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翼。今天還好嗎?」

  我拿著一束風信子,經過無人的走廊,再一次來到3045號房。

  我推門內進,先映入眼中的是小翼床頭的花瓶。我原來以為花瓶的花早已枯萎了,但此刻卻插著一束白色鈴蘭,一顆顆燈罩似的雪白花蕾像聖誕節的掛飾,既優美又清雅。可能是靜蜓之前來過吧。

  我從儲物櫃中拿起了另一個小小備用的花瓶,注了點水,也把我的風信子放進去,安置在那鈴蘭的旁邊。然後,我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之前靜蜓來過了吧,希望對妳來說不會太吵鬧。沒法呢,我跟小璇說好了,每個禮拜必須要找一天來看妳。好了,妳今天狀況還好吧?」



  我傾前身體,握起小翼在被鋪裡的手。

  規律的電子心跳我身邊跳動著,嘟、嘟、嘟、嘟──小翼手心仍然是似有還無的體溫。

  「近來的天氣有點反覆,妳衣服還夠穿吧,千萬不要生病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習慣了這樣跟小翼「對話」。

  小翼的臉仍然像是乾枯了的人偶,乾燥而瘦弱的髮絲披在她枕頭上。她的眼皮與鼻頭依然沒有任何異動,她那麼沉靜地呼吸著。比死亡稍為堅強一點的生命。



  「妳床頭的那株鈴蘭很漂亮,連我特定買了的風信子看起來都多餘了,希望妳會喜歡吧。」

  去年伶馨與小翼的肺部移植手術很成功,經歷了十數個小時的漫長手術,伶馨的肺葉成功轉接到小翼的身上,解決了小翼肺部萎縮的危機。其後除了最初兩三次的併發症之外,小翼終於能夠好好接受伶馨的肺葉,繼續活下去。

  可是,她依然沒有醒來。

  又回到日復日年復年,一年四季的昏迷日子。

  我摸了摸她乾燥的手腕,拿起床邊濕毛巾,小心地洗抹著她的手背。



  本來這種工作必須由女護士來做,但小翼的專責護士看我來多了,知道是熟人,便也跟我說,偶爾可以毛巾濕潤她太過乾燥的手。

  「今天我去看信箱,都收不到小璇的明信片呢,」我握住小翼的手說「已經差不多半個月,第一次隔這麼久,希望小璇一切平安吧?不知道她什麼時會回來呢?」

  陽光流轉,一道金色的暖陽落在小翼的手心裡,她好像握住了一道金黃色的鍛帶。

  自從樂璇去了流浪以後,每次我來探望小翼,都不禁很戲劇化地想:

  如果在樂璇流浪的過程中,小翼醒來了,那會怎樣呢?

  我多希望能出現這種畫面:樂璇風塵樸樸的到埗,卻發現小翼已坐病床上等著她回來,兩人相擁兩泣。走了很麼多的日子,經過了那麼遙遠的距離,兩人終於可以重聚了。

  當然,世事總不是人所想那麼戲劇,那麼美好。

  小翼依然沒有醒來。甚至我有時候很內疚,已經習慣了跟昏迷的她說話,而不再相信她會再一次醒來。



  但我依然記得那個夢。

  在我同樣昏迷了一個半月的日子裡,那片金光閃閃的宮殿。

  是真的是我夢嗎?真的是錯亂的記憶而已嗎?

  那位像天使般的小翼……

  「小翼,」我握緊她的手說「加油。妳一定會再見到小璇的,我們始終會等妳的。」

  嘟、嘟、嘟、嘟──

  喀喀。



  敲門聲打斷了小翼的心跳,我抬頭一望,伶馨穿起病人服內進,她今天又要接受全面的身體檢查。

  她看我投以微笑,也一眼注意到小翼床頭的白色鈴蘭。她走到床頭打量著說,聞著那花香:

  「嘩~開得好漂亮呢,是你買的嗎,好有眼光哦。」

  「才不是呢,」我說「是靜蜓吧。只有旁邊的風信子是我們買的。」

  「是哦,」伶馨笑說「我就知道你沒這麼有心思,不過看不出來靜蜓也頗詩情畫意。」

  我拉來了一張椅子放在我身邊,讓伶馨也在我身邊坐下來,她輕靠我的肩旁,跟我的十指緊扣。我禮貌地輕吻她的臉:「詩情畫意?有那麼誇張嗎?」

  「有呀,」伶馨勾起彎彎的眼眶說「鈴蘭的花語是『重新開始』,看起來也很清麗。這實在太適合小翼了,小翼妳說是吧。」

  伶馨仍然在打理那世界級的古蹟八卦館。她成功引入了不少活化項目,包括展覽、劇場活動、花卉博覽等,令八卦館多了很多慕名而去的遊客。本來就很懂得裁種的伶馨,又要經營八卦館各個壯觀的花圃,自然很懂得花語這種雅興。



  伶馨的病情最近的日子都很穩定,嗽血的次數也明顯減少了。維持定期到醫院做身體檢查的她,也不時與我一起探望小翼。久而久之,她也習慣了與小翼「對話」。

  伶馨伸手,握起了小翼的手心。她輕撫著她的手背說:

  「今天小翼的手好溫暖呢,似乎心情不錯。對吧小翼?」

  「呃……」我澄清說「應該是因為我剛才握過吧。」

  「才不是啦,」伶馨駁斥著說「小翼的手真的很溫暖,才不是因為你啦。你真的不懂少女心呢。」

  是這樣嗎?我也握了握小翼的手心,不還是一樣的溫度?

  「最近身體還好吧?」伶馨笑著說「那就好了,我的肺葉很適合妳呃,加油哦小翼。我再也沒有更多的身體可以分給妳了哦,妳一定要加油,知道嗎?」



  伶馨舉起小翼的手,親吻著她的手背,然後又小心將小翼的手放回被鋪裡。

  我與伶馨握著手,她把頭靠在我的肩頭。坐在小翼的身邊,安靜地陪伴著她。

  「好啦,陪我去做身體檢查吧~」直到伶馨伸了伸懶腰說了。

  我點了點頭,站起來收好了椅子,再次整理好了小翼的被鋪,整調好了窗簾的光陰,與小翼告別說:「好啦,我與小伶馨先走了,改天再看你吧,還是要加油喔。」

  伶馨也對小翼揮了揮手。我們站在床邊注視著的小翼。當然,她沒有給予我們任何回答,除了那死氣沉沉的心跳聲。

  我與伶馨牽著手離開了3045號房,前往伶馨的專科門診所在樓層,依樣陪伴她完成了例行的身體檢查。

  直到女醫生拉開了拉簾,我看著伶馨重新穿起未扣好的襯衫,露出了淡紫色的胸罩與可人的豐滿乳溝。

  「醫生說我最近的身體還不錯,」伶馨扣著衣鈕說「可以試著去登登山,呼吸多點新鮮空氣。」

  「那就好了,」我牽了牽伶馨的手說「下次我們找明明一起去吧。」

  「哦~?」伶馨挑起了眼眉「哦哦,如果那傢伙走得動的話,可以呀。」

  絲明的體能是所有人當中最差的,「負磅」也是最重,登山對她來說向來都不輕鬆。

  我與伶馨離開了醫生室,走進了電梯裡,來到了醫院大堂。伶馨倚在我身邊說:「好啦,那老公我們現在要去哪?」我笑著吻了吻伶馨的嘴說:「妳說呢,妳想去哪裡?」

  「今天由我來負責說嗎?」伶馨抿嘴笑說「去你的房間呀,來好好做愛。」

  我們說著情話準備離開醫院。接下來,因為下午有體操隊的訓練,我必須要在場看顧著雨薇與藝莉,所以我還是得先回到學校去。

  「噢。」

  這時候,正要離開醫院的我們,卻在入口看見那熟悉的臉孔。

  「哎?」伶馨也顯得有點驚訝「靜蜓?怎麼妳又來了?」

  靜蜓手裡拿著一個衣物袋,與我們不期而遇。她戴著粗黑框眼鏡的臉依然不動聲色,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醫院裡碰到她,她舉起手與伶馨打了招呼說:「什麼『又來了』?我不懂……我只是覺得最近天氣有點忽冷忽熱的,怕醫院的被鋪不夠,所以從家裡拿了毛毯過來給阿翼……」

  總括而言,靜蜓對伶馨的態度一直都很有禮。大概她也很清楚,就算她再痛恨我們,伶馨也的確是小翼的救命恩人。

  伶馨聽見了靜蜓的回答,眼裡閃爍過某種綻放的光茫,銳利地撇了我一眼。然後又問靜蜓:「那麼……靜蜓妳是剛到醫院嗎?小翼床頭的鈴蘭不是妳買的?」

  「鈴蘭?」靜蜓眼珠巡視著我們兩人「那是什麼……?」

  那開得正盛的白色奇卉。

  如果不是靜蜓買的話,那麼……

  在我們之前來探望小翼的到底是──

  我的心跳聲如雷嗚般鼓動之際,伶馨緊緊牽住我的手。

  「回去吧,」伶馨嘴角挽起了美妙又溫婉的笑容「小果,你快回去吧。但這次要帶著我一起哦,那麼久了,我也好想見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