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道人: 第六章 忠僕
我叫張漢,名字是老爺給取的。
二十歲那年,我還叫小張子,
因為是別國戰奴,自幼便在宮中做事,
也就是那些,閹奴。
一天,皇后又來借故打罵咱家主子,
那時,
主子還不是當今滿朝敬畏的蕭帝,
只是個不受寵、處事有點......畏畏縮縮的皇子,
「龍生龍,鳳生鳳,洗腳出身的,果然生不出像樣的,跟一群下人打鬧在一起,成何體統!」
主子膽小,卻心善,
平時對咱這些下人挺好的,有說有笑,至少讓咱感覺像個人。
「啪!」、「啪!」戒尺一下下打在主子身上,
執戒的是李公公,出了名的兇,那是真打啊!
沒一會兒,
主子的掌心已是肉眼可見的紅腫。
那時的我,腦子一熱,
想說死就死了,衝上前就替主子挨了幾下。
沒想到,就是這幾下,
恰好被趕來找主子玩的老爺相中,說我忠心、不錯,招了我回相府辦事,
我知,那是怕我在宮裡被報復。
還記得老爺當時跟我說,
——「喂,其實你挺漢子的,以後叫張漢吧,別叫什麼小張子了,拗口!」
老爺那時十六,較主子稍長一、兩歲,
門閥出身,三輩皆為國相,
隨軍立了不少戰功,是各方都想拉攏的大人物,
皇后娘娘自然都得給幾分薄臉。
可就這樣一位朝廷新貴,卻總跟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玩在一塊,
老爺說,
他倆年齡相仿、對脾氣。
那時,我總奇怪,
主子是好,
但跟老爺那飛揚無畏的性子,能相像?
後來,我才知,
——他倆是真知己。
沒過多久,北蒙寇邊,瀆江天險也抵不住這天降般的萬千鐵騎,
沒人曉得這群蠻子從何而來,
只知,那一夜後,
烏京被掠,先皇、太子受擄,
這是虞國永刻在恥辱柱上的一天。
那年,老爺在南平蕩寇,聞訊即領三千鐵騎連夜回京,
我恰為內官,隨軍北返。
最後,
在一片殘垣敗瓦中,找到了主子,
聽說,匿在的那處,是一座糞坑。
那天起,主子像變了個人,
或者說,像被喚醒一般,
在老爺輔佐下,
竟從諸皇逐鹿中脫穎,登基為皇。
更在幾十年內,靖平內亂,抵御外侵,
誰能想,一介虞國也有反攻北蒙的一天。
老爺說,這都得歸功於那位「天上」的老友,
說罷,
他一面愐懷的看着那片青天,一邊與我暢酒,
似是回想那段崢嶸歲月。
「喂,張漢,待哪天我攻下北蒙,咱再來喝個痛快!」
我誠惶誠恐的應下,「好......好啊!」
心裡暖暖的。
又過了幾年,老爺年近花甲,戒馬歸來,
抱來一個女嬰,推了給我,拍拍我肩頭,爽笑道,「張漢啊,以後這便是咱陳家獨苗了,叫紅袖,你可得好好照料!」
我自不解,
自夫人仙逝,公子出走,
以老爺性子,何以添嗣?
但這,不妨礙我盡所能拉拔小姐長大,
那天起,
我打理起了相府,每天把把門、算算帳,陪陪小姐玩,
一天天的等着,等着與老爺痛飲的那天。
或許,這便是我一介戰奴,
能為這樣一位國豪做的事了。
今年歲夕,北風蕭蕭,
老爺白髮蒼蒼,披着舊患,
翻身上馬,
猶是當年那個萬夫莫匹、
千軍聞之色變的「人屠」——陳靈岑。
可老爺自知,這或許已是他最後的一場仗。
那時,北蒙軍中每逢見到「陳」字樣的軍旗,
無不雙股作震、膽寒發豎!
短短三月,已殺至北蒙首都,
離拿下北蒙,救回先皇、太子一脈,
似乎,
只有一步之遙。
誰能想到,這樣一位英豪,
卻倒在一支箭戈之下,
而且是,
來自背後的——冷箭!
就這樣,這支進軍前的狼虎之師,回師時,已是潰不成軍。
迄立數十年的那尊殺神,
終究是倒了,倒在自家的,
——陰謀算計下。
主子與老爺,哪個對我來說,都恩同再造,
我不敢造次,去妄評孰是孰非,
但看着運來的那具棺木,以及小姐那空洞的眼神,
我想念,想念老爺,
以及那壺,那壺還未開封的醇酒。
沒過多久,朝中便傳來新相上任的消息,
樹倒猢猻散,
昔日門庭若市的陳公府,已幾無人客。
有天,我照樣把着門,想了很多,
愈想愈不甘,好像進了一條死胡同。
恍恍惚惚間,見着了一位衣著奇特的女子,
沒看錯的話,她那身外袍下,是一身南楚巫女的裝扮,
為啥我曉得?
因為我故國——便是那已然亡國的南楚,
聽說那位新相,也來自那裡,可真假我便不知了。
她給了我一個竹筒,裡頭裝了好些毒物,
說要真不甘心,灑在老爺身上,
可從冥府將老爺打撈回來,
條件是,一命換一命。
我笑了笑,我爛命一條,真能換,不一樁頂划算的買賣?
我沒大當真,只是不知怎的,還是胡裡胡塗的收下了。
又過了幾天,我心裡還是戚戚焉,
尤其看着小姐守在靈堂前,幾天不吃不喝,屬實讓人不忍心。
於是夜裡,我偷偷打開了那個竹筒,
灑了灑,沒反應,
我笑了笑,自嘲般搖了搖頭,
又回到府前把門去了,反正也睡不着。
怎料,沒過多久,即有一和尚趕來,
說他來自佛光寺,
我曉得,那是大名鼎鼎的佛剎,
從他口中,我才知,
一切,一切——已經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