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巴士,站在大學的入口處。

  我看著眼前的世界,夏天的陽光,石白色的走道,各種建築物與植物輝映交織出變幻不定的色彩。空氣中的熱度,幾乎是凝靜的風,勾劃出這赫然出現我眼前的世界。

  「怎麼了嗎?」

  陪同我一起下了車的伶馨問。我搖了搖頭說:

  「我只有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時間又重新回來了。」



  時間又回來了。又開始繼續流動。

  「是的,」伶馨握起我的手心說「回來了,就又重新開始了。」

  世界萬物都像航行的船,在時間之海上張滿帆,順著風往目的地航行。也許偶爾帆收起來了,船長不見了,找不到方向,但時間卻仍然流動,我們只能在浩瀚的海上終老。

  或是等重新找到方向,我們再次邁向天與地的盡頭,到達彼岸。

  我牽著伶馨,走進大學裡,陽光流進我們相握的手心當中,累積得愈來愈濃烈溫熱。



  在從醫院回來的車上,我曾經問伶馨,會不會是我們想太多了?也許那株鈴蘭,其實是小翼的家人或是其他女友們,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帶來的。

  伶馨只是搖了搖頭回答,我不是說了嗎?小翼今天心情很好呢。

  是嗎──我問。

  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伶馨微笑著說。小果你別忘記,我身體裡的一部份,可是留在了小翼的身體裡哦。

  我一直沒有計算過,如果從大學門口,徒步走到山下的體育館到底要花多久的時間。



  這一次與伶馨一起走,來到大學體育館的前方,我拿起手機一看,大概要16分鐘。

  原來只花了十六分鐘。

  那我們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去遇上對方?去認識了解對方?

  再去互相相愛,產生磨擦,分開,然後又再相遇?或者就此不相往來?

  還未到藝莉與雨薇的練習時間,所以此刻體育館的門是關著的,而也只我跟我姐有鑰匙,所以再沒有第三個人可以打開這門口。

  「小果,你看,你快來看~」

  伶馨卻走到體育館的旁邊,向我招著手說。

  我遁著伶馨的聲線走去,她走到體育館一旁的草地上,繞著牆角,來到一個打開了的通風窗口方裡。



  就像上一次我姐偷進去的時候一樣,有人搬來了紙箱,在地上堆起了立足的台階,然後推開了通風窗,溜進體育館裡面去了。

  又會是我姐嗎?怎麼可能。我立刻反駁自己的想法,她也有鑰匙呀。

  「那我就不跟你爬進去了,」伶馨指著窗口說「你給我鑰匙吧,我自已開門。」

  其實我也可以跟伶馨一起回到大門,再一起打開門進去。

  可是,此刻我的心跳卻像一陣陣樂曲的拍子,驅動著我先把大門的鑰匙交給了伶馨,然後爬到紙箱上,撐起身體,再一次橫著身體穿過了窗框,竄進了體育館裡。

  噗。我從窗戶上落到體育館無人的走廊裡。

  狹長的走廊上滲透著午後的陽光,我的身體激起了一輪輕微的風浪,胃部像灼痛又像絞痛。我帶著痛楚的腳步,步向體育館場中央的入口。



  體育館裡一片死寂,我像墜進了無聲的深海裡。

  如果我們在另一個人身上所能使用的時間都是定數,那是否代表在死亡之前,我們其實是都在不知不覺之間,注定與所有人告別?

  我孤獨地走在廊間,驀然想起了所有的片段。

  那超過了記憶力負荷容量的畫面令我驟覺呼吸困難。我扶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呼吸──從我們相遇,一起生活,朝著預賽的目標進發,遇見更多的團員,前往奧運……

  我們由一個人開始,遇到了另一個人。

  到又變成了一個人,等著另一個人。

  我哽咽地抹著眼角的淚,在彷彿閃爍著回憶走馬燈的廊裡前進,撐著步步驚心的胸口,走到場中央的入口前方。

  燈己經亮了,強烈的白色射燈照在場中央。



  是她。

  她穿著新造的體操服,白色像海浪般的底色,海藍色如海洋般的波紋。

  萬籟俱靜。直到她那那骨細柔韌的玉背如羽翼般竄動,雙手緩緩地從一雙大腿旁邊舉起,抬到頭頂上,伸展全身上的肌肉。

  萬籟依然俱靜,但我的耳畔卻似乎響起了旋律。

  她在十二米乘十二米的軟墊分出右腿,單足佇立,單手舉起,以左腿為支點,旋動整個身體,在軟墊上劃了個圓圈──

  風吹起來了。陽光落下來了。雨季又開始了。

  她低垂著如禪修般的臉,帶著似有還無的微笑,像貓般向天花拉出柔軟的身體,隆起的胸丘,沒有膩肉的腰間,優美的大腿。
  


  雨聲,風聲,腳步聲,每一位女生的微笑,她們每一位流過的眼淚與啜泣。

  她挺直身子,往前助跑,跳出了完美無瑕的挺身前空翻,落地無聲。她掌管了那十二米乘十二米空間裡的所有細節。

  我握過她們每一位的手心,擁抱她們每一位的體溫,她們的期望、徬徨、任性、夢想、抉擇。我們之間的爭執與和解,最後仍然留在對方身邊的坦然。

  她助跑過後,跳出了單足轉體、直立轉體,挺身前空翻——數之不清的各種高難度動作。我的眼晴把她的身體攝錄下來,分割成各種凝靜的畫面,從動態到靜態,從一瞬之間到永恆,再組合成在我眼前輕盈落地,背對著我,流了一身閃閃發亮的汗,正在喘息的她。

  「小璇!」

  我不覺走到場邊,向她叫喚。

  她沒有回頭,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在地上跳起來了,以不可思議的美態與動感,在空中留下了目不瑕給的殘影,彷彿是一襲翻動的海浪,又似乎是染上了顏色的靉靆。

  她不斷地旋動著,用盡身體每一寸的肌肉與皮膚,揮灑出她當下最真實的存在。

  她回來了。是的,她回來了。

  時間又開始重新轉動,我們再次在海上啟航。

  我們每一個人,又要花多少時間,去重新等待另一個人的回來?

  落地,呼氣,轉身,抬頭,睜開眼,看著站在她前方的我。

  「嗨。」

  樂璇微笑著說。

  
Ω

  靜蜓看著小翼床頭的白色鈴蘭。她不喜歡買花,因為花總是會枯萎的,那總會令她想起,小翼又昏迷了更長的日子。

  靜蜓再次在小翼身邊坐下來,握起她的手。

  嘟-嘟-嘟-嘟-嘟-嘟-嘟-

  她從小時候就聽著這種心跳,甚至熟悉到超過真實的心跳。

  那一波又一波電子聲響就是小翼的生命。靜蜓知道這樣想並不對,但她聽著這不自然的心跳,總是會覺得很安心。

  她不愛說話,自己的生活也很平淡,沒有什麼能否與小翼分享的。每一次來到,就只是握著小翼的手,靜靜地陪伴著她。

  「呼……」

  靜蜓坐著就打起睏來。今早她還要工作半天,中午下班後就拿著毛氈過來,來到病房裡,白天的天氣還算溫暖,她也只替小翼用毛氈鋪了鋪腳。

  「呼……」

  靜蜓已經慣了就這樣在小翼身邊睡去,有時候她下班累了,還不想回家去自己一個人,就過來這邊陪陪小翼。雖然小翼的靈魂可能已經遠去了,但至少心跳與體溫還在這個世界。這能給靜蜓一點簡單的慰藉。

  即使在睡夢中,靜蜓還是不覺緊緊地握住了小翼的手。

  等待,等待,與等待。

  這片手心,一握就是十二年。從期待直到放棄,從放棄到只能在心底裡希冀。

  「呼……嗯?」

  靜蜓感到某種異動。

  她睜了睜眼,搖了搖頭清醒自己不覺沉睡了的身體。

  是什麼……?

  嘟-嘟-嘟-嘟-嘟-嘟-嘟-

  靜蜓本能地望向小翼的心跳聲,沒有異樣,是什麼?剛才感到的是什麼?

  靜蜓低頭,望向在捧在掌心上小翼的手。

  小翼的指頭在動。

  「小翼……?」

  靜蜓難以置信,捧著小翼那脆弱的手掌,似是正呵護著一頭垂死的小鳥。

  又動了。小翼的指頭又動了。

  「小翼!!!!」

  一陣強烈的不真實感襲向靜蜓,但她還是趕快按了床頭呼喚醫生的按鈕。

  她撲到小翼面前,握著了小翼的手,滿眼的淚水已盈滿而下。

  然後──小翼張開口,呼了一口漫長的空氣。

  如初生的嬰兒。


陸陸︱Ὀδύσσεια︱奧德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