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16
聽到這裡的時候,紅妹淡淡地莞爾著,直到火車的亮光再次劃破遠方黑夜的天際,她吸了口氣後問綠田,關於自己在他的眼中是怎樣的人。綠田沉默了兩秒,問回紅妹對這事好奇的原因。但見紅妹抿著嘴地淡笑著:「我成日都覺得,可能自己真係有啲咩自己冇發現嘅大問題,所以好多重要嘅人先會到最後拋棄自己。」
「例如係啲咩?」綠田問。
「唔知㗎⋯⋯」紅妹搖頭:「只係覺得,話唔埋自己有啲咁嘅缺陷,所以⋯⋯就想問你呢條問題。」
綠田被這樣一問後沉思了一會兒,晚風不時輕柔地拂過,稍微填補了那一段空白。他從以前的紅妹回想到此時此刻的她,有一些回憶格外鮮明,有一些回憶格外黯淡,但他始終沒想到紅妹所說的缺陷。
「我覺得你會咁諗都好正常,」綠田說:「會覺得自己一定有啲咩做錯、做得唔夠好,所以對方先會拋棄自己。不過⋯⋯我真係諗唔到呢啲你所講嘅缺陷——相反⋯⋯其實我只係覺得你係一個會挺身而出,但又唔會想麻煩到其他人嘅一個人。」
「其實呢⋯⋯以前我讀社工讀到好多自我懷疑嘅時候,我成日會諗起你。」綠田說這話的時候,能從紅妹眼中看出一點意外。他續說:「會諗起以前我自己唔係咁識表達自己嘅時候,你會對一啲不公嘅事發生喺我身上發聲。後來我自己覺得⋯⋯可能或者就係當時你對我做過嘅嘢,啟蒙咗後來嘅我,如果唔係我都未必會行依家呢條路。」
沉默了一會兒,紅妹微微地點著頭,輕聲地和應:「我都冇諗到你最後真係做咗社工。」
綠田輕輕一笑,終於鼓起勇氣跟對方說:「係呀,所以其實你喺我心目中,一直都有好大影響。感覺你總係以某種形式影響緊我,即使有好長嘅一段時間我哋冇見過面。」
乍聽之下,紅妹望著夜空微露淺笑,她像有好多話要跟夜空傾訴一樣地凝望了著那沉黑的世界一段時間,綠田也一樣靠著椅背望向夜空,任由目光在天空中靜靜漫遊,不過雙眸可及之處也僅僅只能搜索到一顆微弱的星星在閃爍。
「依家好似調轉咗。」紅妹向著晚空吐了口氣,臉上還是浮著淡淡的笑意:「你變得好識表達。」
靠著椅背仰望夜空的綠田聽到後,以往與紅妹相處的片段也就漸漸一一浮現在天空之上。綠田記得以往紅妹曾經多麽努力地跟自己開啟話題,自己又有多少次差點當了話題終結者,但對方始終笑容燦爛地跟自己聊著天。那段日子,好像已經過去了許久許久——但又在今夜,以另一種形式再次出現了。
忽然,紅妹的電話來了一陣長震動,她拿起電話來查看聯絡人後便收聽了。
「點呀大佬~?」她以很溫柔的聲音問候,聽到對方的說話後,又說:「就返喇~返嘅時候買份炸雞畀你喇,好唔好?」
綠田靜靜地望著紅妹,只見她聽到對方說話後抿著嘴一笑地微微翻了翻白眼,然後又吐了口氣地說:「又炸雞又薯條⋯⋯一次就得,下次冇喇。」
她一邊說一邊點頭,綠田一邊猜想電話另一頭的是不是她的弟弟,那個曾經她一直說有多麽可愛活潑的弟弟。以前綠田有跟他見過幾次,在公園玩過,也跟紅妹和她弟弟一起掃過街吃小食、到草地奔跑和放風箏。確實是個很可愛的小孩——不過後來彼此就越來越少見面了,最後一次見面,他好像還是只有八、九歲,現在可能已經是一個準備踏入中學世界的年輕人了。
「我同綠田哥哥傾緊偈咋嘛⋯⋯返屋企就打畀你啦。」紅妹跟綠田微微地相視而笑,然後聽完電話另一頭的話後,又解釋:「係呀,我哋呢排見返面⋯⋯返到屋企再同你講啦⋯⋯」
綠田邊聽邊微笑著,腦裏想象著紅妹弟弟長大成今天的樣子,是不是像當初一樣活潑可愛,或是已經開始變得成熟而平靜。
「我要唔要畀個電話佢同你傾吓呀?」後來紅妹問弟弟,綠田有點意外地笑著,但也樂意接受突如其來的電話——不過紅妹很快又笑著說:「怕醜呀?好啦好啦,返去再同你講啦⋯⋯得喇我會記得買,返到再講。」
紅妹掛線以後,綠田與她便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綠田,紅妹,還有她的弟弟,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大家一起無憂無慮地玩樂的時光一樣。
「佢以前仲會成日話想見你,想同你玩。一兩年前都仲會咁講。」紅妹說:「不過依家可能怕醜。」
「大個仔,呢啲位怕尷尬都正常嘅。」綠田放鬆一笑地點點頭:「你啱啱食飯嘅時候話佢都過得幾好,係咪?」
「其實都唔係真係我所講嘅咁樣。」只見紅妹望向綠田,想了會兒後坦白:「我細佬其實都面對緊好多問題⋯⋯好似佢呢一年其實因為操行問題而留班,又因為佢太過活躍好動,好多時候都會畀到麻煩同學,所以變相好多同學其實都會排擠或者杯葛佢。」
說到這裏的時候,紅妹停頓了幾秒,最後說:「Sorry,啱啱我都唔知點同你講呢啲嘢⋯⋯所以就好似不知不覺呃咗你咁⋯⋯」
「唔緊要呀,其實⋯⋯」綠田搖了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著:「其實我阿妹嘅情況都唔係我所講嘅咁好。」
「⋯⋯係學校嘅事?」紅妹問。
綠田搖頭否認:「其實佢依家連學都冇辦法返呀⋯⋯佢之前check到有癌症,呢一年好多時候都要留喺醫院。」
紅妹聽後後立刻呆了,愣愣地續問下去癌症的事,綠田便如實從一開始妹妹檢查到有罕見的膽管癌等說起,再訴說到如今所經歷的治療、痛苦。
「漸漸就開始發現呢個世界係幾咁唔公平,」最後,綠田這樣說道:「有人可以做盡壞事但安享晚年,我阿妹就要經歷依家嘅嘢。」
話畢,晚風吹過,留下一陣沉默。
「要你背負咁多嘢之後再聽我講,好似無形之中再畀多層負擔你,唔好意思。」紅妹道歉。
綠田搖了搖頭,輕聲說:「你唔使成日同我講對唔住㗎,你都冇做錯啲咩。」
只見紅妹聽後好像有話要說,但眼神遊移左右,又與黑夜一樣平靜。
其時綠田呼了口氣,雙眸帶點疲乏:「我去附近買支豆漿先,嗰間啲豆漿好好飲,買埋畀你。」
雖然夜已漸深,但綠田知道附近有家開到凌晨一點的餃子店賣著平價好喝的豆漿,有時候他放工或晚上散步過後都會買一份煎餃和熱豆漿回家吃。如今天氣漸冷,他相信紅妹也會喜歡這裏的熱豆漿的,於是便買了兩杯熱豆漿回到公園去。
然而當他回到公園的時候,原先坐在長木椅上的紅妹卻已不在了。
他環視暗淡的四周,猜想對方可能到洗手間去了,便坐在木椅上先喝了兩口熱豆漿。不過當一陣微風吹過的時候,綠田便收到紅妹傳來的訊息。
「多謝你今晚陪我」紅妹的訊息是這樣寫的:「不過我突然有啲攰了,原諒我不辭而別。」
綠田望著這段訊息,又瞥了一眼身旁的位置,如像紅妹還在這裏一樣。思索一會兒後,他終於回覆對方:「好好休息,下次再請你飲嗰間嘅豆漿。」
不過那天的最後,紅妹並沒有再回覆綠田,就像那天的阿芝一樣。
他看著自己與阿芝的對話框,最後一段短訊還是自己早上傳過去的訊息,他在那段短訊中祝福對方在愉景灣度過美好的兩日一夜旅程,不過訊息就這樣像沉沒在大海一樣,了無回應。
綠田皺著眉頭猶豫了許久要不要打給阿芝,始終她從沒試過如此長時間也全無回應。然而當他查看Instagram的時候,卻發現阿芝有在夜晚發佈限時動態,全是關於日間在愉景灣所拍的風景照。結果想著想著,綠田便打消了撥通電話給對方的念頭。
直到翌日早晨,綠田才收到阿芝來自凌晨兩點的訊息,說是自己玩得太盡興而忘記回覆了,還傳來了幾張在愉景灣拍的風景照,都是昨天他在限時動態能看見的照片。綠田回覆說沒關係,回來小心就好。然後,便回到了工作崗位上繼續處理文件。
或許是工作的內容太單調,雜念便漸漸在綠田腦中叢生,他想到了昨天與紅妹在黑暗的後巷裏擁抱的片段,對方靠在自己的肩膀前啜泣著,胸懷前有一種久違的溫暖感,那種親近是他從沒與紅妹到達過的程度。
同一時間,綠田的腦海也乍現了阿芝在到愉景灣前一晚跟自己見面時的狀態:從給自己買星洲炒米和花生芝麻湯圓,到後來因疲倦而婉拒了綠田親密的下一步,又一一重映。
到底自己昨晚該不該擁抱紅妹,綠田心中到了此時此刻也只是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