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8
如是者,綠田送對方到了地鐵站後便沿著人來人往的旺角大街回到那一人的居所去——而那時候,紅妹的訊息就傳來了。
「Sorry,噚晚麻煩咗你。」另一段訊息,很快就接著跟上:「件外套我幾時畀返你比較方便?」
綠田看了看工作時間表後便跟對方約後天夜晚見面,不過紅妹見到短訊後並沒有立刻回覆,一分鐘過去,兩分鐘再過去,二人的交流就這樣懸置在那雙藍剔之上好一會兒,直到幾分鐘後,紅妹才傳來一則簡單的「OK」。
綠田凝望著那簡短的答案猶豫了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想給對方傳來問候。然而從「你今日點呀」到「你今日過」,再從「噚晚之後你見」到「你心情有冇好啲?」,文字在綠田的輸入框裡只是反覆地前進與後退。結果最終他也只是給對方傳去一句「保重,後日見」,然後便回家倒頭大睡了。
翌日,綠田需要入中學宣傳熱線輔導服務,那是他以前社工實習期間曾經服務過的學校單位,幾乎三年沒到,幸好在校門迎接和歡迎他的還是當日那個長得有點像八兩金而性格極其開朗熱情的男校工輝哥。不過二人寒暄了幾句後,綠田才得知學校在這兩三年間已有接近一半老師離職,而當中退休和轉學校的就只有三、四個,其餘的,全都移民了。
「崔Sir仲喺唔喺到?」綠田問,那是他遇過最有「教育」那團火的老師。
剛來到學校實習的時候時,人生路不熟的綠田便打算以打籃球或排球的形式去接近學生,結果那時候他發現有個穿著恤衫西褲的男人也跟自己一樣會在球場老是常出現,還總是嬉皮笑臉地與學生打成一片。後來他知道那人是學校的新通識老師,其時正在教第四年通識教育。一問學生之下,綠田便知道對方會用不同的形式去說社會的事:像是用名人的故事去說香港的改變,又或者是電影或動漫的角色或情節來比喻社會的大小事等等⋯⋯總之是各種會讓學生就算對通識沒有興趣,也至少會想聽一點點的方式。
後來綠田有機會到他班上舉辦放鬆減壓的活動,便結識了對方。二人初次交談便知道彼此價值觀和興趣甚為相似:一樣喜歡讀文學,一樣喜歡像同行者一樣接觸年輕人,一樣覺得教育制度需要改革,於是其後每次碰面,二人總是會聊起應該怎樣改善教育制度或是個人面對學生的態度、風格,以更好地發展學生的潛能。
知道綠田實習無酬,甚至有時還得自己掏錢辦活動,崔Sir便總是在綠田來實習的日子請對方吃午飯或下午茶。綠田當然極不好意思,也總是會婉拒對方的好意,但對方總是咧著嘴笑道:「衰仔,到你第日真係做咗社工再請返我啦!」,然後又繼續堅持要請對方,說是微薄的一點支持。
雖然實習以後綠田便少了機會跟對方聯絡,但偶爾綠田還是會想起崔Sir那充滿熱誠的雙眼。尤其當想到崔Sir在學校主教的科目在這三、四年間倉促消失後,綠田就更好奇對方接下來的決定。
不過校工輝哥搖了搖頭,眼神似乎也透露出許多惋惜之情地說:「崔Sir唔喺到喇。」
乍聽之下,綠田嘆了口氣地說可惜,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地接受這有點意外,但又似乎理所當然的結果。雖然心底裡也覺得很可惜,不過他也明白對方的決定。或者說,有時候也不由得一個人決定要不要走。
「佢⋯⋯」然而,輝哥卻好像有話未說完地皺著眉頭,欲言又止地像是選擇更適合的字詞後,才喃喃說出:「唔知係疫情吖,定係咩⋯⋯佢兩年前好諗唔開,突然有一日就走咗喇。」
「吓⋯⋯?」綠田瞪大雙眼,凜冽的空氣襲來時有種讓他失語的窒息感。本來還以為對方只是離職或移民的綠田,臉上頓時是無法掩飾的僵硬,好像是被抽空靈魂的軀殼一樣。
輝哥看了看周圍,像是要確定甚麼一樣後才再輕聲續說:「當時學校冇公開報出嚟,所以你唔知道都正常嘅⋯⋯」
「學生知唔知?」綠田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然而那時候校鐘剛響起,學校的副校長便前來與綠田打招呼,並著他可以到禮堂後方準備——而綠田與輝哥的敘舊,也就忽然告一段落。
「呢邊。」副校長指了指升降機的方向,綠田尾隨對方來到升降機前,而升降機正在五樓下來。
「都同你講返聲唔好意思先,」副校長向綠田點頭一笑:「因為我哋最近為咗等學生可以準備考試準備得好啲,都額外加咗個測驗週呀。即係所有同學早會之後就會直接返班房測驗⋯⋯所以個時間可能會緊促啲啲。」
「放心,我保證唔會超過原訂嘅十五分鐘。」綠田點了點頭,忽然有點無力地說。在他的腦海裡,還是只有崔Sir請自己吃飯、與自己一起打球、聊教育制度和社會的笑臉。
然而此時此刻的副校長似乎還有說話要說地尷尬笑著,過了幾秒後,她才又開口:「不過唔知你會唔會有啲內容係方便濃縮嘅?如果可以嘅話,我哋都想係十分鐘內完,預留啲時間畀佢哋返班房。」
「唔⋯⋯」綠田抿著嘴,眼神儘量不顯露出任何正在醞釀的負面情緒:「我盡量濃縮。」
「好呀好呀。」副校長說後,好像很快又想到了什麼要補充地掩嘴笑道:「因為班學生其實都成日瞓,唔會點聽,所以唔講咁耐對你都好,保護吓個喉嚨,社工成日講嘢都辛苦呀,哈哈——!」
面對副校長乾而長音的笑聲,綠田抿嘴一笑地點了點頭,沒有回應。
踏入升降機以後,綠田以為那終會有一片儘管尷尬但需要的平靜。然而,副校長還是有話要說。
「阿同埋呢⋯⋯」副校長說:「因為最近啲學生好似都壓力大,同埋又鄰近考試,所以都強調返就係,希望等等個sharing係正面啲嘅咁樣。」
「我知。」綠田說的就只有這兩字,而心裡有太多話,說不出。
「啊!同埋就係⋯⋯如果你原本planning喺講到hotline或者最近社會現象嘅嘅時候會提到『自殺』嘅話呢,我哋都建議儘量唔好提喇,又或者用『輕生』呢個字咁樣⋯⋯始終佢哋都大壓力,」說到這裡的時候,副校長突然作出振臂的手勢笑道:「我哋都想畀多啲positivity佢哋,開心啲!學生應該要開心啲嘅咁樣。」
對方極高能量的話語在升降機裡徘徊,像是不會消散的黑雲層一樣。沉默了片刻的綠田看了一眼升降機門,卻好像看不見門面該會反射到的自己。不過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而對方笑著說,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