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四十五章
第45章1“人们不是老爱说‘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吗?谁知道还得忍熬到多趱才是报仇的那一天呀?!唉!还得接着忍熬吧!……我这个人就是有毛病,每次一有机会跑,我就怕连累我大舅,不敢跑;干活儿类的受不了,想跑时,又没机会了。能跑的好机会跟我后悔的日子,就在我这颠来倒去的胡思乱想中一块儿慢慢儿的都溜过去了。感情秀才造反还真是三年不成呀。我才念过多少书呀,比秀才差远了。再说我这叫什么造反呀?没想到秀才本事没学着,秀才的毛病到落下了,这叫什么事儿呀?”全场都笑了,陈二更也笑了。他接着说:“说来我姓陈的也是个死脑筋。当年我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投奔游击队打小日本鬼子去呀,就算阵亡了,也比眼下活受罪强呀。干吗非往这儿跑不可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我在这儿有一门子亲戚吗?没错儿,我在这儿是有亲戚,还是没出五服的近亲。可是在这到处都有小日本鬼子,哪儿哪儿全有地主恶霸的世道上,穷近亲又能管什么用呀?我不是还照样儿在这儿挨坑遭害、受难受罪、心里憋屈、没完没了的给仇家干着活儿呢吗?!我大舅说的好:‘这世道儿又不是咱穷人的’。是呀,谁叫这世道儿不是咱穷人的天下呢!唉!还是先忍熬着吧!老师们、淆生们,你们可不知道再走投无路的时候被迫给仇人干活儿是什么感觉呀?!那可是又遭身上罪,又遭心里罪的滋味儿呀!那可是一口多难咽也得硬往下咽的气呀!……亏了我气性小才活到今儿个。我要是跟我姥爷当年那么大的气性一样,还老是长年里暗气暗憋的,恐怕也就老早八早的找我姥爷去了,咱们今儿个也就甭在这儿见面儿了。”大家都笑了,陈二更也跟着笑了。不知二连里谁说了句:“那也就没人儿给我们做这场忆苦报告了。”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陈二更笑着说:“这个你们放心,普天之下受苦人那么多,甭管少了多少人,做忆苦报告的人也有的是。”大家又是一片笑声。陈二更接着说:“我来这儿不光是到错了地儿,还赶坏了人儿。这老狗就是一条饿疯了的野狗,他正满世界找食儿的时候,我就跑来了,还让他一口给叼上了。他是一口叼上了肉,我是一头撞进了网。“我当年在我们家那儿,想跑,脚一跺、心一横不也就跑了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我咂么过几次滋味儿后才算明白:‘那当儿不跑就得死,如今再难不是还能凑合活着呢吗?’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也就甭给自个儿褶修脸儿了。一句话:我姓陈的就是个窝囊废,就是块废物点心。唉,我不倒霉谁倒霉呀?!我要真是个爽快利落人儿也就早不是这样儿了。看来人在有道儿可走时,老是可凑合就凑合,能将就就将就。直到走投无路时才想起后悔当初。这就是脑子不够用啊!事到如今,什么都甭说了,还得接着忍熬吧!没想到我这一忍熬就是五六年。一九四八年秋后的一天,怄,那当儿叫民国三十七年。我正带着老狗的傻孙子打猪草呢,我大舅找到我。他把我拉到背阴儿的地儿,小声儿跟我说:‘你再耐着性子忍些日子就好了。现在村儿里来了土改工作队,是共产党的队伍。听说以后还要斗争地主、分房分地分浮财呢。你好好儿想想这些年里受的苦、遭的罪、挨的冤屈,到时候好在斗争会上吐吐苦水,给这老地主痛痛快快的来个竹筒倒豆子——一点儿别剩,看看这老地主到底欠了你什么?欠了你多少?这事儿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别让老地主看出破绽。’说完,我大舅抽身赶紧走了。我站在那儿直愣神儿,新想:‘这下儿可好了,苦日子要熬到头儿了。闹小日本鬼子那当儿,我在我们家那儿听说过共产党,游击队就是他们的队伍。当时的人们还说:“八路军、游击队就是帮助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想到这儿,我‘噌噌噌’的甩开大步,一溜烟儿的又回到了原地儿接着打起了猪草。我心里越想越高兴,高兴的我乐的怎么都合不上嘴。我怕让走道儿的瞅见,又怕回去我忍不住高兴劲儿让老狗瞅出来,就又赶紧跑到刚才我大舅跟我说话的背阴儿地儿,使劲想着这事儿,我没玩没了的想着这件事儿,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开心,越想越乐的合不上嘴。我都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我都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我都多少年没这么乐过了?!我也不知道我把这事儿连念叨带乐的想了多少遍,直到我又一次想起这事儿的时候不在那么乐了,也能管住我的心思跟五官了才算拉倒,我才敢又一次回到原地儿接着打猪草。我一边儿打着猪草,一边儿直乐我自个儿,心说:‘陈二更呀陈二更,你这家伙怎么变成这么胆儿小了?回去以后,你不想这事儿不就行了吗,至于吓到这份儿上吗?’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打完了猪草回到了老狗家。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我正拾掇院子呢,院儿门一声大响,一大帮人一下子闯了进来。我抬头一看,带头儿的原来就是我大舅,吓得我也没敢和他说话,赶紧跑到墙犄角儿站着去了。我站在那儿株株儿的瞅着这些人。我也没听清我大舅喊了一句什么,有几个棒小伙子两三步蹿上了台阶儿、一把拽开了风门子、一下子把这对儿老狗就从屋里拉到了当院儿。正在院里儿玩儿着的老狗的傻孙子吓得直哭,有个男的忙跑过来把他领出了院儿门。他们出门时门没关,那老狗伸着脖子往门外直瞅。他直瞅着他的傻孙子让人领着出了院儿门、又出了弰门,直到瞅不见他那傻孙子时才低下了头。这时有人一溜小跑儿的过来,赶紧关上了弰门跟院儿门。好些人开始从老狗的个间屋儿里往外不停的搬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把这老狗的东西全鼓捣了出来。”第45章2“这些东西堆得像小山儿一样,屡屡行行的摆占了老狗那特大号儿院子的一大半儿地方。吃的有鸡鸭鱼肉、糖果白酒;穿的有绫罗绸缎、皮棉夹纱。瞅着那么老些好吃儿好穿儿我想:‘没想到这老狗还藏着这么老些好东西呢!可这老狗给我跟长工们都是什么吃儿穿儿呀?这老抠门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呀!怪不得人们老说“为仁不富,为富不仁”呢,感情真是这么回事儿呀!’我站在原地儿不断地想着心事儿,一直瞅着眼前小山儿似的东西。用的有金银首饰、怀表座钟;玩儿的有古董字画儿、盆景儿花瓶儿;花的有金条银锭、大洋钞票儿,还有好些我叫不上来的东西。我心想:‘这老狗家还真够阔气的,好东西还真不少。这么多好东西,一准儿都是他们父子常年里坑佃户儿、喝兵血、抢百姓、欺主顾儿刮来的,这里头也有这老狗一家子长年累月没完没了的从我身上榨走的血汗呀!‘啪’的一下儿,身后有人拍我肩膀儿,吓了我一大跳。我忙回头一看,是个小伙子。他说:‘这院子我们得看起来。你大舅说让你马上去他们家。’到了我大舅家,我舅妈说:‘打今儿个起,你就住家儿来吧,地主大院儿让农会和贫协给看起来了。’这天很晚我大舅才家来。他问我:‘前些日子我让你好好儿想想这些年里受的苦、遭的罪、挨的冤屈,到时候好在斗争会上吐吐苦水,给这老地主痛痛快快的来个竹筒倒豆子——一点儿别剩,看看这老地主到底欠了你什么?欠了你多少?你想了吗?’我说:‘这还用想,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大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咱们是亲戚,这屋喽又没外人儿,我就跟你直说吧。在这次土改中,工作队批准了贫下中农选我当的贫协主席,党支部又批准了我当上了共产党员。村儿里农会和贫协里的人们说,你倒是成年累月的一直给地主家里干着活儿呢,能跟着斗地主,出出气、解解恨。就是不能分东西,更不能分房分地。咱们是亲戚,我也不能在大伙儿那儿直接向着你说话呀。你要是把自个儿说的苦一点儿、惨一点儿,就算不能分给你房不能分给你地,也许能分给你一些个东西也说不一定。不过我只是这么想,能不能办到我也说不好,就先这么试试吧。’我一听这话,头就‘嗡’的一声大响:‘天呀!我在这儿受苦遭罪整整七年了,怎么还把我当外人儿呀?!我是一直给老狗家干着活儿,可这能怨我吗?我还有满肚子的苦水不知往哪儿倒呢?我大舅还让我说的苦一点儿、惨一点儿,这还用的着瞎编呀?我全照实说就都够分给我房子分给我地的了。七年来我在这老狗家里受的那叫什么罪呀?谁不信,谁不服气,就让他试试去!看来我大舅也不全知道这些年里,我在这老狗家里受的是什么苦?遭的是什么罪?挨的是什么坑害?鋡的是什么冤屈呀?!甭管在哪儿,还是得有家呀,哪么是个狗窝也行呀!甭管你在这儿待多久,外乡就是外乡,什么时候也变不成你的家。人家说的不能分东西,更不能分房分地的话也对。你姓陈的又不是吃本乡本土的井水长大的,凭什么分给你东西呀?人家凭什么把自个儿身上的肉往你身上贴呀?!还别说是穷人,就是富得流油的主儿也犯不上拿钱这么花呀?!’想到这儿,我又想起了我那死的死、亡的亡的一家人了!……我流着泪说:‘大舅,您能跟我说这些,我就很知足了。我的事儿不能连累您,我先自个儿想想法子试试吧,等实在不行我再找您,您看怎么样?’我大舅问我:‘你能有什么好法子呀?’我说:‘我眼下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跟您说吧。’我大舅说:‘甭管你想什么法子都得先跟我说说,如今的事儿又多又乱又难办,你可别想起一出儿就是一出儿没深没浅的胡来,给你自个儿找麻烦,给咱们家喽找麻烦呀!’“我说:‘甭管我干什么,决不能给我自个儿找麻烦,更不能给您找麻烦,您就放心吧。’我大舅一听我这么说就点了点头。我心里有事儿,这一宿我也没睡好。迷迷糊糊中听见我舅妈抱柴火揍饭。我睁眼一瞅,窗户纸刚微微发白。我一轱辘爬起了炕,跟我舅妈一块儿忙活起了早饭。我问:‘我大舅还睡着呢?’我舅妈说:‘睡什么呀?打了个盹儿就爬起来走了。打村儿里来了土改工作队那当儿起,他就老是起五经爬半夜的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吃完饭,我说:‘舅妈,我得拿几个饼子、俩咸芥菜疙瘩出趟门儿。’我舅妈问:‘哪儿哪儿都是兵荒马乱的,你上哪儿呀?’我说:‘我得回家瞧瞧去,找找我那可怜的一家人去。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老惦记着他们,怎么着心里也放不下。往日里没法子,现在说什么我也得回去瞧瞧去。’我舅妈问:‘那得多少日子呀?你大舅可说了,这一搞土改,什么什么事儿都出来了。有打架的,有杀人放火的,听说有的地儿还闹起了土匪,有的地儿还来了中央军,跟八路军直打仗,道儿上可不好走呢。如今你们家就剩你一人儿了,你要是万一再出点儿事儿,你们这一枝儿可就完了,甭管上哪儿,你可得想好了呀!要么你再耽误一天,等你舅舅家来你再跟他好好儿商量商量?’我说:‘我舅舅那么忙,我就别给他添乱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您就放心吧,我再道儿上多留些个神就是了。’”第45章3“我舅妈一边儿劝着我,一边儿就煮熟了仨芥菜疙瘩和四个鸡子儿。我问:‘您干嘛呀,又是煮鸡子儿又是煮芥菜疙瘩的?’我舅妈说:‘穷家富路,没钱就拿点儿好吃儿吧。在阔家儿里鸡子儿算不了什么,可在咱家就是最好的吃儿了。芥菜疙瘩又硬又艮的你啃它吗呀?煮熟了多顺口儿呀。’我舅妈一边儿说着,一边儿找了两块布,一块大的包饼子,一块小的包熟芥菜疙瘩和鸡子儿。又找了个褡裢儿,把东西都放在褡裢儿里。出门儿前,我舅妈给了我一条大木棍子。这木棍子有鸭子儿粗细,戳在地上到我下巴颏儿。我用手弹了弹又掂了掂,冲着我舅妈说:‘嚯,还是枣儿木的呢,真不赖。我大舅也真有手艺,硬是能把一根儿树杈子给收拾的又是这么光溜儿、又是这么直溜儿的。’我舅妈说:‘你大舅倒是个手巧的人儿,可惜了儿没对上景儿,要么也是个能干儿人。你别嫌费事儿,有了这个,道儿不好走能给你壮胆儿。有事儿就是个帮手儿。就是都用不上,走累了你还能拄着呢。甭管有什么事儿,你可要早些个回来呀!就是有事儿耽误住了,你也要托人捎个信儿来。如今外头那么乱,省的老让人记挂着。’我一边儿连连答应着我舅妈,一边儿麻利的把褡裢儿往肩膀上一搭,把那条大木棍子一提溜就大步流星的出了院儿门。我都闯出好几大步了,还能听见我舅妈在后头说:‘刚往家喽走几步呀就急成这样儿,要是见着人儿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儿呢?!’我听了忍不住直乐,步子迈的更大更快了!“我一边儿走着一边儿想:‘如今我已是三十七八的人了,浑身上下要什么没什么。家也没了,还成了大庙不收、小庙儿不留的孤魂野鬼,这辈子怎么就混到了这份儿上呢?!这全是他妈的小日本鬼子和那仇家老狗把我逼的。要不是小日本鬼子在咱这儿八年里又糟践东西又祸害人的,我哪儿至于叫仇家老狗一坑就是这么多年呀?我们几家也早就用上大车拉脚好些年了。我们几家儿的小日子也就越过月宽敞了。如今小日本鬼子滚蛋了,我是没法子了。等斗争老狗时,我得好好儿出出气、解解恨,跟老狗好好儿算算账,把他这么多年里欠我的全都要回来。还得跟他把欠我姥爷的账也全都得算回来。’我边走边瞧着道儿上破败的景象,想着昔年的繁华。大好的官道四通八达,和平的年月行人不断。再瞅瞅如今的官道都让小日本鬼子给糟践成什么样儿了:曲直宽窄路难行,无状车辙任纵横。康衢迷乱多杂兽,满目蓬蒿无人踪!真是让人有几多悲凉,几多感伤呀!我又走了一程,来到了我早年间瞧我姥姥路过时拿过人吃儿的庄稼地。”师生里有人轻笑,陈二更也笑了:“不能用那个字眼儿了,好歹也得换个体面点儿的词儿了。”师生们又是一阵儿轻笑。陈二更也笑了。他说:“我四下里一望,真是不堪回首心里凄怆:昔日万顷良田,如今蓬蒿疯涨!眼下荒田野草,天边烟雾茫茫。往来奔突兔雉,不见食戏牛羊。几多辛勤耕作,惠及世代农桑。狼子倭奴窜占,兵灾数载祸殃。何日桃园共乐,恩赐只待上苍。我走一道儿瞅一道儿,想一道儿难受一道儿:‘小日本鬼子都滚蛋好几年了,这一道儿上的景象怎么还是这么荒凉这么破败呀?!可想而知,当年小日本鬼子祸害了咱们多少好东西,又杀害了咱们多少中国人,更叫多少好容易熬到如今的老百姓,还接着遭着小日本鬼子当年造下的余孽遗殃呢!……小日本鬼子把咱们祸害的都到他们滚蛋好几年的如今了,咱们还是怎么着也缓不过劲儿来,可见咱老百姓遭的都是什么罪呀?!遭的又是多大的罪呀?!要不是我亲眼瞅见,谁会相信、又谁敢相信怎会是这般让人怎么看怎么都难受难熬的受不了的惨景呀?!这些惨景就是怎么跟旁人说、怎么跟后人说,他们也绝不能有我这样儿真真儿的身心感觉!……老师们、淆生们,我告诉你们一个经验:今后你们听人说他自个儿亲身经历的时候,甭管你们的感觉有多大,有多深,有多真,也不如他自个儿的感觉实在深刻。这也是我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的给人们做忆苦报告的原因之一。我就是一直这么想着、这么做着,也还有好些让人不放心的地儿。我老怕我自个儿说不好一些意思让人们理解不深或者有误解的地方。我还怕人们听了我的忆苦报告记得时候不长。我让人们老记住过去,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让人们千万千万别再回到过去。过去,小日本鬼子把咱大好的中国坑害的太苦太惨了,那个悲惨的时代,可千万千万、永远永远的别再回来了!老师们、淆生们,我陈二更只是个念过四年私塾的普通农民,看人看事儿也不深不远。我陈二更也不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但是在小日本鬼子坑害咱大好中国的事儿上看,我就相信:日后一旦有机可乘,小日本鬼子一定还得想法子坑害咱们大好的中国。谁爱信不信,反正我坚决相信,谁也甭想说服我。再这事儿上头,我看的就是远、就是深、就是对!从我本人的经历上看,甭管到什么时候,也甭管到什么份儿上,都千万不能当亡国奴呀!小日本鬼子往后要是再敢来咱们这儿为非作歹,咱们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决跟他们拼到底。我也许打不过你,但是我一定不怕你,我能跟你拼命!就是拼死也不当亡国奴!……不然的话还有什么脸配当咱大好的中国人呀?!’”全场响起雷鸣般的长时间掌声。”第45章4陈二更接着说:“我又往前走了一阵儿,道儿上又瞅见了人骨头。有的是让野狗野狼乱扒乱刨出来的;有的是埋的太浅,土盖不住就漏出来了;有的是让雨水冲出来的;有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散在道儿上的。我有七年没见过人骨头了,瞧着还是让人心里那么难受!……天也开始阴上来了。这儿是哪儿呀?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天呀!这儿大概就是七年前的死尸场吧?!……’我硬挺着快走,赶紧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差不离儿是小跑儿着走完了这块伤心地的。不知道是难受的还是跑的,我身上出了一层薄薄儿的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回头使劲望了望,还好,终于望不见那段路了。我还得走多远呀?我们大玉村如今是个啥模样儿呀?我抬头瞅了瞅雾气蒙蒙的老爷儿,已经是晌午歪了。我想找个土岗子坐下来歇歇脚儿。往四维一瞅,哪儿哪儿都是一片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连一棵树都没有。我记得七年前,离死尸场不大远的地方,是让小日本鬼子给烧了的村子,我还在那儿找了一根儿木棍子呢。我觉着大概其就是这儿了。如今这儿怎么一丁点儿都瞧不出来村子的影儿了,就跟这儿从来都没人住过一样。这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到过的地方,就跟闹过一场蚂蚱一样,蚂蚱过后还能剩下庄稼杆儿呢,小日本鬼子糟践祸害后,任什么好赖的东西都是一点儿不留、一扫而光。原先官道两旁那么多的树一准儿叫小日本鬼子都给糟践祸害光了。老师们、淆生们,小日本鬼子到底有多歹毒,你们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这些野兽除了随便儿杀人、由着性儿糟践妇女以外,对咱们所有的物件儿也是能抢就玩儿着命的抢。能用就发着狠的用。用不了、没法儿用的就撒着野的糟践。用小日本鬼子自个儿的话说就是:‘通通的鸡犬不留、玉石俱焚的干活’。人们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谁自个儿受。’我们世世代代就是要不忘国耻,不断奋斗。把咱大好的中国建成谁也不敢小觑,谁也不能小觑,谁也不想小觑的强大国家。”全场响起长时间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陈二更接着说:“我想往高处儿挪挪,脚还没动几下而呢,两只野鸡就‘扑啦啦’的打我脚尖儿前的草丛里飞蹿起跑了,还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瞅了瞅四维,连蹲着的地儿都没有。我就站着就着熟芥菜疙瘩啃起了凉饼子。也没地儿找水,给我噎的一阵儿一阵儿的直干曰。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啃完了俩又凉又硬的饼子。这儿又没法儿坐又没法儿蹲的,干脆还是走道儿吧。我一边儿走一边儿想:‘七年前,我来的时候,这一咕噜道儿我怎么就昏昏沉沉、拼死拼活的磨蹭了一宿一天呢?如今,我有了精气神儿,撩起大步,刚走了大半天儿就把这轱辘道儿走完了。当年我把这点儿道儿走成那样儿,我得成什么样儿呀?怪不得当年陈家村口儿的孩子们瞅见我又哭又喊又疯跑的把我直当鬼呢。要是我自个儿瞅见那当儿的我,八成儿也得吓个半死儿。虽然我没瞅见那当儿的我是啥模样,但是那当儿的感觉我如今还记得真真儿的呢:‘整日价迷了迷糊,不知是他是我。俩脚老是动着,不知是停是走。几天缺吃少喝,不知是饥是渴。身上一身儿破衣,不觉是冷是热。不知白天黑夜,不觉是死是活,也就比死人多半口气儿了。’原来人不行的时候,干着多熟的事儿也得犯迷糊,一旦还了阳,什么事儿也就都想起来了。我来时把这条道儿走成一宿一天的事儿,就是我后来联想带算才弄明白的,算的准不准的反正是差不离儿。感情这精气神儿在人身上还能管那么大的用呢。有了它,人就是人,没了它,人就成了鬼。这玩意儿可真够厉害的。当年的小日本鬼子八成儿就是老瞅着咱们中国人没有多少精气神儿,才敢那么穷凶极恶的祸害咱们的。看来人到了什么时候也得有精气神儿呀,这东西还真含糊不得呀!’”荒草地,单人行;假阴天儿,雾朦朦;不知时辰,不知路程;自觉是醒,又似梦中。我也不知往前又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会儿。反正能走就得往前走,直到瞅见密云县,瞅见大玉村为止。我抬头瞅了瞅老爷儿,老爷儿都快贴着地面儿了。我想:‘我得快些走了,能多走些道儿就能早些到家。’我又向前走了一阵儿,这儿的地荒的更厉害。满目乱草到天边,狐獾狸猫蹿其间。何事荒田何事路,疑似千古绝人烟。我七年前跑反逃难的时候这儿都没荒凉成这样儿过,如今小日本鬼子都滚蛋好几年了,怎么处处还都像无主荒地,时时全似千年古园一样呢?!开始起风了。落日秋风,荒园晚景。近地远天,唯我独行。我站在一块地上,久久的楞望着天边儿。天地远近荒芜,四周烟雾蒙蒙。不知身处何日,洪荒一片虚空。瞬间,我身上和心里的感觉都没了,整个儿天地跟我就好像全被掏空了似的。”第45章5“天地遥遥,身心飘飘。似远似近,无日无宵。不知四方上下,难觉古往今来。心里空虚一片,头脑似傻如呆。苍天悠悠,荒地茫茫。何时何事,始终不详。我从哪儿来,我要哪儿往?如今何时,此系何方?是此是彼?弱阴弱阳。唯我独步,空零苍凉。似昏似晨,如否如祥。空无今日,虚有古往。鬼界隐隐,人世苍苍!聚如泰岳,散若尘扬。身在红尘六合,神漂宇外八荒!预归难寻旧路,想往前路惶惶。欲死不知黄泉路,为生何觅苍生乡?‘啪’的一下儿,风正吹着的一撮儿茅草打在了我后脖颈儿上,吓了我一跳,这下子我才回过神儿来。我往四维一瞅,满目荒草,扯地连天。老爷儿红昏,朦胧一片。我这一道儿走来,都一大天了,硬是没瞅见一个人,没瞅见一片庄稼地,没瞅见一个村子,就连一条家狗都没瞅见。打早清儿到眼下的一大天里,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道儿,也不知到走过哪儿跟哪儿?渺渺茫茫的荒天下,远远近近的败道儿中,一直就走着我一个人儿。要不是这么多年里一直惦记着我爹娘,要不是这么多年里一直惦记着我老伴儿,要不是这么多年里一直惦记着老大,高低我不能走这条道儿。老鸭头身旁那棵大槐树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心里有了我这一家人,我就什么也不怕了。风刮的更大了,老爷儿往下出溜儿的就剩个小边边儿了。早年间家人祥和、衣食无忧的时候,我也瞅见过我家那儿的老爷儿落山,那景色很好看;可如今,这儿老爷儿的最后一点儿光亮儿,瞅上去怎么就跟鬼火儿似得,让人打心里往外一阵儿一阵儿的直发毛!四维的景物变的越来越模糊,瞅哪儿都是鬼影儿幢幢的。风越刮越大,踅来踅去。天儿越来越黑,模糊不清。昏昏迷迷的天地,到处乱响的风声。宽窄凹凸的道路,祸福难料的前程。把我搅的心神不宁惶恐不安!这时候的天儿全黑了。四维出来了好些怪响儿,时时闪动着各种眼光儿。我念叨了一声:‘干了!七年前跑反逃难的景象又回来了。小日本鬼子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滚蛋了,在这儿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呀?!’我俩手紧攥着那条大木棍子,一边儿扒拉着野草,一边儿往前蹚着走。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一下子想起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两句话。老师们、淆生们,你们别介意,那当儿我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笑了。陈二更也笑了。陈二更接着说:“我都忘了当初是在什么书上看见的这两句话了。当时我也没诚心记,这么多年里也从没想起过它。在给你们的忆苦报告做准备时,这两句话一下子就从我脑子里跳了出来,大概其是应了景儿了。这些天里我一直纳着闷儿:平时你想记事儿时,越想记就越记不住。可几十年前的两句话我只心不在焉的看了一遍,怎么就硬是不知不觉的记了那么长时间呢?还说用就用上了。你们这些淆生们年纪轻、脑子好,还有这么老些念过大书、又是那么会教书的先生,怄,应该叫老师了。你们一块儿帮我琢磨琢磨,这么奇怪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要是把这个琢磨透了,告诉世人,天下人的淆习可就省了大事儿了。念书的人们也省的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熬功夫了,也就更用不着头悬梁、锥刺股的为了淆习玩儿命了。”人们一阵儿大笑。陈二更笑着说:“行了,扯的太远了,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吧。我不知道当年编出这两句话的人是怎么想的?骑马的瞅不见,马也瞅不见,又是半夜的大黑天儿,还是到了深水池的边儿上,让人觉着玄乎到家儿了。不管编出这两句话的人把事儿说的有多玄乎,那全是假的,再怎么着也不能把人怎么样了。我现在走的道儿可都是真的。就算听上去没这两句话玄乎,也老是让人提心吊胆的,万一要是出了事儿可就是真玄乎了。说到底,编假故事的不如走真道儿的。老师们、淆生们,刚才那两句话是我在这么多年的忆苦报告里头一回用,也是最后一回用。从今往后,甭管给什么人做忆苦报告,就是再给盲人淆生们做忆苦报告我也绝不再用了,你们就放心吧。”师生们一阵儿大笑。郭志强说:“;老先生,我们没那么多事儿,您要用尽管用,不然要是真的失传了,大小也是个损失不是。”人们又是一阵儿大笑。在人们的笑声里,贺立群小声儿嘟囔着:“这姓郭的就是爱出风头儿爱逞能,你怎么知道谁都没事儿呀?我就听不得瞧不起盲人的话。”贺立群那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嘟囔声儿,一下子被人们的笑声淹没了。人们的笑声过后,陈二更笑着说:“您就放心吧,连我这没念过多少书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天下念大书的人们还能不知道呀?别人先甭说,就是光冲着这些念大书的人又知道、又能说、又能写的,这两句话就永远失不了传。”人们又是一阵儿大笑。陈二更笑着说:“我正想到这儿,就觉着脚一滑、身子一漂,‘咕咚’的一声我就掉进了沟里。我忙用棍子一支才没摔倒。亏了沟浅草厚,也亏了我舅妈给了我这条大木棍子才让我没摔成什么样儿。这一机灵,把我吓得可真不轻呀!淆生们,我让你们别介意,就是因为这个。这就是对我刚才胡思乱想的抱硬啊!”大家又笑了。陈二更也跟着大家笑了。陈二更又接着说:“我用木棍子扒拉着上到了地面儿,这下子我走道儿可再也不敢大意了。我加着小心,用木棍子滑了着往前蹚着慢慢儿的走着。亏了我舅妈给了我这根大木棍子了,这木棍子还真帮了我大忙了,又能帮我开路,也能帮我防摔,还能帮我壮胆儿,要不价我可怎么走这夜黑荒草地呀?我舅妈真是个大好人!我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又闪出了量火光儿。呵!我又来到了乱葬岗子。鬼火儿一明一暗,到处乱闪乱窜。狗叫狼嚎不绝,声音远进长短。行了,我陈二更也算是二进乱葬岗,旧地又重游了。也真是怪事儿,我这一去一来的,怎么都赶在夜里打这儿过呀?这儿的孤魂野鬼们,你们要来就来吧,来多少都行。这会儿我可什么都不怕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再也甭指望让我怕你们了。我站住脚,向着四维望了望:鬼火儿比七年前可多了好些好些的了,我还觉着这鬼火儿比七年前亮了好些了呢:‘这几年里这块地儿准又没少扔人。这儿到底又新曾了多少父母的冤魂儿?这儿到底又新添了多少儿女的仇恨呀?!……王八蛋小日本鬼子可算是把咱中国人给祸害到家儿了。看来这笔大血债小日本鬼子是没日子还清了。’小日本鬼子能不能还清欠下咱们的大血债先搁一边儿,咱们可永远永远也别忘了小日本鬼子还欠着咱们的大血债呢呀!这笔账不光是咱们这代人永远不能忘,还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不能忘。我们不想欺负别人,但是别人也永远永远别想白白儿的欺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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