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原创长篇小说《造化》: 第四十三章
第43章1“老百姓就这么着来来回回的跟小日本鬼子转着摸摸儿。这些老百姓平常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有多大能耐跟小日本鬼子折腾呀?没用多少日子,有好些人还是被小日本鬼子赶进了人圈。在小日本鬼子强逼着老百姓盖人圈、进人圈的日子里,可真没少杀人呀!别处都甭说,光是我们那个一千多口儿人的村儿里,为了这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人圈,连病带累加上被小日本鬼子亲手杀了的就死了一百多口儿人!到了这当儿,小日本鬼子为了找游击队,把老百姓赶进人圈这两件事儿,就欠下了我们村儿小三百条人命。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几个月的孩子都有。在我们那一带,什么时候提起小日本鬼子,都是男女老少人人儿咬牙,赵钱孙李个个儿切齿。甭管在哪儿,就是到了现在,要是有人在当年受过小日本鬼子坑害的老人儿那儿提起闹日本那当儿的事儿,他们还又难受,又骂小日本鬼子呢,可见当年小日本鬼子把咱中国人祸害成什么样儿了!说道小日本鬼子当年为了制造无人区盖的人圈,我想跟大家多说几句,因为这不是我们老家一时一地的事儿。从山海关外的东北到华北的长城一代,小日本鬼子盖了好些人圈。他们就是要把抗日军民彻底隔绝。东北的人圈我知道的不多,我就跟大家说说华北长城的人圈吧。这些情况都是我做忆苦报告以后,一些热心肠儿的人跟我说的,他们还帮助我抄写了一些资料。限于时间我今天先跟大家说个大概其吧,如果以后有机会咱们在详细说。小鬼子在长城一代盖人圈制造无人区是从一九三九年开始的。一开始小日本鬼子只是在少数地方盖人圈制造无人区。后来小日本鬼子欺压咱们老百姓越来越厉害,抗日的人们也越来越多,小日本鬼子才开始大片大片的盖人圈制造无人区。到一九四四年,小日本鬼子才按照他们的想法儿把灭绝人性的人圈盖完,同时也在华北的长城沿线制造出了惨绝人寰的千里无人区。“小日本鬼子盖人圈制造无人区,占了多大地儿呢?大概其是:从东边儿山海关西部的九门口,到西边儿赤城县的老丈坝;从北边儿的宁城、围场到南边儿的迁安、遵化一代,总面积有五万平方公里左右,殃及老百姓有一百四五十万人。小日本鬼子为了扑灭抗日力量,隔绝抗日军民的联系,就到处大片大片的盖人圈制造无人区。小日本鬼子为了盖人圈制造无人区,什么招儿狠他们就用什么招儿。他们挨村儿挨护儿烧房子、毁东西、杀人、奸淫。为了把好些大村子彻底杀光、抢绝、烧净,这帮浑蛋还多次烧杀抢掠同一个大村子。奸淫烧杀唯恐不尽,抢掠财物尤怕不光,真是无恶不作罄竹难书呀!小日本鬼子为了到处制造大片大片的无人区,还灭绝人性的制造了一起起惨绝人寰的大惨案。最有名的潘家峪大惨案就是其中之一。潘家峪位于河北省丰润县燕山山脉腰带山中路,在丰润县城东北六十华里处。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小日本鬼子和伪军出动了一千多人包围了潘家峪村。杀害男女老少一千二百三十多人,只有少数人侥幸逃脱。烧毁房屋一千一百间。惨案发生以前,全村共有两百二十户人家,一千七百口人。村庄群山环抱,溪水长流清清。轻松翠柏掩映,果木郁郁葱葱。瓜果飘香四溢,‘龙眼’遐迩驰名。环境富饶美丽,百姓安居和平。惨案发生后,村庄被烧成什么样儿?东西被毁成什么样儿?大人被杀了多少就甭提了,光看看小孩子们的悲惨场景就知道这些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穷凶极恶到什么份儿上了。有人在记述文章里写到,一进到杀人现场:‘小小的尸体就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百十个。在尸场中,很难将孩子的尸首数清楚。使人所惊吓的那些扭曲污黑的小手,焦黑模糊的小头,焦炭似得小腿,小棉鞋在大院里几乎随处可见。大院北面平房墙根,有一堆还算完整的儿童尸体。这许多已经集中,无人来认,暴露到现在的死孩子,个个都光着小身子,经过春雪、严霜的寒冻,经过水泼,小小的尸身凝缩成僵硬的弯曲焦炭形状……弯曲、蜷缩、仆倒、焦黑、碎裂、恶腥,面目已很难辨认。只是累累弹痕和刺刀的戳伤,清晰可见……不仅是我们的孩子被鬼子毁灭,还有孩子们的母亲、长辈和姐妹。惨死了的母亲还抱着哺乳的婴尸。从许多母亲的尸身旁也躺着死孩子的情形可以看出:母亲总是想保住可怜的小生命,以自己的身子挡护着孩子。母亲死了,羔羊似得婴儿也死在鬼子的血手里。……’老师们,淆生们,以上这些只是当年潘佳玉惨案的一小部分血泪史、民族恨。我说这些情况,不是不顾大家的感受,为了从根本上彻底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当年的侵华罪行,也是为了让我们世世代代的人们不忘国耻,把我们祖国建设的更强大,永远不受洋人欺负,我觉得实在有必要把当年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的讲给大家,所以我才讲了刚才的情况。”第43章2“待会儿我还要说一些我个人再逃难时亲自耳闻目睹的惨烈场景,也是为了刚才我说的目的。”胡为文趴在樊小无的耳边儿用气声儿低语:“这可坏了,等会儿吴运时的头发根儿又该立起来了。”樊小无用胳膊肘儿撞开了胡为文。“下面我还接着说我们家的事儿。为了不进人圈,我们全家也和当地老百姓一样,到处躲小日本鬼子。那年头儿我们管这叫跑反。在跑反的那当儿,我们的房子和家档儿全让小日本鬼子给抢的抢、烧的烧了,什么都没剩。在跑反的道儿上,我们家的大人在饶世界找吃儿、找水的时候又都跑散了。先是不见了我父母,过些天我老伴儿也没影儿了,到了儿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在小日本鬼子到处并村儿、盖人圈、圈老百姓、制造无人区的那些年月里,小日本鬼子比疯狗还厉害。他们为了把人往人圈里赶,见了树就毁,见了高草跟房子就烧,见了仁就杀,见了东西就抢。小日本鬼子杀人连句话都不说,上来就杀。人在道儿上走的好好儿的,不知从哪儿就来一枪,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一眨眼儿就完了。在那些年月里,谁家里要是少了人,那一准儿是让小日本鬼子给杀了,这已经成了常事儿。小日本鬼子跟疯狗似的饶世界折腾,挨村儿挨户儿的抢东西、杀人、烧房子,就是为了不让外头有一个人,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赶进人圈,叫老百姓跟游击队彻底隔绝。我父母和我老伴儿一准儿是在找吃喝儿的道儿上被小日本鬼子杀了。从我们开始跑反算起来还不到十天,我们家就少了一半儿人,这可真不是人的世道呀!从这当儿起,我就带着俩孩子接着到处转悠。俩孩子当时都不大,老大是儿子,十二岁,老鸭头八岁。可是光转悠也不行呀。没吃儿没穿儿,这可怎么活呀?身上的衣裳在跑反的时候剐的破破烂烂的,都快遮不住身子了。亏了天儿热,要不还得挨冻。我倒是贴身儿藏着一身儿夹裤夹袄,一直没舍得穿。好几天也吃不着什么正经八摆的吃儿,我们仨逮着什么吃什么。像也菜、个样儿能吃的虫子,还有树叶子、树皮什么的。实在没的吃,我们就使劲喝水。时候短了还能凑合,时候一长就受不了了。有一天,老鸭头蔫蔫儿的,我问她:‘你哪儿不得劲儿呀?’她说:‘浑身没劲儿,都拾不起个儿了。从里到外,浑身冷冷着呢。’我用手一摸,好家伙,浑身火烫。这可怎么办呀?老大难受的说:‘我下山给她找点儿吃儿吧,咱们都两天没吃吃儿了。就事儿再找找我爷爷奶奶和我妈。’我说:‘去就去吧,不过你要机灵点儿,别到哪儿都愣闯,要先看好了再走。’他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他走了没多会儿我就后悔了。这左近十里八村儿的东西都让小日本鬼子给抢光了,房子也让小日本鬼子给烧光了,人也都让小日本鬼子给逼的跑的跑、圈的圈、死的死了,他上哪儿找吃儿去呀?!可千万别出事儿呀!老鸭头的病也越来越厉害,烧的她直说胡话。一会儿找她妈,一会儿又找她奶奶,闹的我心里一阵儿一阵儿的又烦又乱又难受的。可烦乱难受又能怎么着呀?眼下除了水,哪儿还有能进嘴的东西呀?赶到了下晌儿,我听见远远儿的两声枪响。我心里一颤,天呀!可别是老大出了事儿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大还是没回来。我心里急的厉害:‘这老大,太死心眼儿了!找不着吃儿就快些回来吧,紧着在外头转悠什么呀?让人老也放不下心!’“天擦黑儿的时候,雾气蒙蒙的闷热的厉害。老大还是没影儿。老鸭头也一阵儿一阵儿的直犯迷糊。我就把她抱进了一个小山洞。里头又黑又潮的,让人那么难受。我怕她要水喝,趁她迷糊的时候,赶紧拿着跑反道儿上拾来的破瓦罐子,忙着出去找了点儿水。到了半夜,老鸭头醒了。她说:‘爸爸,我想我妈,也想我爷爷奶奶。’我说:‘这大半夜的上哪儿给你找去呀?你好好儿的睡吧。赶明儿天儿一亮,咱就一块堆儿去找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再找你哥哥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迷迷糊糊的正要睡过去,就听见老鸭头小声儿叫我。我问她:‘好点儿吗?’她说:‘爸呀,我哥哥死了。’我说:‘别胡说,你哥哥给你找吃儿去了,快回来了。’她说:‘爸呀,我没说过瞎话,没冤过人。我哥哥刚给我托过梦。我瞅见他浑身是血,站在我跟前儿一直使劲的瞅着我。他真死了。’说着她又迷糊了。平日里她跟她哥哥好好着呢。天天儿都追着她哥哥玩儿,瞅不见哥哥的空儿稍大一点儿,她就饶世界没完没了的又找又喊,喊不着她就哭。可是刚才她说哥哥死的时候都没难受,看来老鸭头病的还真够重的。我一听老鸭头这么说,心里就甭提有多难受了!我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子又瘦又轻又软又烫的。我的心里难受的就更厉害了!远处一阵儿一阵儿传来闷雷的声儿。天儿比先前更闷热了。我心里老是想着老大,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也踏实不下来。一道闪电、一声炸雷!闪电中,老鸭头的脸差点儿吓死我,我这辈子还没瞅见过那么怕人的脸呢。又怕又慌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着是好了。四面八方狗叫狼嚎,远近呼应此起彼伏。在小日本鬼子饶世界逼着老百姓盖人圈那当儿,累死、病死、被小日本鬼子杀死的人除了我们村儿的以外,还有好些别的村儿的人,这些被害的人加载一块儿就甭提有多多了。有的让家里人给埋了,也有不少就抛散在野地里,在哪儿都能瞅见死人和野狗野狼。野狗野狼们把死人撕扯的东一孤扽、西一块的,让人瞅见头发根儿直发麻,就是心里多难受也哭不出来了。实际上是大悲至极、心神麻木了,大概其这就叫欲哭无泪了吧。”第43章3“这些事儿,我们跑反的时候没短了见着。以前,我们那儿很少瞅见也狼。打小日本鬼子为了在人圈,开始疯狗似得杀人那当儿起,好些野狼就往这儿跑了。大白天儿的,成群的野狼就饶世界乱窜。它们一点儿都不怕人,倒是人老得提防着它们了。一道晚上,四面八方净是狗叫狼嚎,一声儿一声儿远近不绝于耳。狗叫我们以前倒是长听见,可这狼嚎我们就没怎么听见过了。要不是小日本鬼子老是这么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饶世界疯狗似的杀人,我们哪儿至于听见这么多难听的狼嚎呀?!群狼一嚎起来,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太渗人,一声儿一声儿的直往人心里钻!还甭说孩子听了全身颤抖不住,就是大人听了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直心慌!我怀里搂着老鸭头,耳边儿狼嚎不断。狼嚎的声儿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声儿小、一会儿声儿大的,让人听了心里老是发慌,浑身汗毛直立!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老鸭头轻轻的说:‘爸呀,我爷爷奶奶和我妈这会儿在哪儿呀?我真想他们呀!’我也留下了眼泪。”师生里也有人低声抽泣起来。陈二更说:“老鸭头浑身颤抖成了一个儿,上下牙磕哒的厉害。她声音颤抖着说:‘爸呀,我爷爷奶奶和我妈老也回不来,我哥哥又死了,我也要死了。夜这么黑,天儿这么冷’,其实当时的天儿闷热的厉害,老鸭头烧糊涂了。她又说:‘往后就剩您一人儿了,您可怎么办呀?!’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她大声儿哭了起来。”师生里也有人大声抽泣起来。陈二更说:“我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好丫头,你要挺住呀,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过了一会儿,老鸭头小声儿说:‘我要爷爷奶奶,我要我妈,我要哥哥。我要……回……家!’我哭着说:‘好孩子,你再挺一会儿,等天一亮咱就家去。’”陈二更说到这儿,双手掩面放生“呜呜”的大哭了起来!师生们也跟着大哭起来。陈二更接着说:“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老鸭头最后还是走了!我们老丫头可是个天生的好孩子呀!她在两岁多时就知道心疼人。有一次,我们拿出了特意给她留的好吃儿,她让我们也一块儿吃,我说:‘这是给你留的’,那也不行。到最后,她硬是看着人人儿都吃了一点儿,她自己才吃。有一天,天特别冷。她躺在她妈身上玩儿,猫着她妈身上的棉袄说:‘妈呀,您的棉袄这么薄,得多冷呀!我给您拿一件厚的吧。’说着,她就让她妈开柜子找棉袄。她奶奶病了。她趴在她奶奶身边儿,跟她奶奶说:‘奶奶,您别着急,我让我爸爸给您请先生好好儿瞧瞧。’说着,她就使劲拉着我往外走。这么知道心疼人的好孩子,怎么就赶不上好世道儿呀?!怎么命就这么苦呀?!这么有良心的好孩子,能不让人心疼吗?!她可才刚刚八岁呀!我那可人疼的老丫头呀!……”陈二更双手捂脸放生大哭。师生们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哭了一阵儿,陈二更擦擦眼泪接着说:“天下起了大雨,我把老鸭头放在地上,两三步跨出了山洞。我冒着大雨,冲着天、冲着地、冲着四面八方,疯了似得、扯着嗓子、可着劲儿的大声儿喊叫:‘小日本鬼子,你们还我爹娘,还我老伴儿,还我儿子,还我老闺女,还我家!……小日本鬼子,我日你们八辈儿祖宗!’”陈二更哭的越来越厉害,浑身颤抖不止!师生里跟着哭的人也越来越多,哭声儿也越来越大。张龙眼含泪水、带着哭腔儿、振臂举拳高呼:“不忘鬼子仇!”全场跟着喊:“不忘鬼子仇!”张龙又喊:“牢记民族恨!”全场又跟着喊:“牢记民族恨!”大家喊完口号儿以后,陈二更停止了哭声。他一边儿擦着眼泪,一边儿慢慢的平静下来。师生们也渐渐的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陈二更缓缓的说:“没想到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我一家六口儿人就有五口儿死的死、亡的亡,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背起老鸭头,猫着黑儿,往山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我们大玉村走着。我想把她埋在我们村口儿那颗大槐树跟前儿,这样儿甭管过多长时间我都能找着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背着老鸭头,紧赶慢赶的才算在天亮前来到了大槐树下。我这么着急赶路,就是怕人瞅见我埋老鸭头。我放下老鸭头,在大槐树跟前儿找到了一块差不离儿的地儿。我费了挺大劲挖了个深坑埋了老鸭头。为了怕叫人瞅出来,我又硬着心肠儿咬着牙,用锨拍平了地儿,再在上头盖上了从别处除来的湿土。亏了刚下过雨,泥软土松的,再加上我心里着急,没费多少时候我就干完了这些活儿。我把铁锨撇在了地上,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手脚颤个不停,浑身不停的冒着虚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歇了多会儿才算缓过点儿气儿来。老鸭头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又是我们家里走了的最后一口儿人,我这心里就甭提有多难受了。我算了算日子,眼下式下半夜,今儿个是六月初十。我在心里牢牢儿的记住了这个日子。六月初十,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第43章4“我想:‘我得快离开这儿。可是离开这儿又能上哪儿呀?’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了陈家村儿,也就是这儿。陈家村儿是我姥姥家,我姥爷在小日本鬼子来的十多年前,给他们村儿的老地主扛活累死了。在我姥爷刚累死的那当儿,为了照看我得病的姥姥,我妈没少让我往陈家村儿跑。对那条道儿,我熟熟着呢。沿着官道,我合着眼都能猫了去。可是自从我姥姥病死那年,我跟着我妈回过一次姥家后,到今儿个就再也没去过陈家村儿了,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没法儿去。因为从那次我回来后没过多少日子,小日本鬼子就占了热河儿。那当儿热河儿还是个省,归山海关外的东北管着。自从小日本鬼子占了热河儿以后,他们又想占领华北。为了这个,小日本鬼子老是在长城一带找茬儿祸害百姓,不断制造占领华北的借口。他们把当地百姓害的:居家的惶惶不可终日,跑反的落荒四面八方。特别是二十九军大刀队长城抗日失败以后,一些汉奸、土匪、杂牌儿军什么的也趁火儿打劫四处作乱。我们那儿好些人都说:‘官道上常有土匪和乱兵,不好走的厉害。’我妈又想让我瞧我大舅去,又怕我在道儿上出事儿,犹犹豫豫的就耽误到了如今。我姥爷和我姥姥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妈,我妈上头有个哥哥,也就是我大舅。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怎么样了?如今到处都有小日本鬼子,这可怎么走呀?后来我想:‘多难走也得走,走了也许还能活,要是在这儿待着,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到这儿,我一咬牙、一跺脚,把心一横:‘管它是死是活呢,走!’我是在当天的后半夜开始走的。临走前,我解下了腰上的小包袱儿,解开了包袱皮儿,拿出了我一直舍不得穿的那身儿夹衣。又扒下了身上的破衣裳,换上了刚拿出来的夹袄夹裤。我把那身儿破衣裳裹在了包袱皮儿里,拴在腰里好再道儿上当枕头用。我快上路的时候,又回过头,瞅了最后一眼老鸭头的地儿,这才一狠心上了路。这一走起来我才知道,感情好些日子里一直挨着饿的身子骨儿能软的这么厉害。以前,为了抗饿,我老是在一个地儿株株儿的待着。谁知道这一走起道儿来,浑身打软儿,手脚没劲儿。我想:‘多没劲儿我也得硬挺着走,只有走才能活下去。’打那儿往后,我就白天找个地儿藏起来睡觉,夜里起来赶路。饿了能吃什么就吃什么,没的吃就忍着。渴了就找个小河沟儿胡乱喝几口,没的喝也忍着。甭管在哪儿,我都不敢多待,就怕撞上小日本鬼子。白天一藏好了,我就睡着了,有没有小日本鬼子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到了夜里,我一上路,可就受了洋罪了。我倒是老想着走月黑夜的道儿,要么大月亮地儿的,我还真不敢走,万一碰上小日本鬼子我可就玩儿完了。可是月黑夜的道儿也不好走呀。原先我瞧我姥姥的时候,也没觉着走黑道儿怎么别扭。一是我岁数小,体格儿壮。二是道儿好走又不挨饿。可如今全都变了:老挨饿,体格儿若。鬼子浑,官道破。走起来就甭提多难了。四围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瞅不见。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蹚着蹭。早年间,我一趟一趟的走这条道儿瞧我姥姥去,一天连大半宿的也就够了。可那次我从六月初十到六月十三,再道儿上溜溜儿的蹭了四天四宿,六月十三的日子还是到我大舅家后我舅妈跟我说的。在那些日子里,我睡觉没有准时候、准地儿。甭管蹭到哪儿,困劲儿一上来,把自个儿藏好了,倒头就睡。我一路上睡过的地儿有:废砖窑、枯树洞、小破庙儿、干河沟子、也坟券子和烂坟窝子什么的。有时候,我困的迷了迷噔的,都弄不清我是人还是狐狸了!我小时候在家听大人讲故事时说:‘狐狸能变成人;人也能变成狐狸。’“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道儿上蹭到第几宿的时候,大概其是下半夜了。我走着走着,眼前一下子有了好些白里带着蓝绿色儿的火亮儿,在四围突突乱闪乱蹿!有的明、有的暗,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远、有的近,最近的围着我胡摇乱晃!……我伸手一抓,又是两手空空:“干了,我撞上鬼火儿了!”这个念头一起,我心里就是一机灵!我两三岁时就听大人们说过鬼火儿,万没想到今儿个在这儿就撞上了这东西。这可怎么着是好呀?!……我心里一慌也没了主意。耳朵里听见的全是狗叫狼嚎!近一声、远一声,大一声、小一声,短一声、长一声,粗一声、细一声的,就是老也停不下来!……有时还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惨呼,不知是人叫还是兽嚎?!听起来让人手脚乱颤头皮发麻!……眼前乱闪的鬼火儿,远处叫嚎的怪声儿,让人脊宁沟儿一股儿一股儿的直往外冒凉气儿,心里头一阵儿一阵儿的慌的难熬!……我不是害怕,可是又说不上来这滋味儿是什么感觉。我都不知道我是谁,又不知道该怎么着是好了!……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大了好几号儿!:‘干了!进了乱葬岗子了!’这个念头一上来,我可真害怕了!:浑身发紧,两腿打软儿,双手冰凉,胸口乱蹦!……我硬让自个儿站住脚,定了定神儿,又开始哆哆嗦嗦的试着慢慢儿的往前蹭。头发根儿一阵儿一阵儿的还那么直发麻!有人在背后死死拉住了我。我‘吖’的一声大叫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儿坐地下!天呀!怎么这儿还有人呀?!不对,这么黑经半夜的,又是乱葬岗子,除我以外哪儿来的人呀?:‘不好!是死人诈尸!’我继根儿没见过死人诈尸,我小时候儿听老人们说过死人诈尸的事儿。有人说:‘人剩下一块骨头就能诈尸。’没想到今儿个还真让我撞上了!我说这儿怎么这么多鬼火儿呢。这儿也不知道埋着多少死人,要是都诈了尸可怎么着呀?!……这下子可全完了!我哆哆嗦嗦的乍着胆子用俩手乱滑啦。这一滑啦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衣裳让树枝子剐住了。这一吓、一惊、一喜不要紧,差点儿把我折腾个半死儿。这一松快下来,我也不那么害怕了。我用脚蹚了蹚,有个小土岗子,我就顺势做了下来。我想,我怎么能到这份儿上呢?这一想,我又想起了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盖人圈的小日本鬼子。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使劲骂着狗日的小日本鬼子。要不是这帮王八蛋小日本鬼子,我再怎么不济也且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呀?!”第43章5“老师们、淆生们,亡国奴的滋味儿不好受,亡家奴的感觉更难熬呀,那是比丧家犬都不如呀!你们看看我过的叫什么日子呀?为了躲着小日本鬼子,白天藏起来睡觉,黑夜里冒冒失失的走道儿,还得怕着地下的乱坟野鬼。我都成什么人了?!我都成什么样儿了?!这哪儿还是人的世道儿呀?!经过大半宿心惊肉跳的折腾和心里来来回回的翻腾,我总算把野鬼魂儿和小日本鬼子都看透了,把我自个儿的事儿也想清楚了。你要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来越可怕。你要是真的横下一条心不怕他们,他们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人们都说鬼可怕,这话我也信。可是我老陈刚刚乍着胆子跟它们折腾了半宿,它们除了能闪点儿鬼火儿以外,又有什么呀?就算有树杈子帮了它们一把,剐住了我的衣裳,不是也没把我老陈怎么样了吗?如今它们又上哪儿去了?打今儿个起,世上阴间的爱有没有鬼了,我老陈再也不怕鬼了。小日本鬼子也如是。说到底不都是人吗?不都有一条命吗?大不了你把我杀了。可要是赶巧了,还说不定我把你宰了呢。虽说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一个人甭管他多窝囊,要是把命都豁出去了,这死还可怕吗?凡是害怕的人,都是在心里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从今往后,我老陈要是碰不上小日本鬼子变罢,要是碰上小日本鬼子,我就跟他拼个有我没他,哪么是鱼死网破也行,甭管怎么说,我绝不能让小日本鬼子把我白白的杀了。’想到这儿,我决定:往后只要我不困、不难受,黑天白天都得走道儿。怎么着大白天儿的也比夜里好走的多,感觉也好的多。我揉揉眼,抬头一看,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站起身,活动几下腰身,迈着大步走出了乱葬岗子。我想的是迈着大步,可是迈出的步子一点儿也不大。干了,手脚怎么这么不听使唤呀?浑身软的厉害,一身身的直出虚汗。新也‘砰砰’直跳。我就这样儿,用没劲儿的双腿强撑着拖着打软儿的身子,蹭一咕噜儿歇一歇儿的对付的往前挪着。也是,都多少日子没怎么吃喝儿了,劲儿打哪儿来呀?以前,瞧我姥姥的时候,这点儿路我连跑带颠儿的,最多也就跑个一天连大半宿的就到了。要是道儿上渴了饿了,还能在官道旁的地里随手掐把麦穗儿、拧个茄子、摘个甜瓜、掰个棒子、拔个萝卜、刨块白薯什么的。有一次冬境天儿里,大概其是快立冬的时候了,我再道儿上走的又渴又饿的,我还到菜地里搬过人一棵快砍的白菜吃呢。要是不嫌费事儿,还能到村儿里跟人要口吃喝儿什么的。老师们、淆生们,我这可是小偷儿小摸儿呀!你们可千万别淆我呀。”全场大笑,陈二更也笑了。陈二更接着说:“可如今,找人没人,寻物没物,也就只能忍着了。这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干吗不再你们那儿老老实实待着,凭什么上我们这儿烧杀抢掠祸害人呀?!我们到底是该你们的还是欠你们的呀?!“眼下道儿难走、躲躲藏藏,又加上身虚体弱精疲力竭的,我都不知道在道儿上蹭了多少日子了,还不知这儿哪儿是哪儿呢?要照这么蹭,我得多趱蹭到我大舅家呀?!我蹭着,想着,听着,瞅着。我的天呀!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小日本鬼子,怎么都把这儿糟践成这样儿了?!村庄破败,断壁颓墙。瓦力焦土,陋室残堂。蓬蒿满野,田地荒凉。阡陌迷离,不辨四方。阴霾万里,日色无光。阴风阵阵,鬼音遑遑。人间鬼界?非阴非阳。身外凄凄,心内惶惶!昔日农家田舍,朝欢暮乐和祥。今朝鬼魂地狱,日萧夜疏何乡!可恨倭奴肆虐,唯我同胞遭殃!国破山河尚在,何日驱豺逐狼?!眼前的惨景、昔日的风光,两下里一掺和,把我心里搅的就别提有多难受了!我一时都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了!忽然,我看见远处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我想看看是什么,就加快了脚步往前蹭。我想的是快点儿蹭,可这不听使唤的腿脚就是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还没蹭多远儿呢,就听见隐隐的狗叫狼嚎鸹噪之声,随着徐徐微风,又漂来阵阵咸腥恶臭的气味儿。我心里大惊:‘干了!前头一准儿是死尸场。’这样儿的事儿我在跑反时见过,这个念头一起,我马上觉着头皮发麻、头发根儿直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想往地下坐!……我费了很大劲儿才稳住神儿、站定了身子:‘这可怎么着呀?这道儿可怎么走呀?那儿可是必经之路呀!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刚离乱葬岗,又进死尸场。黑白都难行,前头怎么闯呀?!……’我慌忙的往四下里一踅摸,瞅见不远处儿有一个被小日本鬼子烧的乱七八糟的村子。我忙往回蹭,来到这片废墟前。在烧的黑炭似得破木头堆里,左挑右选的找了一根儿长短粗细都稍微顺手,又烧的不算厉害的木棍子,预备着对付前头那片死尸场里的野狗野狼。我拄着棍子往前蹭着。我又往前蹭了一段路才看清,原来这黑压压的一片,竟是无数只老鸹和老鹰。我的天呀!怎么这么多老鸹和老鹰呀?都把天给遮住了。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老鸹和老鹰呢。我又往前蹭了一段儿,咸腥恶臭之气扑面而来,狗叫狼嚎之声充耳而到。眼前的景象惊的我僵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儿,呛噎的我一时喘不上气儿!死尸相互枕集,成堆成丘;血污横流满地,成滩成片;脱身肢体散乱,白骨横斜;离骨腐肉成团,蛆虫满地;老鸹翻飞,此起彼落;老鹰盘旋,时高时低;野狗接帮,左刨右扒;野狼连群,前撕后扯;腐气熏天,冲鼻刺目;遮天蔓地,扑朔一团;神迷新乱,视听昏然;喉头发堵,预呼声难!……我实在不敢多看多停,硬撑着身心,使劲憋着一口气,赶紧捂鼻眯眼、急忙猛跑快奔,终于冲出了这块触目惊心之土,催肝冽胆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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