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6
起床以後已是接近十一點之時,綠田給自己焗了一個海鮮味的杯麵,就一邊喝著紙盒檸檬茶一邊吃著麵地在小小的客廳餐桌上凝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看著看著,他又伏在那二手購來的奶茶色餐桌上,手指緩緩地沿著曲折的木紋遊移。如此放空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餐桌清理一下,然後打開電腦回覆一些工作上的電郵。因為這幾個月前租來的居所只有他一個人居住,所以那時的綠田所聽到的,就只有來自旺角大街的行車和眼前連續的鍵盤聲。
到了下午以後,綠田又開始頻密地看電話短訊或網上的新聞,直到確認暫時沒有收到紅妹的消息後,他才換衣服去醫院一趟。那時候外面天色已暗,綠田循著護士長的指示來到以粉紅色布簾作出入口的空間裡,眼前左右四床互對,而阿妹就在最靠近窗邊的左床讀著書。
大概因為有快要十日沒見過彼此,留醫一段時間的阿妹一見到綠田來到的時候,就開懷笑著地攤開手想擁抱對方,綠田見到阿妹這樣,也安心地笑著給對方緊緊地擁抱。
「送畀你嘅。」擁抱過後,綠田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小盒子送給對方,盒子裏裝著一個卡通貓咪的粉紅熱水袋,阿妹見到後笑容就沒停過地嘗試把手插在熱水袋之中。
「未得㗎,你如果之後需要嘅話就充電用啦。」綠田笑著拍了拍那隻粉紅貓。
「多謝!」阿妹把插在熱水袋裏的雙手伸往綠田的面前,如像是讓貓咪代她道謝一樣。
綠田低頭一笑,然後才輕聲跟對方道歉:「唔好意思呀,呢排真係好忙,都冇⋯⋯」
「得啦,我點會唔知啫。」還沒待綠田說完,笑容滿臉的阿妹就輕輕力地捉著綠田的手臂,並拍了拍她床邊的椅子。
聽到阿妹這樣說後,綠田才鬆了口氣地坐下。他細看了一下阿妹的臉龐,但見對方的臉色因為黃疸的關係而似是比上次見面來得還要深色一點,而阿妹那本來紅潤柔圓的臉蛋和酒窩也已微微地往內陷,好像難以呼吸的氣球一樣。
大概是留意到綠田眼中的擔憂,阿妹抿嘴一笑後,把自己的臉色當成玩笑話:「敷咗塊黃色嘅『媽史』。」
綠田聽後噴氣而笑,阿妹也一樣。綠田並沒想到一年前發現患癌而崩潰了好一段時間的阿妹,此刻竟然可以拿自己的病來說說笑。
「《有貓的日子才叫生活》⋯⋯自己買㗎?」綠田指著阿妹放在膝蓋上的那本書。
「唔係呀,『同行』嗰邊有個男仔送畀我㗎。」阿妹摸了摸封面的貓插畫後翻開了內頁給綠田看:「幾容易讀,啲插畫又好可愛!你睇睇呢隻三色貓⋯⋯!」
綠田一看,的確很多很可愛的插圖。
「新認識㗎?」綠田問,因為從沒聽過阿妹提起過哪個男生。
「係呀,佢有胃癌,又係好後生,我諗年紀應該同你差唔多。」阿妹邊回想邊著說:「之前過嚟做分享嘅時候識咗佢,大家幾啱傾,然後佢前幾日就送咗呢本書畀我。」
「咁好人嘅佢。」阿妹每一次看見貓或貓相關的事物就會快樂了不少,綠田很清楚,而這也或許是為何阿妹現在的笑容好像不會停一樣。
「係呀!而且我覺得佢個分享都好動人,把聲又溫柔。」阿妹越說,好像就越收不回臉上綻放的笑意:「而且⋯⋯其實佢都好似幾靚仔。」
「哇哇哇哇哇⋯⋯乜嘢事乜嘢事!!」綠田望著阿妹有點心花怒放的模樣,有點禁不住地一同咧嘴笑著。
「咩呀!」阿妹用熱水袋遮住羞澀而笑的臉:「我唔可以覺得人靚仔㗎咩~?」
「可以!點會唔可以呢~!」綠田帶點奸笑地看著阿妹,而阿妹輕輕地擊打了一下綠田的手臂。
「哇嘻——」那時,母親的聲音從綠田背後傳來:「兩兄妹講咩咁開心呀?」
乍聽之下,歡快的氣氛頓時像鏡上的霧氣被抽氣扇抽走一樣,兄妹倆收起了剛才的笑容,阿妹向著母親搖了搖頭,很快反應地舉起了熱水袋,說是阿哥送她的。
「哥哥咁有你心咪好囉⋯⋯」母親笑著把手放在綠田的肩上,綠田低頭微微瞇著眼,沒說甚麽。
後來三人到了外面大堂的幾排座位坐下,那時整個大堂就只有十人左右,大概是三、四個病人的家屬或好友,有些人在聊著手術費用,有些人在聊著康復後去哪裏旅行。而綠田母親來到以後,也主要是聊著阿妹在醫院的日常生活,像是每天要做的檢查和治療、醫生說的話等等。因為綠田有時也負責與醫生交涉,所以有些資訊他也知道,而有些綠田則是之前未聽說過的,例如阿妹最近換了藥,胃口反而變好了一點。
後來家屬探病的時間夠了,母子送了阿妹回去病床後,便一同在升降機前等候。
「阿哥你一唔一齊食嘢呀?」彼時母親打破等候的沉默。
不過綠田很快就回答:「我約咗人。」
「哦⋯⋯咁下次吖。」母親有點尷尬地笑道:「冇呀,我都係諗住同你傾傾你阿爸嗰邊,想問你少少嘢咁啫。」
綠田起初並沒有回應,但與母親進了無人的升降機後,便又別過臉去輕聲地問對方:「問咩呢。」
母親聽到對方願意聆聽,便快快地說:「因為你老豆依家好似唔係好想畀咁多贍養費咁,但講真吖,阿媽十月懷胎之後照顧你哋兩個,我覺得自己係值⋯⋯」
「你唔係搵咗律師同諮詢同佢傾咩?」綠田打斷了母親的話,以極低沉的聲音。
而那時候,升降機所停的樓層剛好走進了一家人來。
「係就係⋯⋯」母親繼續說:「但我見你依家做緊社工吖嘛⋯⋯所以諗住你都會清楚點樣幫到阿媽⋯⋯」
說畢,升降機裏的空氣變得冰冷而死寂,走進來的那家人沒有說話,綠田也沒有。
「你點睇呀?」阿媽再次打破沉默,眼中綠田的側臉像是石般不動。
升降機依然在下降,綠田閉著眼,在抿緊的嘴唇前豎起食指,甚麽也不說。
直到升降機終於到了地下大堂,那一家人也走前走遠了以後,綠田才跟母親開口:「我咩都幫你唔到⋯⋯呢啲要你同你律師自己處理。我真係幫你唔到。」
本來,母親的雙眼好像有些不知從何來的期望閃著,但在綠田解釋以後,就頓時暗淡許多了。其後她沒有再追問對方,而走得較前的綠田也自覺沒甚麽好說。他本來想就這樣走去,但心裏的他還是著他別這樣做——於是他呼了口氣,便回眸向母親道別。
「我走先喇,你保重。」他說。
母親點了點頭,眼神有點哀愁地還說了點甚麽的,不過那時候綠田已背向了對方,那聲音太小,他已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