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野猪: 生路
五、
这世上的物种，总有一条生路。
老杨放生了猪，虽然躲了一时的灾祸，也少了一门饱含希望的生计。
没过16岁，算不上公社的正式社员，社里有事叫上他，力不少出，却拿不到几个工分。没事的时候，只能去近处山里转转，采点山果草药砍点柴，守着老娘的话，不往深处走。
◇◇
秋收完了，公社的文书被派到队里来，任务是在花海子沟沟口写标语。
队长安排十五岁的老杨给他打下手。
文书见了小老杨很客气，他采访过小老杨，知道老杨爹是打死两只雪豹的大英雄。
文书让小老杨提着石灰浆桶跟在他后面。
他找了盘山路大转弯处的一道石块垒起来的保护墙，那墙只有齐胸高，墙外是百尺悬崖，墙内是上下坡的土石路，上下坡百步内都能看到这面墙，非常显眼。
文书带着小老杨先在石墙上标了五个位置，然后从军挎包里掏出一个木工用的墨斗，拧开随身带的军用水壶，往墨斗里倒了一点水，等墨斗里残墨化开，在那五个位置用尺子比划着用墨斗弹线画了五个九宫格，每个格子正好一米见方。
文书从挎包夹层掏出一张白纸，展开，上面有铅笔画的五个九宫格，五个格子里写着五个老宋体大字，农业学大寨。
文书仿着纸上文字在九宫格里的位置，用毛笔蘸着石灰浆勾勒出字的外轮廓，小老杨负责用羊毛排刷把内空补齐。
天擦擦黑的时候，五个字写好了。
文书很满意，走上坡一百步看看，走下坡一百步看看，直到天色黑到什么也看不见才罢休。
文书从军挎包里掏出一根白铁手电筒，揿亮，一道光柱飞上山崖，文书把光柱照回保护墙，对着那五个字一个一个地照，农业学大寨，对小老杨说：这是一条完成了，只能算打个样，明天要到花海子沟口的崖壁上，同样写这五个大字，三米高一个字，离地面要两米，毛估估一个字的工作量是这一个字的九倍，还不算爬上爬下的功夫，要两个三人高的高梯子，另外要加两个人帮忙，争取十天完成。你们队上有没有这么高的梯子？
小老杨说：队里没有这样的高梯子，公社里有么？
文书说：我到公社里看看，有的话，明天找个手扶拖拉机带过来，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到沟头上砍几根杉木搭个架子，这是政治任务，耽误不得，请你回去和队长说一声，明天再加派两个人帮我们。
小老杨说：好。
文书伸出手，拉住小老杨的手说：谢谢你，杨同志。
◇◇
第二天，两个三人高的杉木梯子架到花海子沟口，梯子是公社里连夜安排木匠打出来的，时间紧，来不及做榫头，用大铁钉子钉上，麻绳绑扎接头。
公社加派了两个人，队上派了两个人，四个人抬梯子，文书和小老杨高空作业。
大字就是难写，第四天下午，随着小老杨手上的排刷勾完最后一块空白，一个三米高白刷刷的“农”字完整地呈现在崖壁上。
好巧不巧，一辆手扶拖拉机带着一溜烟尘从山下盘山路开到沟口，停在路边空地上，盘山路不通进花海子沟。
队长从车兜里跳下来，后面跟的是公社书记一行三四个人。
队长说：写在那个崖壁上，鬼都看不到，给神仙看？
书记说：你不懂，有大事发生，神仙马上就要来了，我都不得陪，镇革委会主任方主任才能亲自陪，这回来的是县革委会李主任，来了你不要乱说话。
队长说：不要提什么大事，不是好事，花海子沟里怎么能种庄稼？地冷土瘠，祖祖辈辈不见种出来东西。
书记说：听不得你用老眼光，现在新社会，农业学大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文书一道小步跑到书记身边，指给他看刚完成的大字。
书记昂头挺胸，左右端详了一阵，又迈着大步，走到沟里方向，细细的端详一遍，很满意地点头。
小老杨已经从杉木梯子上爬下来，躲着书记，远远就着崖壁对面沟口的一尺小溪洗手。
溪滩泥石地上，一排爪印清清楚楚地通到草甸子坡上，草甸子后面是一摊一摊见土生根的稀疏灌木林。
小老杨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猪爪印。
这个大小的爪印，猪有一尺半高了。
从那天晚上把猪打走，小老杨再也没有见过猪的影子，心里面早就不抱希望。
没想到，今天就在沟口看见清晰的爪印，还是新的，这猪今天来过。
书记踱到溪边又回头看一遍崖上的字，心情很好，大声对众人说，你们赶紧加油写后边的字，县里镇里主任马上到了，不要给人看笑话。又低头对杨二说：你娃不得了，鬼头最多，这回学会写大字，开窍了。
小老杨看他今天虽然面色和善，只觉得他从来没有好意，又不能不理睬，只好假装傻傻地笑，跑到崖壁边上和文书一人上了一架梯子。但小老杨心里噗噗跳，只想站在梯子上回头看看对面的山坡，又怕梯子下面的书记起疑心。
说话间，一辆中吉普带着一溜烟尘从盘山路开到沟口，直接开下路坡，又向里冲了几十步，一个急刹车，正停在书记十几步远的地方。
还没等书记赶过去，镇革委会方主任已经从车后屁股跳下车，伸手扶住接下一个矮胖的男人，那人穿着肥大的草绿军裤，白衬衣扎在皮带里，胳膊弯里挽着草绿的军上衣。
县革委会李主任没错了。
公社书记马上跑过去站在镇革委会方主任身边，自报家门，向几位领导问好。
李主任很和蔼地看了公社书记一眼，对方主任说：很好，很好，你这里的人个个都很有精神。
又和蔼地看了一圈现场的人，然后看那崖壁上白刷刷的农字，眉头慢慢地皱起来。
老方，太小了，字太小了，现在这个字有多高？
方主任示意公社书记，书记说：现在一丈高宽一个字，三米高，三米宽。
李主任说：小了，小了，扩大一倍，六米高六米宽。我们要学习大寨，向高山要土地，把花海子沟变成川西江南，这么小的字配不上我们的豪情，鼓舞不了社员的斗志。
李主任说：大寨公社的陈书记，已经火线提拔为山西省的书记，前途无量啊，你们公社书记，要争取进步，前途无量啊，说不定，以后是我们赶到省城向你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