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街,酒巷前。

剛被賜名「大白菜」的壯漢走在路上,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他摸了摸頭頂的長帽,尤自念叨,「一品大員?」隨之便是一通傻笑。

市井出身的,本想謀個胥吏當當便心滿意足了,豈料新相如此慧眼識人,噗噗,喜出望外,喜出望外!

看!我胡大牛,也有出息的那天,
誰還敢喊我胡吹牛! 

壯漢走着走着,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酒館,也算是一種「衣錦還鄉」?





可到了門前,又不禁犯起嘀咕:這不才剛剛演了一齣「仗義執言」的好戲,又要我大模廝樣的回去,不搞嘛? 雖不知新相與白衣大人的打算,但胡大牛猜着,跟「引蛇出洞」、「殺雞什麼什麼猴」的八九不離十罷,畢竟新官上任,排除異己啥啥的,太能理解了!可剛一轉頭又遣我回來,還戴個官帽,又是哪齣?以示招安,這幺兒戲?!

——算了,聽話便是了!

剛一踏入酒館,尤是那滿滿當當的人潮,嘈雜聲此起彼落,說書的,喝采的,吆喝買賣的,彷彿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酒後餘慶。大家在意的,從來都是觥籌交錯後,有沒有續杯;站台上,有沒有故事,至於是什麼酒,說的是誰家的故事,好像都不大重要。 

抑或是,一幕幕,早已銘刻人心,只是大家都選擇——裝醉。 

——「小二,溫酒!」胡大牛徑自找了個位置坐下,壓了壓頭頂的官帽,省得被認出來,畢竟他長得五大三粗的,很難讓人沒印象。 店內添酒聲不斷,小二忙不過來。於是,胡大牛就這樣等着等着,不知怎的,漸漸就回憶起了他的前半生。 





想當年,還是個懵𢤦少年,在一條鄉下漁村過着食不果腹的日子,那條村叫什麼來着?不記得了,只記得村鄰都愛喊我,大牛哥。

那時傻啊,每逢誰家婚聚、白事,缺男丁幹活啥啥的,總第一個站出來。想着,鄉鄰嘛,不必計較那麼多,那會兒,村裡人都誇我熱心、老實。 尤其是巷尾的阿秀,身世可憐,年紀輕輕就守活寡,攜着一老一幼過日子,可憐兮兮的,跟咱小時候一樣。於是,每逢路過她家門口,我都會幫她們多打幾桶水,能幫則幫嘛!何況每次見到她那羞答答的俏臉,以及那句「謝謝,大牛哥」,我都能樂上半天,想來,有賺頭呢!

那會兒,我擔着兩桶水,從村頭走到巷尾,一臉傻樂呵。好些孩子見着了,愛鬧,老喊,「傻大牛愛阿秀,一人打水兩人喝」,我聽罷,口裡嚷嚷着「去去去」,心裡偷樂着呢。 

可到了家裡,老母總搓着我的頭,說我一傻大個,自家沒顧好,還管別人,淨虧米飯啥啥的,一番話下來,又是一通傻笑。老母見此只好搖搖頭,一邊說着孩子沒救,一邊又回去搗鼓地籃上的那些小魚干,那可是寶貝,搗碎了沖水做粥,能吃上好幾頓呢! 

你以為我傻阿?呵,我當然曉得老母是在心疼我,有這樣一個親人陪着我過活,穿不暖又怎樣?心裡暖啊!——我當時這樣想着。





一天, 

——「喂,婆娘啥時候還錢!」

三五大漢圍着阿秀,是城裡高家那群高利貸,好些街鄰看着,想幫,卻又不敢。也是,那可是城裡的地主家,欺鄰霸市慣了,誰敢得罪? 可讓我見着了,以我當時那傻樣,能不動手?還真別說,不打還不曉得我這般能打,一個轉身就將這群壯漢通通給打趴下了,那叫一個服服貼貼。

——只是,隔天又多來了兩人,趴下的,換成是我了。 

那時,沒錢看大夫,我躺在家裡的茅草上,一躺就是一個月,估摸着是斷了幾根骨頭,反正沒試過那麼疼。 老母看着我,那眼神,想罵又不忍,手指頭抬了抬又放下,來回幾次,最後只是晦氣的說了句——「冤孽!」

說實話,簡潔得我有點不習慣。 

記得那時臨近歲末,江邊特寒。昔年這個時分,都是我去打漁,饒是皮粗肉厚的我,回到家裡都得直打顫,可就那一個多月裡,每每出門的,都是老母。看着她每天起早貪黑,打完漁獲回家,再用那一根根錯位變形的指頭鼓碎魚干,做粥予我。 





我第一次,第一次為我的傻,感到後悔。後來,我傷勢漸漸好了,老母卻病了,咳嗽聲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久。沒多久,倒了,老母的嘮叨,我再也聽不着了。 

我木木的走在那條熟悉的村道,盡頭還是那間草屋,裡頭卻沒了阿秀,聽說,是被拉去了高家作婢女。 

——沒多久,我也離開了那條村子。告別了村鄰,也告別了以前那個——傻大牛。

我到了縣城,幾乎啥底層活都幹過,髒的、累的、黑的,只要給錢——便幹。 印象最深的,還數在窯子裡當小廝。沒錯,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廝,可想而知嫖客見着了有什麼臉色,好點的或許就罵罵兩句;兇點的,就一邊說着倒胃,一邊動起腳來踹個兩下。所以,漸漸的,我學會了笑臉迎人,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點頭哈腰。 

我經常趁着老鴇不注意,匿在後台看戲,那時最嚮往的人物就仨,一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紫觀道人;二是縱橫沙場無人敵的陳老太師;三,便是我最最最,最想成為的頂天人物——蕭帝蕭尹平。我常想,我要有那個出身,或許,或許她們就不用離我而去了。

 ——千般色相過,難忘最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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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台,不介意併桌罷?」一把雄厚低沉的嗓音打斷胡大牛的追憶,大漢看着眼前老人,不耐煩的擺擺手,「去去去,這裡招待大人物呢,別來沾邊。」





一身素袍的老人,就這樣徑自坐在大漢對座,自顧自的拎起酒壇,就要倒上一杯。 

「大爺,你挺狂啊,見着沒?可認得?」胡大牛指了指頭頂上的官帽,老人淺淺一笑、不支聲,大漢頓時來了興致:喲,想不到還遇着個不識貨的。

於是,胡大牛看了看門口,見新相未至,玩心驟起,便興沖沖的倒上一壺,舉杯朝老人朗聲道,「那可是大爺您自找的啊,這壇算誰的,您說!」壯漢一副酒逢知己的樣子,肆意笑着。 豈料笑着笑着,便瞥見老人那身素袍上,似乎刺着一條龍狀的繡紋,一、二.......五爪?大漢笑聲戈然而止,口裡哆嗦道「你......你......你!」  

——「那就,誰喝掛,誰付帳?」老人滿是皺摺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緬懷道。 

好像,好像在說的,是一句充滿故事的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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