妹便無聲地落下淚水了。
「以前佢話要要畀多啲人聽到佢嘅歌聲,嗰陣時我話我信佢好快會做到,佢仲笑笑口話我亂講。」阿妹看著影片底下一個接一個的鼓勵留言,雙眼含淚地微笑道:「依家終於真係做到。」
綠田輕輕地把手放在阿妹的頭上,然後阿妹又像童年時一樣把額頭靠在綠田的肩膀邊,像是要擦乾眼淚一樣地轉著頭。
後來,阿妹說:「好奇怪⋯⋯明明我已經對佢冇咗以前嗰種鍾意佢嘅好感,到咗依家我甚至已經有另一個鍾意嘅對象⋯⋯但係我都係會為佢而感觸到喊。好奇怪⋯⋯感覺好似一個人存在住好多分身咁。」
「好多分身?」綠田輕聲地問阿妹。
「我都唔識講。」阿妹深呼吸後說:「唔知點解會諗到呢個比喻。」
那時夕陽已經沉沒於樓海之中,化成了一片橘紅的晚霞,如像玻璃窗後一幅半透明的流水畫。綠田陪著阿妹一同看那位前度男友的表演,像是初選時演唱的《青春常駐》,還有後來唱的《幼稚完》,阿妹讓肩膊依在綠田的肩膊旁,有時也輕輕地依靠在他的肩上聽歌。
直到聽完前度男友演唱《幼稚完》的最後一句後,閉著眼地靠在綠田肩上的阿妹才坦白某些藏在心底裡的話。
「阿哥,」阿妹以低沉的聲音說:「好似惡化咗。」
「⋯⋯醫生點同你講?」綠田問的時候,心裡也感覺頓時下沉。
只見阿妹也搖了搖頭:「佢話咩雖然放射治療幫咗我唔少,但原來腫瘤已經穿過咗咩腹膜,雖然唔係好大,但長遠睇其實完全唔樂觀。要做手術嘅話又好似要先用啲咩引流管去令某啲數值降低到正常水平,好似係啲咩血或者黃疸之類?我唔係好記得。」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垂著頭深深吐了口氣:「後日佢會再嚟解釋一次,同埋要幫我set嗰條引流管,到時候阿媽都會喺到。」
綠田微微地點著頭,凝望著阿妹越來越深色的臉龐,一時不知該說甚麼。
後來,阿妹如像記起了心房裡的重要回憶地突然坐得挺直,然後又無聲地靠在椅背上。
「話說呢⋯⋯前晚我臨休息前睇咗睇YouTube。⋯⋯片入面有個同我一樣都係十七歲嘅香港女仔,佢喺聖誕嘅時候同父母仲有佢阿哥去咗芬蘭睇聖誕樹同極光,然後望住雪景食咗餐超豐富嘅聖誕大餐。⋯⋯同電視機嗰啲唔係咁一樣,唔係咩成隻聖誕火雞之類,佢有啲蜜糖烤煙肉,又有啲叫風車酥嘅甜品。」
綠田一直聽著,安靜地從旁傾聽的他知道阿妹心裡還有話未訴出,不過他未能肯定是甚麼話語。
「我睇完之後就覺得⋯⋯佢將芬蘭拍得好靚,唔知係咪佢啲調色或者佢拍嘅方法呢?總之條片睇落就覺得好靚好靚,然後佢先十七歲就可以咁叻。」阿妹說到這裡的時候,綠田已經能聽出對方漸漸哽咽著,像是太多無言以說的愁緒洋溢於喉嚨與鼻息之中:「然後又見到佢成個屋企都好開心,佢哋喺極光前全家一齊自拍,好似一體咁,好神奇嘅感覺。」
綠田把手輕輕地放在阿妹瘦削的手背上,她的手有點冰冷。
「其實我講呢啲都唔係話要自己可以去芬蘭呀,或者期望自己屋企好似人哋咁開心咁⋯⋯」阿妹一邊索著鼻、擦著淚,一邊說。
「我知。」綠田輕聲地回應。
阿妹深深地呼吸著,終於平復了一點後才說:「只係有時當自己身體好痛、好唔舒服嘅時候⋯⋯就會諗自己點解突然之間要去理解一大堆我聽唔明嘅嘢——其實我唔係好明醫生講咩㗎⋯⋯一時又插管,一時又腹膜腫瘤,一時又唔知咩指數⋯⋯好多好多我都唔知發生咩事,但我就要去面對一大堆我唔知點處理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