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四十六章
第46章1“我脑子里一直没闲着,总是不停的翻腾着小日本鬼子怎么坑害咱们大好中国的事儿,不知不觉的就平平安安的走到了这片比七年前大了好些的乱葬岗子的边儿上。我还奇怪呢:‘七年前,我打这儿走的时候,近处鬼火儿闪烁,远处狗叫狼嚎。把我吓得手脚冰凉魂不附体,就连树杈子都直剐我衣裳。今儿个我什么都没怕,树杈子也不剐我衣裳了。看来还真像老话儿里说的那样儿:“命强人欺鬼,运衰鬼欺人”呀!’我说的命运,不是指的我自个儿,而是说的咱老百姓。我说的鬼,指的不是地下的孤魂野鬼,而是小日本鬼子。甭管怎么说,小日本鬼子总算滚蛋了,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再艰难,也应该比小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强了吧。这时候我有些个乏了,想找快地儿歇歇脚儿。可是我转来转去,就是怎么也找不着一块能将就的地儿了。七年前还能找着个小土岗子坐一会儿呢,如今可没这么好的事儿了。这儿埋的死人太多了,都没活人待的地儿了,这可崴泥了。这没人味儿的小日本鬼子到底杀了咱们多少中国人呀?小日本鬼子在咱们这儿杀的人,八成儿都超过他们整个儿小日本儿国家的人了。后来我一想:‘算了吧,还别说没地儿忍,就是真有地儿,我也不敢睡了。要是七年前我这么睡,一准儿没事儿。那时的野狗也狼专吃死人,就是碰上活人,它们也懒的瞟一眼。眼下可不成了,它们吃不着死的就该叼活的了。万一我要是睡着了,让野狗野狼把我啃了,那可就玩儿完了。七年前我走夜道儿是为了躲小日本鬼子,如今我走夜道儿是为了躲野狗野狼。小日本鬼子跟野狗野狼全是一路货:都是不让人活着的王八蛋!’我使劲睁着眼睛,硬撑着慢慢儿蹚着往前走。我不知道又走了多远,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色。这时候,又一阵儿乏劲儿上来了,我想:‘在撑一会儿,等老爷儿一出来,我就能忍一小觉儿了。’我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老爷儿还真快露头儿了。我强撑着挪到一棵大树下,朝着老爷儿的方向坐了下来,靠着大树,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我也不知睡了多会儿,老爷儿把我晃醒了。我一瞅,老爷儿都老高老高的了。我在四维溜达了一阵儿,找到了一条小河沟子。我蹲下身子撩着水胡辘了几把脸,又扒下褂子擦干了脸。我瞅了瞅小河沟子里的水,还真不怎么清亮。算了吧,好歹也是活水。我也顾不得干净阿子的了,捧起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气子。我又是洗脸又是喝水的,一下子就把精气神儿提起来了。跟尾儿我又就着水和熟芥菜疙瘩,啃了俩又凉又硬的饼子。这时候,我觉着精气神儿更足了。我又渗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踢踢腿、伸伸腰、抻抻胳膊才上了路。我这会儿不渴不饿,不冷不热,不困不累,就甭提感觉有多好了!我越走脚步月轻快,月走心里月滋润,直把个身子走的轻飘飘的。没有小日本鬼子祸害,不给人扛活,又没老狗管着,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要老是这样儿该有多好呀!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我都十多年没尝过这种滋味儿了。老师们、淆生们,我老是觉着:幸福日子是咱一点儿一点儿辛辛苦苦干出来的,幸福感觉是用咱的如今跟过去比出来的。上头老叫咱们搞阶级教育、忆苦思甜什么的,大概其也是这个意思吧,这是我胡猜的,你们别当回事儿。”师生们都笑了,陈二更也笑了。胡为文想:“要是这样儿的话,到了将来,说现在的事儿不也是忆苦吗?跟现在比,那时的感觉不也是幸福感吗?不也是思甜吗?”陈二更接着说:“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走这条道尔瞧我姥姥去,一天连大半宿的连跑带颠儿的就蹦哒到了。那会儿道儿好,走的熟。年岁小,身子骨儿棒。有吃喝儿,心里又不别扭。走这条道儿压根儿就没觉着费劲儿。七年前,跑反逃难的时候,我好几天吃不上、喝不好,还得老躲着小日本鬼子跟野狗野狼。道儿上又那么吓人、那么难走,还差点儿死在半道儿上。硬撑着半口气儿,拼了四天四宿才算蹭完这条道儿,真不容易啊!七年后的如今,我又走上了这条道尔。一路上连歇带走的,已经走了一天一宿加半天儿了,估么着没多远儿就该差不离儿到了。唉!跟年轻时候没法儿比了,岁数儿和身子骨儿还真是不饶人呀!一道儿上这么荒凉,过去的景物全没了,走到哪儿都瞧不出来了,这道儿就跟老也走不到头儿似得。看来,当年的好体格儿、好岁数、好精气神儿、好感觉跟好道路,如今是再也甭想回来了。原先的官道两旁又是大树又是庄稼地,又有人家儿又有人的,甭管怎么走,连瞅都甭瞅、问也甭问就知道哪儿是哪儿。如今可倒好,怎么走、怎么瞅也觉不出来哪儿是哪儿了。这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可真有个狠劲儿呀!怎么就能把官道两旁的那么老些树给糟践祸害的硬是一棵都没了呢?!这小日本鬼子一准儿是全天下最最歹毒恶狠的东西了,对活人、对死物怎么都敢下那么狠的毒手呢?!就冲着这帮东西这么歹毒恶狠,这辈子他们也甭想再人群儿里往好喽混了。”第46章2“这时候的天儿又阴了一些,我心里也觉着空落落的。好感觉总是那么短,还说没就没的那么快。我不停的走着,不断的望着,不住地想着,不止的盼着。处处都是荒草败路,须臾不知是何时辰。怎么瞅都瞅不出哪儿是哪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是什么感觉。我这么一直走下去,行到何时算一站,走到哪处是家乡呀?!说起来我是为了寻家乡、找亲人才走这条道儿的,可是今儿个都走了大半天儿了,还是望不见家乡、瞅不见亲人。越走景致越荒凉,越走道路月漫长。越走心里月没数儿,越走感觉越凄惶!我心里老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觉着:古往今来空渺渺,上下八方虚遥遥。阳间去往黄泉路,阴间走向奈河桥似得!这个感觉怎么也赶不走……。云层时厚时薄,老爷儿或显或消。微风忽大忽小,荒草随风乱摇。不知过了多久?又不知走了多远荒道儿?还是只见荒路不见人烟。我年轻那当儿,走这条道儿的时候,一路上哪儿哪儿都有的是人。可是如今怎么一个人影儿都瞅不见呀?!这儿都多少年没人耕作了?!小日本鬼子都滚蛋好几年了,怎么还是没人回来呀?!我一边儿胡思乱想着,一边儿往前走着。我抬头望了一眼老爷儿,它往下出溜儿的还挺快,眼瞅着后晌儿又快过完了。我加快了脚步,四下里望着,心里老盼着能瞅见人,就算是个小孩子也行啊!我无意间望了一眼远处,眼睛一亮,可见着人了!我瞅见远远儿的前头好像有个人影儿,我就小跑儿似得往前奔了过去。还真是个人,那是个小老头儿。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儿,他也瞅见了我。他站住没动窝儿,直直的瞅着我。我紧跑了几步,来到老人的跟前儿。他还是愣愣的瞅着我,一步没动。我招呼到:‘老人家,您在这儿呢?’老人呆呆的瞅着我:‘你找谁呀?’我听他的语声儿挺侉的,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我说:‘我是这儿的老人儿。七年前,小日本鬼子把我赶跑了。如今,小日本鬼子滚蛋了,我回来找我的家来了。’老人说:‘怄!天大的很,地也大的很,那你好好儿的往远处望望,哪儿是你的家呀?’说着,他用小铁铲儿往四外一划拉。我顺着他的小铁铲儿往四下里一望:‘是呀!“天苍苍,野茫茫。”望断天边放眼量,到底何处是家乡呀?!……’我心里这么问着我自个儿。我瞅了一眼他手里的小铁铲儿:‘您在这儿?……’老人说:‘我在这儿放几只羊。’说着,他用小铁铲儿指了指远处的一片草地。“我一眼望去,远远儿的只见一片草丛中有几只正吃着草的小白羊。绿草、白羊、黑土地,这景色竟让我眼前一亮、心里一动!我还是头一回瞅见这么好看的景色呢。跟这几天我所瞅见的满目凄凉相比,这眼前乍现的一景儿到叫我有些痴迷了!老人一连串儿的咳嗽声儿拉回了我的感觉。我问:‘您是打哪儿过来的呀?’老人说:‘嗐!甭说了!小鬼子把我们家那儿也给祸害的没法儿活人了。我们就乱蹚乱闯、乱躲乱藏的到处跑。都多少年了,我们一家人都是这样儿胡乱熬过来的,甭管混好混歹的,我们总算比好些人家都强,一家人到底还齐全。’我问:‘如今您住在哪儿呀?’老人用小铁铲儿指了一下西边儿的远处:‘离这儿有四五里地吧。’我又问:‘那儿叫什么村儿?住着多少人?本地人多吗?’老人说:‘哪儿有什么村儿呀,都是大野地。我们住的都是我们几家一块儿胡乱搭的草庵子。算上我们,住着三家人。没有你们这儿的当地人。’老人愣了一下说:‘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家里不像样儿,我就不往家里让你了。’说着,老人用小铁铲儿搓起一个土颗啦,向前小跑儿了一段路,朝着羊群前头一撩小铁铲儿,小铁铲儿里的土颗啦正好儿掉在一只稍大点儿羊的头前。那只羊朝着老人这儿走了过来,其他几只小点儿的白羊也顺从的跟了过来。老人夹起小铁铲儿,朝我拱了拱手,带着他的羊就走了。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瞅着老人和他的羊渐渐远去,直到瞅不见为止。我心里好一阵儿失落孤寂,又好一阵儿怅惘凄凉:‘甭管怎么苦熬岁月、颠沛流离,这老头儿的一家人总算还都在一块儿。可是我的一家人如今都在哪儿呀?!……’我又往前走了多时,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更不知来到何处。云气弥漫,远景不清。老爷儿西坠,朦朦胧胧。我越走越绝着脚下没准儿,我月走月觉着心里没底儿。这儿到底是哪儿呀,这儿的人们怎么都没回来呀?似村非村,相熟不熟。人事两去,荒凉孤独。微风起处,云气渐薄。燕山长城,相对遥遥。真是:云横燕岭家和在,野草荒关人不前。苍烟落照荒凉地,人世阴司两渺然。哪儿是密云县?哪儿是大玉村?哪儿是我的家呀?!我也不敢往前走了,我也不想往前走了,我也实在没精气神儿往前走了!凭着我的感觉:这儿就是密云县;这儿就是大玉村;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我手搭凉棚圆睁双眼,远望近瞧仔细搜看,怎么也找不着当年老鸭头身旁的那棵大槐树。我向着天,向着地,向着四面八方大声的呼喊:‘爹呀!娘呀!老伴儿呀!老大呀!老鸭头呀!我找你们来了!我瞧你们来了!我想你们呀!……想了七年!盼了七年!苦熬了七年呀!……今儿个我好容易真的来了!可是你们如今都在哪儿呀?!……’我一边儿疯了似得喊着哭着,哭着喊着!人不理我,地不理我,天也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喊了多久,我也乏了。我也管不了哪儿是哪儿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这时候的我,都说不出身上心里是个什么感觉了!欲哭无泪,想诉无言。亡魂何在?模糊人间。千里野草,万仞苍天。西风残照,烟海关山。”第46章3“我正坐着发愣呢,大雁的叫声唤醒了我。一行行大雁叫着打我头顶的高空飞过。雁阵行行,雁叫声声。把人唤醒,催人归征。我坐地仰望南飞雁,直到望断雁南飞!……我想:‘我们全家,除我以外,大概都已不在人世了。大雁还知道到时候南飞呢,小日本鬼子都滚蛋那么多年了,我的亲人们要是还在世上,也早就想法子找我了,我们也早就团聚了。如今谁都没来找我,我又谁都找不着。这不成了人鬼两界、阴阳永隔了吗!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下意识的猫了猫褡裢儿里的饼子,还有三个半,熟芥菜疙瘩还有大半个。行了,靠着这个,我一路上就饿不着了。我站起了身子,从褡裢儿里拿出了一块包饽饽的布,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布包好了,搁在褡裢儿里。我想:‘陈二更呀陈二更,今生今世,这就是你最后一次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留下了两行热泪!我先朝着北边儿的燕山山脉和万里长城深深的鞠了三个躬,我又朝着西边儿的万顷荒野鞠了三个躬。哭着大声说:爹呀!娘呀!老伴儿呀!老大、老丫头呀!你们好好儿的睡吧,我走了。甭管我今后在哪儿,也甭管我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永远惦记着你们!今生今世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你们就在这儿好好儿的等着我吧,总有一天我也找你们来!……哭罢多时,我捡起了我舅妈给我的那条大木棍子,一步一回头,步步热泪流的向着南边儿,恋恋不舍的迈着小步,慢慢儿的走着。这时,我又停下了脚步,面向正东大喊了一声:‘在中国作恶的小日本鬼子,我日你们第一辈儿祖宗!……’这一声爆吼倒把我下一跳!我向来没听见过我自个儿这么大声儿的怒吼过。原来我陈二更也能喊出这么大的动静儿呀?我真真儿的听见了我自个儿暴怒之吼的回音儿。它是打燕山,是打长城那儿传来的。又好像是打四面八方传来的。不,是打天上传下来的!……就凭着我陈二更这一声传到天上的暴怒之吼,万恶的小日本鬼子一准儿能让我陈二更给吓一跳!让你们这些在中国无恶不作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永远记住这一声怒吼吧!我要回家了!我该回家了!我这是回家吗?!我陈二更如今还有家吗?!苍烟荒草伴蒿蓬,雁叫残阳薄暮冥。穷途日暮归何处,路几行程梦几程!……“回到我大舅家后,我就病倒了。我在炕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躺了多久?这天我好容易醒了。我舅妈看我醒了,他就在外屋儿灶前忙开了。一阵儿刀板锅勺儿之声后的不大会儿,我舅妈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片儿汤。我连忙坐起身,我舅妈要喂我,我忙接过碗筷儿:“我自个儿来吧。”原来我舅妈给我揪了一碗铺衬儿,煮的软软儿的,卧里俩鸡子儿、撒了点儿葱花儿、翘了些野菜叶儿、点了几滴小磨儿香油。看着好看,闻着真香。我舅妈坐在炕檐儿上,一边儿瞧着我一口一口的吹着汤里的热气慢慢儿的吃着,一边儿说:‘你可醒了!你到底哪儿不得劲儿呀?道儿上让什么撞着了?把你折腾的俩眼都眍喽了,小脸儿还蜡黄蜡黄的,一躺就是溜溜儿的两天。水米不进,还老说胡话。你哥哥家来瞧你你都不知道。可真把我吓的不轻呀!你大舅这两天也是忙的没着家,家里家外的就我一人儿支应着,我可真急坏了。’透过我吹起的一股股儿热气,我瞅着我舅妈着急的样儿,我的心里也怪难受的,我停下筷子:‘您甭着这么大急,我没什么事儿。就是一道儿上着急上火儿带难受,这不是都好了吗。’我舅妈听我这么一说,又上一眼下一眼的瞧了我好几个来回儿才松快下来。这天都很晚了,我大舅才家来。我舅妈一见着他就说:‘跟工作队说说,这贫协主席咱不干了!你一走就好几天不着家,家喽又有个病人,要是真有个好歹儿的谁受得了呀?!’我大舅没理我舅妈。问了问我这些天的事儿,我就把我这几天的事儿跟他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我问:‘咱这儿的土改怎么样了?’我大舅说:‘土改倒是挺顺当,就是那老地主跟他那傻孙子都吃了毒药药死了。’我心里一沉:‘干了,这老狗一死我的仇人就全没了,便宜了这老狗了。我真够倒霉的,想跟小日本鬼子报仇,他们老早就滚蛋了。想跟这老狗报仇,他又死了。这仇可怎么报呀?!怎么我就那么倒霉呢?!以前是有仇没法儿报,被人坑害了一遛儿够,临了儿好容易盼到有报仇的机会了,这仇人又都没了,我这辈子活得怎么这么冤呀?!’我心有不甘的问我大舅:‘这老狗应该有民兵看着呀,怎么就没看住呢?’我大舅说:‘民兵们在院儿外头看着,不让他们出院儿,谁想院儿喽能出事儿呀?院儿外头的民兵听见地主婆儿一阵儿叫唤就冲进了院子,他们一瞧是这样儿,一个民兵看着现场跟地主婆儿,一个就把我们村干部儿都喊了去。土改工作队跟村干部儿们就在当屋儿审讯了老地主婆儿。她说,当天吃完晚饭,老的儿跟小的儿折腾了几下儿就不动窝儿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地主婆儿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直哭。我们几个村干部儿都瞧了那俩死鬼,俩死鬼浑身上下都是乌青乌青的,还真是药死的。’我又问:‘老狗自个儿死也就算了,干吗还把他那傻孙子药死呀?’我大舅说:‘村干部儿们从老地主身上搜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字儿,工作队队长拿过去看了一下跟当场的人们说,老地主怕没人养活他的傻孙子留在阳间受罪,他就把傻孙子带走了。为了这事儿,工作队给全村儿干部儿开了会。在会上,工作队长先做了自我批评,跟尾儿就把我们这些村干部儿狠狠儿的批评了一顿。打那儿以后,我们就把地主婆儿、富农、反革命跟坏分子这帮东西给看的牢牢儿的了,再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马虎了。’”第46章4“听到这儿我说:‘这老狗一死,我的仇可怎么报呀?就算我的仇不报了,可我姥爷的仇能不报吗?!’我大舅说:‘如今情况变了,你就甭老放不下这个了。共产党就是给天下穷人报仇雪恨的队伍。如今咱这儿也来了共产党,还搞了土改。咱家的仇,你姥爷的仇,还有你个人的仇,共产党给咱都报了。过去你也好,我也好,不但没法儿报仇,还得没完没了的给仇人干活儿。如今共产党替咱们报了仇,你还有什么话说呀?’说到这儿,我大舅想了想又说:‘明儿个你跟我找一趟土改工作队队长,把你的事儿和想法儿好好儿的跟他说说,听听他怎么说。’我点了点头。我问我大舅:‘我这一去一来的,除了只看见一个外乡逃难过来的小老头儿,怎么连一个人影儿也没瞅见呀?大片大片的好地杂草丛生,一季一季的时光白白的空流。狐獾狸猫出没不定。野鸡野兔儿乱窜其间。往年的大好庄稼地成了如今这样儿,叫人看了真是心疼呀!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小日本鬼子都滚蛋好几年了,再怎么着也该都回来了吧?’我大舅说:‘唉!哪儿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呀!小日本儿再关内一闹腾就是八年,还在咱这儿造孽个千里无人区。为了这个丧尽天良的无人区,糟践了多少好东西就甭说了,光是杀人就杀扯了去了,我估么着,咱这一带的老百姓得有十之八九的都叫小日本儿给作践了。剩下的十之一二的也都远远儿的逃走了。!死了的就甭提了。活下来的往哪儿逃的都有。在跑反的道儿上千辛万苦的,他们除了剩下一条命以外,身上还能有什么呀?!如今虽说是小日本儿都滚蛋好几年了,谁不想家,又有谁不想回来呀?!到这会儿还没回来,这辈子怕是再也难回来了!我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说,当年张献忠在那么大的四川由着性子杀人,杀的走出多少里地以外都见不着一个人。后来亏了康熙爷从别的地方往四川掉了好些人,才把整个儿四川给撑起来。如今,咱这儿缺人也缺的厉害,将来共产党得了天下,少不了也得往咱这儿掉人。要是光靠着咱这儿的人回到闹日本以前的样儿,也不知熬到多趱才行呢。要是那么着,算上你说的大片荒地,好些事儿不是就得一直耽误着了吗?眼下国民党军为了打共产党八路军,饶世界拉夫抓丁的又不知道逮去了多少好劳力。共产党八路军来了以后,为了反抗国民党军,也在解放区动员参军、动员支前,打仗第一,保卫革命胜利果实吗。这么一来守家带地的多数儿都是老弱妇孺的了。再加上饶世界又搞土改又忙支前的,哪儿还有闲人顾得过来那么多事儿呀?眼下要干的事儿太多太多了,人手儿又太少太少了。再怎么着,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儿轻重缓急不是,好些事儿就只等着打败了老蒋再说了。’我大舅说到这儿,瞅了我一眼就不言语了。“我想:‘好容易盼着小日本鬼子滚蛋了,怎么又要打仗呀?原来这老蒋还非要把共产党八路军给打败了不可呀?这可真成了卧榻之策岂容他人酣睡了?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呢?这老蒋可真够狠的。他对共产党八路军这么狠,怎么就不好好儿想想,要是共产党八路军把他给打败了,再把他逮住会怎么办呢?’”全场都笑了,陈二更也跟着直笑。他笑着说:“老师们、淆生们,不怕你们笑话,那当儿我就是这么想的。经过这么老些年的政治运动的淆习,如今我自然不这么想了。随便说点儿漂亮话谁不会呀?可是我不能那么着。给瞅得见的人们做忆苦报告时我都实话实说,跟你们这些没眼没户的盲淆生们就更不能胡说八道了。再说点儿干吗的话,冤什么人也不能冤你们呀?要是那么着我姓陈的还算人吗?!”全场响起热烈掌声。陈二更接着说:“我正想着心事儿呢,又听我大舅说:“听说关外要打大仗了,周围的好些县都做支前工作呢,咱这儿一搞完土改也马上就得搞支前。”我听了我大舅的话心想:“我大舅真不愧是共产党员、贫协主席,知道的新鲜大道理跟大事儿就是多,还那么会开导我,弄的我都哑口无言的。跟我大舅这么一比,我那四年的私塾也都白念了。再遭老狗欺压时,我老想用我念的私塾反抗老狗,谁想到也没能用上。不知道这四年的私塾今后还用得着用不着了?”我瞅着我大舅,冲着他点了点头表示夸赞。我大舅瞅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儿里,我瞅出了他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把我这些年里怎么来怎么去的事儿跟土改工作队长说完后,工作队长问:‘你有什么要求呀?’我说:‘我现在连亲人带家什么什么都没了,原来的地儿也找不着、回不去了,您瞧是不是能让我在这儿安家落户呀?’土改工作队长说:‘我虽然是土改工作队队长,但是也没法儿做主。你先耐着性子等几天,我们土改工作队和村儿里的党支部儿、贫协、农会等村干部儿们商量商量,还要通过贫下中农大会才能最后决定。’”第46章5“过了几天,我大舅让我跟着他来到土改工作队。屋儿里有土改工作队队长,有党支部儿书记,有贫协主席,也就是我大舅,还有农会主席、民兵队长和村长什么的。土改工作队长说:‘今天村儿里的干部儿都在,你的情况大家反复商量过了,也通过了贫下中农大会。我把大家通过的决定跟你说说。第一,大家同意你再本村儿安家落户。第二,根据本村儿的土地情况,没办法分给你土地。第三,可以分给你两间房,但是现在还没有现成儿的房子,不久后由村儿里给你盖。第四,为了方便群众的生产和生活,村儿里决定开个小铺子,由你经办,算是你的产业。不过你要向村儿里交管理费,卖的东西也要符合本村儿的生产生活。给你盖房跟开小铺子所需的一切钱物都打土改成果里出。你看这样儿行不行?’我说:‘我谢谢村儿里的父老乡亲,也谢谢工作队和您。就按照大伙儿说的办吧,我没有什么说的。不过我没做过买卖,怕干不好。是不是大家再商量商量,给我找个别的活儿呀?’屋儿里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说:‘咱村儿里眼下没别的活儿,就是买个针头线脑儿、灯油取灯儿什么的太艰难。’‘是啊!说起来不光是咱村儿缺个小铺子,就是这方圆十里八村儿的也没一个这样儿的小铺子。’‘你念过书又会写会算的,正当年又体格儿好,就你来干吧。’‘你还别不想干,再怎么着也是旱涝保收呀。我们甭管多想干还干部来呢。’‘我们都没长后眼,要知道如今有这宗儿巧事儿,当初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念它几年私塾呀。’一听这话,人们都笑了。又一个人说:‘行了,你就甭假装儿封魔的不乐意了,赶紧找个没人儿的地儿偷着乐去吧。’说这话的人,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人们也跟着笑了。另一个人说:‘往后要是发了大财可别忘了今儿个这屋喽的人就全有了。’人们又是一阵儿哈哈哈哈的大笑。我听着人们半真半假的这些话,我又是个外乡人,也就没敢多说什么。我想了想说:‘我先试着干干吧,要是真不行,你们可得帮帮我呀。’人们说:‘只要你知道仨多俩少,又知道做买卖赚钱,这活儿你就能干。’‘卖乡亲们东西的时候,你心里、手上有点儿数儿就行了。’这人话还没说完就先笑了,人们也跟着他哈哈大笑了一大阵儿。我‘鼟’的一下儿脸就红了,也跟着傻笑了半天。过了些日子,村儿里就在村口儿的道边儿上给我盖了个小院儿。里头有临街卖货的房子,我住的房子,还有一间小库房儿。就这么着,我就在陈家村儿落了户,做上了小买卖儿,没想到我念的私塾能多多少少的派上了这个用场。看来新社会还真是不屈我的才呀!“我们这个小村儿离官道不算远,官道上往来的人们都能看见我那个小铺子,常有些过路的人到我这儿歇脚儿。就这样儿,我又练成了爱说话的本事。人家在你这儿歇脚儿,你总不能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跟着干坐着吧。会抽烟的,我就卖给他们一根儿烟卷儿叼着,不抽烟的,我就卖给他们糖块儿拫着,不抽烟、不拫糖的就喝水。冬境天儿里,爖个小洋铁皮炉子,炉子上头老坐着一大铜壶开水,让歇脚儿的人老有水喝,也让屋子里老有哈气嘘着省的冷。夏境天儿里,老有一大铜壶凉凉儿的井水,壶里的水一热了,我就上不远儿的井里换一壶,老叫水凉着。甭管怎么着,都不让歇脚儿的人干坐着。为了图个冬暖夏凉、聊天儿解闷儿、还老有水喝着,爱上我这儿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小买卖儿做的也越来越好,给村儿里没少交钱。村干部儿们什么时候见了我都是笑脸儿相迎,逢人就夸我会做买卖。为这事儿我心里老是犯着嘀咕:‘我压根儿就没淆过做买卖,怎么一干就会了呢?’直到有一天,我这儿来了一位看样子是杨学堂教书先生的过路人,在我这儿买烟闲聊的时候,我才有机会把我心里一直嘀咕着的事儿问了这位先生。先生说:‘人的能力是有侧重的,就是人们常说的个走一经。表现在应对人和事儿等方面就是有所能、有所不能,有所强、有所若。貌似人的能力有大小,其实要是应了景儿,能力的大小强弱差别是不大的。人们面对的人和事儿与他的所长相合,他的能力就大、就强;反之他的能力就小、就若。由于一个人一生所占有的时空跟面对的人和事儿非常有限,所以好些人一辈子活下来都没机会看道自己的所长是什么,而常被人们讥笑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以至于他本人也这么看自己,耽误了自己的一生。你在做买卖上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甚至是无师自通,就是走对了自己的经。’听了这位教书先生的化我才恍然大悟。打那以后,我做好这份儿小买卖儿的心气儿跟尽头儿就更足了,小买卖儿做的也就更好了。我爱说话的本事也越来越大,好些爱闲聊的、爱打听事儿的人,有事儿没事儿的都愿意到我这儿坐坐。时候一长,走道儿的人来的也越来越多,里头有下乡的干部儿,有四处串乡的货郎,有邮差,怄,现在叫人民邮递员,也有不知为什么赶路的行人。人来的多了,里头什么人都有,有时候也冒出过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他们一来,有的人就躲了,也有的人跟他们抬杠,还有的人干脆就把他们直截了当的轰走了,看来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呀。我这儿也来过先生。”说到这儿,陈二更愣了一下儿又说:“怄,现在叫盲人。头一两个盲人来的时候,我问他们:‘您怎么知道我这儿是卖东西的呀?’他们说:‘听见您这儿有人说话,也听见有人从您这儿往官道上走。一打听不是就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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