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四十四章
第44章1“我都冲出挺老远的了,还能瞅见道儿上散乱的肢体和长短的白骨呢。以前跑反时也见过死尸场,可是像这么大,这么乱,这么惊心惨烈的烂尸场我还真没见过。小日本鬼子王八蛋们到底杀了多少咱中国人呀?都是怎么杀的呀?怎么就能把老百姓祸害成这样儿呀?!……这帮王八蛋小日本鬼子,将来各儿顶个儿的准都没好死!又跑了一段路,道儿上好不容易干净了,我才站住。我只说夜里的乱葬岗子不好走,太怕人;又谁知白天的死尸场也难行,更惊心呀!这时,我觉着手里还攥着那根木棍子呢。原来是为了打狗打狼的,这法子我在以前的跑反时用过,挺管用的。可谁知道在这儿根本用不着,这儿被小鬼子杀的人太多,野狼野狗们净顾上争抢尸骨了,一点儿也不往我身边儿靠。我在狗帮狼群里跑了那么半天,它们竟然连瞟都不瞟我一眼。甚至有几回我的腿直碰狼狗的身子,它们都顾不上理我。我看了一眼那根木棍子,它都让我给攥出了汗了,我一扬手就把它撇的远远儿的了。我身子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头昏脑涨,眩晕无力,还有好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全都来了。想睡,不困。要走,没劲儿。我都不明白,刚才我哪儿来的那股劲儿,竟能一口气儿跑的那么快、那么远?如今怎么一点儿站着的力气都没了呢?我回头望了一眼刚才跑过的地方,那儿还是黑压压,混沌一片。乱哄哄,满目狼藉。腐尸气味儿随风四散,碎尸烂骨延伸八方。正忧眼前白骨晃,又恐背后鬼蜮来!一场噩梦长无尽,何鬼何妖几徘徊?真是六合以内鬼扰攘,八荒之外无人烟。何是天来何是地,乾坤旋舞颠倒颠。这!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混账世道儿呀?!千里无命在,万方鬼魂悬!一人孤身地,半魂何茫然!小日本鬼子呀,我就日你们第一辈儿祖宗!……我合上眼歇了一会儿,一睁眼又瞅见了那片死尸场:‘不行,我得赶紧走,快点儿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直到看不见这块伤心地才行。’我觉着浑身酸软,两腿没劲儿:‘多没劲儿也得走,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走。’我费了半天劲儿,才哆哆嗦嗦、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我真不该把那根儿棍子撇了,就算我还能远远儿的瞅见它,也没力气把它捡回来了。我就这么昏头昏脑的强撑着往前蹭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蹭出了多远,我回头往后伸着脖子使劲望了望,终于什么都望不见了。我心里一松、浑身一软,‘咕咚’的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连坐着的劲儿都没了。我躺在了地上,微合着两眼。昏昏沉沉在何地?晕晕乎乎是何时?此身在天还是地?上下四方皆不知!……漫漫兮,鬼气隐隐。幽幽兮,阴风袭袭。飘飘兮,鬼耶妖耶?渺渺兮,今欤昔欤?……觉似身首分离,又像他人之身。忽觉漆黑一团,又见五彩祥云。朦朦胧胧,知在人间。迷迷糊糊,似到鬼界。……“凉凉儿的水滴掉在我脸上,把我冰醒了。我慢慢的睁开眼,怄,原来下小雨儿了,我刚才睡过去了。小雨儿不大,雨点儿还挺凉。过了一会儿,小雨儿就停了。天雾蒙蒙的,我使劲睁大了眼睛,看着四维。东边儿是一大片伸进雾里的荒草地;北边儿、南边儿是伸进雾里、高低坑洼的官道;西边儿很远很远的地方是模模糊糊的大山。西天的老爷儿快掉在了地上。它睁着那只仅有的眼睛,用迷迷糊糊的眼光儿正呆呆的瞅着我。我也用呆呆的眼神儿瞅着老爷儿那一只眼,瞅着整个儿雾气蒙蒙的西天!……:‘老爷儿呀老爷儿,你这么瞅着我干吗?就你这迷迷糊糊的眼神儿,能瞅清楚我吗?你就是瞅清楚了我又怎么样?我如今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儿了!天那么大,地那么广,你又那么远!……你们谁都帮不了我。我这么小;我这么若;我又这么穷,穷的就剩一口气儿了!……’天开地阔,六合茫茫。萧然满目,唯我独伤!永久须臾,何短何长?非今非古,地老天荒!……这是哪儿?这是何时?我是谁?我干吗?我从哪儿来?要上哪儿去?我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我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这是天上还是地下?这是阳间还是阴司?这么大的天地,怎么就剩我一人儿呀?!我瞅着天说:‘天呀,你白大了,你什么也帮不了我’;我瞅着地说:‘地呀,你也白大了,也什么都帮不了我’;我瞅着老爷儿说:‘老爷儿呀……就你好!你能给我照亮儿,让我能走道儿;你能给我温暖,让我不觉冷。可是我还要吃饭,我还要喝水,这你就给不了我了。到如今我成了这个样儿,谁能帮帮我?又谁能救救我呀?!救救!舅舅?……对呀!我是找我舅舅去的。天呀!我怎么就把这个忘了!对!找我大舅去。对!马上就去。’可是如今天又要黑了,这可怎么办呀?!……‘轰’的一声响,我脑子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使劲拍了一下儿大腿。我想的是使劲拍大腿,可是手软卜邋遢的也举不了多高,落在腿上就跟棉花团儿似的,我苦笑了一下儿自言自语的说:’陈二更呀陈二更,你夜里走过乱葬岗,白天又过死尸场,什么什么的都见过了,你还怕什么呀?!如今你浑身上下一无所有,身里身外的就剩一口气儿了,你就是想怕,又有什么可怕的呀?!’对!如今我陈二更穷的就剩一口气儿了,我还怕什么呢?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赶脚的不怕骑驴的。如今我这穷的就剩一口气儿的人,就是真想怕什么也没的可怕了。就这么着了,走!我哆哆嗦嗦、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指着老爷儿说:‘老爷儿呀老爷儿,只要你明儿个还出来,我陈二更就等着你。只要你明儿个还出来,我陈二更就要活下去!只要你明儿个还出来,我陈二更就敢活下去!……’”第44章2“我在路上没日没夜的也不知道蹭过了多长的时候,更不知道挪了多远的道儿?!还算好,一个小日本鬼子也没碰上,可是也没见着咱中国的老百姓。夜里四维漆黑,到处鬼哭狼嚎。不知上下四方,神魂飘飘摇摇!白天一到,灰朦一片。老爷儿迷昏,天地难辨。八方阴风惨惨,天地鬼泣危危。老鸹‘呱呱’乱叫,老鹰上下翻飞。我自个儿一阵儿一阵儿也直犯迷糊:‘我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这是阳间还是阴界呀?!’我往四下里一踅摸,天那么大,地那么广,可是在这大天广地之下,怎么就蹭着我一个人儿呀?!想吃喝儿没处要,要打听事儿又没人问。慌的我呀,要多心忙就有多心忙,要多意乱就有多意乱!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离群孤雁,什么叫生不如死!……老师们、淆生们,感情人在生死之间,就剩一人儿的时候,是最难挺熬的呀!有些人在这当儿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就是因为在心里怎么着也迈不过这倒门槛儿。”陈二更突然想到当着盲生们说这个话太重了,他看了一眼盲生们立刻说:“人甭管道了什么时候,碰上什么事儿,都要活着,哪么剩下最后一口气儿也要硬挺着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我这辈子碰上过好些回好像是绝望的事儿,都是不管不顾硬挺过来的。事过之后,我都感到狠庆幸。要是当时想不开不是就全完了吗。我越蹭心里越难受,越蹭腿脚越没劲儿。俩腿打软儿,身子发飘。脑子里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的。我都觉不出来是走着呢还是站着呢。难受劲儿一上来,也不管哪儿是哪儿了,也顾不上躲小日本鬼子了,躺下就睡。真想就这样儿睡死过去算了,省的这么活受。可是每回又都能醒过来。到后来,我连蹭的劲儿都没了。我就在道儿旁的杂树棵子里挑了一根儿细拔棍儿,费了全身的劲儿,用了挺老长的时间,才把它撅了下来。我撅细拔棍儿的时候歇了好几歇儿,还出了好些虚汗。完了事儿我又歇了好一会儿才拄着它接着往前蹭。我一边儿蹭,一边儿琢磨:‘我瞧着这道儿怎么又是眼熟又是眼生呀?这是往陈佳村儿走的道儿吗?迷迷糊糊的可别走差了道儿呀?要真是那么着,可就真要了我的命了!’又不知蹭了多少时候,我恍恍惚惚的瞅见前头好像有个村影儿。那村影儿忽远忽近的挪个不停,时左时右的晃个不住。我就朝着那村影儿依里歪斜的晃了过去。我正迷迷糊糊的往前晃着呢,就听见几个孩子哭喊一声:‘吖!鬼来了!……’把我吓了一机灵!我使劲睁大了眼睛一瞧,有三四个孩子正疯了似得哭喊着往村儿里猛跑呢。我往四下里一看,四维什么什么都没有,哪儿有什么妖呀鬼呀的?我想:‘你们这些孩子,简直都把我吓死了。我又不是鬼,你们乱跑乱叫个什么呀?’我也没劲儿了,爬到一棵大树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看见有好几个男的在远处看着我。他们看我睁开了眼,就都走了过来。有个老人问我:‘你打哪儿来呀?想去哪儿呀?’我想说话,可是张了半天嘴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老人跟身边儿一个小伙子说:‘你去给他拿点儿水来。’过了一会儿,小伙子捧着一个装有多半碗水的黑粗瓷大碗走到我跟前儿。他蹲下身子,把水慢慢儿的倒进我嘴里。我喝了几口水,凑合着能说话了。我就跟刚才问我的老人说:‘老人家,我跟您打听打听,这儿是陈家村儿吗?’老人说:‘这儿就是陈家村儿。’我心里一振,睁大了眼睛问:‘您认得张拴印吗?’老人问:‘你找他干吗呀?’我说:‘我叫陈二更,他是我大舅。’老人一听就跟喂我水的小伙子说:‘你快去把你拴印叔叫来。’小伙子把碗里的剩水一泼,用咯吱窝夹起碗就朝村儿里跑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我大舅家的炕上了。我在我大舅家将养了一些日子总算又还了阳。在养病的日子里,我就把我们家的事儿跟我在路上的事儿,一五一十断断续续的都跟我大舅和我舅妈说了。临了儿我说:‘我不能老是这么着呀,你们也不富裕,我得干点儿什么呀。’我大舅问:‘你都会什么呀?’我说:‘我能种地,会赶车,念过四年私塾,也能写写算算的。您看我干点儿什么好呀?’我大舅说:‘凭着你的能耐,要是在小日本儿来以前,你能教书,也能给人当个账房先生什么的。眼下小日本儿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的,什么什么都不好干,也就只能种地了。咱家就是租人家的地种的。眼下咱家喽就是我跟你舅妈俩人儿,你哥哥兄弟都单过。你哥哥在家种地,你兄弟跟着游击队打小日本儿。你俩妹妹都嫁的远,没闹小日本儿那当儿,她们每年倒是能家来个两三趟。如今一闹起小日本儿,哪儿哪儿的都是兵荒马乱的,她们也三年多没家来了,也不知道都过的怎么样?老是让人放不下心。你要是愿意这么着,我就跟东家提提,让你也种地?’我想了想说:‘种地我到不怕,只是东家好不好说话呀?’我大舅说:‘端谁的碗,归谁管,你不欠他的租子,他还能怎么着你呀?’我说:‘那您抽空儿就跟东家试着提提吧。’说到这儿,我脑袋里“轰”的一声:‘那不是我们家的仇人吗?!当年我姥爷可就是给他们家扛活累死的呀?!这仇一直没报我就够窝囊的了,我怎么还能给仇人干活儿呢?!人们不是老说“有仇不报枉为人”吗?我陈二更就是再无路可走也不能给仇人干活儿呀!要那么着我还算人吗?!这要是传扬出去,我在这世上还怎么做人呀?!’想到这儿我说:‘大舅,我还是干点儿别的吧。’”第44章3“我大舅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慢慢儿的说:‘大舅知道你想的什么。天下老鸹一般黑,在哪儿活着都得受难,给谁干活儿都得遭罪。不遭这个罪就得遭别的罪,你躲得开吗?你要吃饭就甭想争气报仇的事儿,要想争气报仇就甭想吃饭的事儿。眼下什么什么都不好干,你还能怎么着呀?咱自个儿又没本事,这世道儿又不是咱穷人的,不这么着又能怎么着呀?那种又有饭吃又能报仇的好事儿你干脆就甭想了,想也白想,趁早儿死了这条心吧。说不定想不成好事儿还得想一身病呢?你姥爷当年就是总也咽不下一瞅冤枉气,老是跟老地主再心里较劲才连气带累屈死的。说到仇恨,我比你大得多!那是你姥爷,可是我亲爹呀?说起报仇,我当年比你如今厉害多了。你姥爷刚没了那当儿,我抄起铁锨就要找老地主拼命去。你姥姥死死地拉着我怎么也不撒手。她快拉不住我的时候就哭着要给我跪下。我慌忙撇了铁锨扶起了你姥姥。你姥姥哭着说:‘你妈我也咽不下这口冤枉气呀!要是都去拼命,咱这一家人可就全完了!你又有媳妇儿又有孩子的,你死不起呀!就算你把我跟媳妇儿豁出去了,你的孩子们都那么小,他们招谁惹谁了,往后他们靠谁呀?!’我听了你姥姥的话难受的厉害:‘有仇不报我活不起,要是报仇我又死不起。这他妈叫人死活都不成的混账世道儿到底想叫人怎么着呀?!’你姥姥瞅着我那么难受说:‘你也甭着急了,把这深仇大恨先压在心底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道,一切都报。人不报天报。你就等着瞧吧!想过好日子是奔头儿,眼下活命是熬头儿。你掂量掂量吧。’打那当儿起到如今,我都忍了多少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呀?世道儿不公道,天地公道。咱穷人不能祖祖辈辈的老是这么着,早早晚晚天地得给咱主持公道。我赶不上还有你呢,你赶不上还有咱的后辈儿呢。就瞧咱哪辈子的人有福气了。如今又是闹小日本儿又是恶霸横行的,咱家喽除了人也没啥物件儿了,往后再不济还能怎么着呀?!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就算你能把老地主杀了,你又能怎么着呀?他大儿子是国军里的团长,你杀了他爹,他能要了咱全家人的命,你惹得起吗?是人都想过好日子。刚会吃吃儿的孩子都知道挑好的吃,大人还用说吗?你要想过上好日子,要么就得攀龙附凤找靠山。要么就得有绝活儿能挣大钱。要么你就得有天大的本领把这世道儿给改了。这些事儿你能干成什么呀?什么都不成吧。说了归齐你还不是跟天下大多数儿老百姓一样吗?你没能耐跟这世道儿较劲,就得老老实实的忍熬着。如今的世道儿也快坏到家儿了,你念过私塾,能知道“否极泰来”的话吧,先忍熬着吧。’说到这儿,我大舅流下了眼泪,我也哭了。“过了几天,我大舅说:‘你的事儿我跟东家说了,起先他说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谁还用得起人呀?我为了把你的事儿说成了,就把你的能耐都跟他说了。他想了想说:“既是你亲戚,又有点儿能耐,就等我有空儿瞧瞧人再说吧。”甭管怎么着,他倒是说了活话儿。你就等着吧。’三天以后,我大舅跟我说:‘赶明儿下午,你跟我去一趟东家那儿。’到了时候,我就跟着我大舅来到了这个地主家。他一见我就说:‘你能耐不小呀,硬是打小日本儿眼皮子下头跑了出来,不简单。听你大舅说,你会种地,会赶车,还能写写算算的,行,有点儿本事。身上有什么毛病吗?’我说:‘我身子骨儿一直挺棒的,就是前些时候跑反把身子熬的够呛。这程子养的差不多了。’我一边儿跟他说着话,一边儿打量着他。这人有六十多岁,中等身量儿,白净脸儿,一对儿小眼睛,说话的时候老是一眨一眨的,让人老是觉着跟这样儿的人打交道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又跟我扯了些闲话就把我打发回来了。又过几天,我大舅跟我说:‘东家说他愿意用你,可是你念过书,脑子活,怕有麻烦,你要愿意在他那儿干,就得找个保人,将来有个马高镫短的也好说话。’我跟我大舅说:您当我保人行吗?我大舅说:‘我给你当保人倒是行,可是你要万一跟东家有了别扭一定要先跟我言语一声儿。甭管你有没有不是,遇到委屈事儿得多忍着些个。’我说:‘行。他想租给我多少地呀?’我大舅说:‘我问过他,他说:“到时候再说吧。”’我大舅真的做了我的保人。两天以后,那老地主叫人捎话儿让我到他家里去一趟。我大舅当时给这老地主干活儿去了,我就自个儿去了他家。那老地主说:‘你明儿个就来上工吧。你不是这村儿的,你我谁都不认得谁,我也不知道你的深浅轻重。今年也剩不了几个月了,我管你吃住,没有工钱。过年在给你开工钱。你识文断字儿,又是我们村儿里人的亲戚,我不能像使唤本村儿人那样儿让你下地干活儿去,你就再这院里儿凑合着干点儿什么零碎儿吧。我也不能让你跟那些人吃一样的饭,你就跟着我们老两口儿吃吧。我有个六岁的孙子,你就先给我看看孙子吧。正好,你识文断字儿,他又该开蒙念书了,你就连哄带教的带带他吧。’”第44章4“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有老大的不乐意:‘要哄孩子,你找老妈子去呀。凭什么让我这个正当壮年的男子大汉干这个呀?’我又想:‘先凑合着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打第二天起,我就住进了这老地主家的长工屋,就算开始给他干活儿了。这老地主的孙子倒是个好哄的孩子,整天拖着两桶大能带,就知道没完没了的傻乐,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让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这老地主起初几天就让我看他那傻孙子,谁知道日子不多,这老地主就开始给我慢慢儿的加活儿了。一开始让我扫院子,过几天又让我看牛看骡子,过些日子又让我推碾子推磨,后来又让我蹿他那几大棒仓的棒子。算上哄孩子,我到他们家还不到一个月,他就给我来了个能者多劳五子登科。老地主给我派上这些杂活儿后,就撵走了一个半大老头儿。后来又让我挑水、拉风箱、推磨,再后来还让我掏毛子,给他那几个猪圈起垫厩、堆肥,更让我喂猪、放羊、打猪草。他让我干活儿,只有加的份儿,没有减的份儿,一干上就是常活儿。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还不能误了哄孩子、教他念书。这老地主还真是说话算数儿,他还真没让我下过地。可他让我干的这些活儿比下地可多多了、累多了。地里一干见一垄儿,家活儿再干没有影儿。甭管你怎么没完没了的给他干,也甭管你怎么拼死拼活的干多少,这些院里儿的活儿就是怎么都不出数儿,他也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这家伙可真是个肚子里长牙的货呀,甭管他怎么狠命的咬你,就是让外人儿怎么也瞧不出来!从我干上这些活儿以后,他轰走了两个老头儿,又给我来了个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打那以后,我每日里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干活儿。从洒扫他那特大号儿的院子干起,这一天的活儿就算开始了。干完一样儿又是一样儿,连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一天到晚没个拾闲儿。我倒不怕干活儿,可要是老这么干下去太冤得哼,我凭什么呀?过去我见过巧使唤人的,可还没见过这么狠使唤人的。这老东西给我派活儿的时候可真拉的下来脸呀!这老东西总嫌我干的少,那老地主婆儿又老嫌我吃的多。先甭说我饭量儿大小,感觉饥饱,这对儿老东西拿我是真不当人呀!这对儿老东西让我吃的都是他们吃后的残汤剩饭。甭管他们俩吃剩下什么,也甭管剩多少,全掺和在一堆儿,就跟碴猪食似的。然后再分成两份儿,一份儿我吃,另外一份儿喂狗。”全场大笑。陈二更也笑着说:“你们甭乐,我一丁点儿都没冤人,就是这么回事儿。有时候剩饭里有点儿肉,他们就把肉单挑出来搁在狗食里。这老东西给当村儿的长工吃的是带点儿棒子糁儿的糠麸贴饼子,就的是长了白醭儿的陈年老咸菜。糠麸饼子里带的那点儿棒子糁儿也不是他的善心,那是当粘合剂用的棒子糁儿粥。这老东西说话还真算数儿,他还真没叫我跟本村儿长工吃一样的饭。原来他就是这样儿让我跟着他们一块儿吃的,可是我老觉着他们是叫我跟狗一块儿吃的。”全场又是一阵儿大笑,陈二更又跟着大家笑了。陈二更接着说:“这俩老东西什么时候见了我都是耷拉着脸子,就跟我老欠着他们八百吊钱似得。入冬以后,那老地主扔给我一身儿棉衣裳、一双棉鞋。那身儿棉衣是面儿旧、里儿破、棉花少;那双棉鞋也是帮儿薄、底儿硬、不跟脚。应名儿给我换了季,可我觉着跟夹袄、夹裤、单片儿鞋一个样儿,这老东西不是诚心糊弄人吗?“大雪节气以后的一天,天儿冷得厉害,我就找到了老地主,我跟他拐弯儿抹角儿的提了提身上太冷的事儿,这老地主伸手指着我、耷拉着脸子、气哼哼的说:‘我不是给你棉衣棉鞋了吗,你也都穿上了,怎么还嚷冷呀?’我一听他这么说,就来了气儿。我瞅着老狗那穿的圆鼓鼓的身子,又指着我的身子:‘您瞅瞅,我这浑身上下的像个穿棉的人儿吗?眼看着就要数九了,往后一上冻可怎么熬呀?’老狗说:‘现在到处都有小日本儿胡折腾,什么什么都那么难,咱们就多忍着点儿吧。你要是冷,一使劲干活儿就暖和了。唉对了,我那孙少爷你教的怎么样了?’我一听他说这个,就全明白了,这老浑蛋原来是拿我真不当人呀!要知道这么着,我还跟他废什么话呀?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儿吗?我硬着头皮蔫儿溜到我大舅家,把这些事儿怎么来怎么去的都跟我大舅说了,临了儿我说:‘我先凑合着这一冬,等一开春儿我就不干了。’我大舅一听,马上停下正爮着笤帚的俩手着急的说:‘你别这么着呀,你拔腿一走,他就得跟我要人,要不着人,他就得跟我讹钱,我就是砸锅卖铁,又能挤压出几个钱儿来呀?’我说:‘那我也不能老这么干受着呀?我的双脚都冻了,一年冻,年年儿冻呀!就算我不怕累、不怕冻,可我凭什么呀?我多冤呀!’我看我大舅也直发愁,我就跟我大舅说:‘我叫老狗把我的工钱给您吧,您帮我攒着点儿,等一凑够保费我就赶紧离开老狗,’说完,我就慌手忙脚的偷着溜回了老狗家。这老狗可真够阴损的,他用钱卡着我大舅,又让我大舅压着我,完了他在狠狠儿的使唤着我。这么一来就把我箍的牢牢儿的了,真有个算计。我也没了法子,是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先这么干受着吧。”第44章5“每到我特别累,特别烦,特别想家、特别想亲人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骂着小日本鬼子。要不是王八蛋小日本鬼子把我逼到这份儿上,我陈二更哪儿能让这仇家老狗这么没完没了的坑着我呀?!小日本鬼子来以前,我们全家过的是不靠不告小康之家的日子。可如今我过的却是家破人亡、遭狗欺压的苦日子呀!当初我在老家的时候,打小儿到大没欺负过人家,人家也没欺负过我。这下儿可倒好,这老狗一坑起我来,就是这么长的时间,又是这么狠的手段,我可知道什么叫挨欺负了。我有什么难事儿,一找到这老狗,他就拿我教他孙子念书的事儿顶门。一来二去我才明白,原来他让我教他那任什么都学不会的傻孙子念书是假,拿这事儿当顶门杠子才是真的。行了,反正你也没真指望我教你那傻孙子读书,反正那小傻子儿任吗儿都淆不会,往后我还就大撒把了,还落个省心呢。这老狗可真够坏、真够阴、真够损、真够恶、真够毒的。家喽外头都给我安了陷坑,让我怎么都动弹不了。真算狠到家儿了!在这以前我还真实实在在的给他干活儿,就是不冲他,我还怕这老狗找我大舅的麻烦呢。从这儿往后,我也得多长点儿心眼儿了。我虽然是这么想的,可是也管不了什么用。要是让老狗看出来了,不是我倒霉,就是我大舅有麻烦,还说不定我们爷儿俩一块儿都遭殃呢。我可真够倒霉的,怎么恶人都让我赶上了。先是小日本鬼子毁了我全家,现在又是这仇家老狗明里暗里、没完没了的使劲坑着我,我到底怎么了?!如今是要干活儿就得活受罪;不干就得连累我大舅,真是叫人左右不是进退两难,只好先这么忍着吧。“这老狗平常家里就仨人儿,老狗两口儿加一个傻孙子。老狗有俩儿子,老大是国君团长。老二是商人,常年在天津做买卖,那个傻孩子就是这商人老二的儿子。老狗的这俩儿子平常不回来,每逢过年倒是都家来。老大家来的时候,开着汽车,带着护兵,还大包小裹、木箱皮箱的带回好些东西。小日本鬼子滚蛋以后,我就见老大过年家来过一回,打那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听跟我住一块儿的两个长工睡前闲聊时悄声儿念叨:‘听我们家一个再山东当八路军的远房亲戚家喽人说,这团长老大死在了山东战场上。老地主还不让往外说呢。他连丧事儿也没敢办,怕外人知道了他没了靠山儿子,对头就得趁愿,强人就得欺负他。’我想:‘这么刁狠的东西感情也有一怕呀?人们平日里说的还真对:“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他也知道他自个儿平日里没少坑人呀,真是:“平生莫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这刚哪儿到哪儿呀,冲他这么恶狠,日后不定遭什么报应呢?他还是多留着点儿神吧。’我在这老狗家里忍气耐性儿的干着那没完没了的活儿。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吃的比狗差,干的比牛多。我就是这么没完没了、没死没活的给他干,连他一个笑模样儿都换不来。他见了他们家的狗还有个笑脸儿呢,可他从来都不正眼瞧我。有一次这老狗两口子背地里讲究我让我听见了。老狗说:‘那姓陈的小子干活儿还真是把好手儿,可那也得让他知道我老也不满意。我老用眼神儿跟脸子压着他,这样儿他才能干更多的活儿。谁让他当初在我正要找人的时候自个儿送上门儿来的。我为了留住他,就假装儿说不用人,就是让他求我收下他,没成想这傻小子还真上了我的当,已经来了就甭打算再走了。反正这小子也是外乡人儿,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他还能怎么着呀?’老狗奸笑了一阵儿又跟老狗婆儿说:“你知道那小子是谁吗?他大舅一说给他外甥找活儿,我就想,还真是冤家路窄呀,怎么他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他外甥,不就是十多年前累死的那个老病鬼的外孙子吗?如今他落在我手里可就甭想再溜走了。他要是跑了,我在这世上又多了个抓不住的仇人,那可不是玩儿的。”老狗说完又是一阵儿奸笑。老狗婆儿也奸笑着说:‘你可真算计到家儿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旧酬新恨一下子涌上心头,‘鼟’的一股怒火儿直撞顶梁门!……我真想扑过去狠狠儿揍那老狗一顿!……可是要真那么着,就给我大舅惹祸了。我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拔腿就走,可我大舅跟我舅妈怎么办呀?!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忍着吧!我先踏踏实实的干活儿,等一攒够工钱,我一准而就麻利儿的赶快离开这儿,屁大的功夫儿也不多待。转过年刚一开春儿,按老狗说的给我开工钱的话,我就跟这老狗说:‘您把我的工钱给我大舅就行了。’我这样儿说,一是为了怕老狗少给我工钱,我大舅知道工价;二是让我大舅帮我攒着点儿,够了保人的钱,我好离开这儿。一年以后的一天,我瞅个空儿蔫不唧儿的溜到我大舅家。我问我大舅:‘那老狗给的钱够保费了吗?’我大舅说:‘前几天我跟那老家伙提钱的时候,那老家伙说:“钱不能给够了,要是他干着半截儿跑了,我到哪儿现抓挠闲人去呀?再说他刚来的时候,我叫他哄孩子,教他念书,顺便儿干点儿院里儿的杂活儿什么的。他活儿倒是干了一些,可是我那小孙子他可什么都没教会呀。你说这钱怎么给他呢?”我没理他那些,又跟他好说歹说的直央告,他才勉强给了一少半儿,我再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了。看来这老东西让我作保是假,你要是偷着跑了,他拿这事儿跟我讹钱倒是真的。要照这么着,你永远也甭想离开那老东西了。’我一听这个差点儿气死。这老狗,真他妈能算计,还得忍呀!我们老家那儿也有地主呀,人家使唤人怎么没这么狠呢?难道外乡人就不是人吗?!外乡人就该白白的受欺负吗?!说来这事儿也怨我,谁叫我人穷志短没能耐给仇家干活儿的?又谁叫我贪来我大舅家没去投奔游击队的?事到如今除了苦熬着还能怎么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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