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伍︱Τελκηινες︱狄爾奇歷尼斯


  「喂。」

  我坐在旅館最角落的緣側,眼前是幽靜精巧的日式庭園,但我雙眼早已失去焦點。

  我聽見她的呼喚,才抬起頭一看,是鹿儀。

  鹿儀穿著印花長袖上衣T恤與牛仔褲,面上沒有展示任何情緒,只是穿著旅館的拖鞋,踱步來到我身邊站著。



  「鹿儀,」我垂著頭說「你是來笑我的嗎?那就笑吧。原來只要一個女人能用肉體吸引我,跟我口交,跟我做愛,我就把藝莉醬都賠上了。」

  剛才在飯堂裡,雨薇掂看著御守中的黑色硬物,然後發現硬物上有接口。我們找來工具拆開,就發現裡面是電路晶片,而且有電接頭。

  鹿儀仍然沒有說什麼,卻低下身子,在我旁邊坐下來,把雙腳也伸到緣側外,踩著石階,若有思地說:

  「我……剛才一直沒有說話呀,不是嗎?」

  飯堂裡每一位女生得知我與戀音的關係,再得知真相後,都對我投入複雜的眼神。沚澄的苦惱、森琪的迴避、樂璇的既驚且怒、就連絲明也扁著嘴,面露難色,那天在咖啡館裡,就在她面前,我就為了戀音而騙了她。



  眾人如真空般的沉默令我頭暈胸悶,我便說要靜靜,離開了飯堂,一個人來旅館最角落的位置。

  「說實在的,我也很想要嘲笑你,」鹿儀在我身邊笑說著「當我聽著雨薇解釋,心裡也覺得:『哈哈,這傢伙亂開後宮,終於中美人計了』。」

  我無助地看著了鹿儀一眼,她卻揚起那英氣自信的微笑。

  「不過呢,」鹿儀又說「我好像也沒有資格說你,不是嗎?我……以前、也一樣呀。不,我比你更爛呢,明知跟那男人沒有未來,是我明知道的,卻還是埋頭衝進去,我到現在……老實說,我還是會想他呢。」

  鹿儀說著便把弄起自己棕紅色的髮梢,我苦笑說:「我……不知道這兩者是否可以作比較,但……我現在真的很內疚,鹿儀。如果藝莉醬真的因為我而出事,真的因為我而有任何後果、那……」



  「只要把藝莉醬救回來,那就可以了吧,不是嗎?」

  我感受到鹿儀直視的目光,令我無法避開。

  「其實我同意雨薇的說法,我也覺得你是受害者。我也一樣,但至少我沒有自責,因為讓我再選一千次,我還是會選擇那段感情,那有什麼好內疚的呢?」

  鹿儀的語氣恍若只是說著一段遙遠的往事,我卻像慢慢消融在她光芒萬丈的視線裡。

  「你變得好安靜喔,」鹿儀笑著說「這一點也不像你呢。」

  我再次苦澀地笑著:「這不好嗎?妳不是老是罵我對妳說教,又只是把話說得好聽。啊……鹿儀……」

  鹿儀突然跪起雙膝,伸手抱住我的頭,讓我靠在她豐軟的胸口上:「如果你什麼也不說,我就沒法罵你了。」



  鹿儀美滿的胸脯就在我的耳畔,我聞著她身上有甜醇的香水味。我抓住她的手臂說:「我……會把藝莉醬救回來的。」

  「白痴,」鹿儀拍了拍我的頭,笑著說「就憑你嗎?你連她在哪裡,戀音是什麼回事也不知道吧。」

  「我是說真的,」我握起鹿儀的手,回答「妳也知道吧,我向來都是認真的,就像我對妳說過的一切。」


Ω

  我醒來的時侯,發現自己地趴在床墊上。

  我的後腦很疼,像有一個凹洞,而裡面填滿了痛楚。我又馬上發現,雙手無反法動彈,手腕有被拉扯的灼動感,似乎是被索帶之類的東西綁住了。

  「目を覚ました(醒來了)。」



  有女生用日語說,是陌生的聲線。

  我的意識逐漸恢復,直到我能夠辦認出眼前的空間。

  我正身處一個大型和室裡,足比藝莉房間太好幾倍,可以算是個小小的會堂,而我正睡在大概房間正中央的床墊上。我掙扎著站起來,卻感受到有人拉起我被反綁的手腕,然後再聽見「咔躂」一聲,我的雙手便突然被鬆綁了。

  我被攬亂的意識像水裡的粉末般逐漸沉澱,對了,最後殘留的畫面,是戀音。

  「小果先生,這邊請。」

  紙門被俐落地拉開了,遠處的門邊撞到門框上,發出響亮的聲音。

  我轉頭一望,是那天的巫女,脅持戀音的那一位。

  但她並非穿著巫女裝,而是素錄色的浴衣。



  她恭敬地在紙門旁邊正襟危坐,面上木無表情。有人拉了拉我的衣領,示意我站起來,雖然我的意識仍多少昏亂,但我仍然能站立。我的鞋子被脫掉了,只穿著襪子的我,步出床墊,踩在榻榻米上。

  那中年巫女──現在她已經不是穿著巫女服了,該如何稱呼她呢──她見我移動了,便也站起來,背向我,開始細步前行。身後替我鬆綁的女生緊貼我的腳步,我無法不隨著那位曾經作巫女打扮的中年女性向前進。

  身體開始移動之後,我步出房間,然後走到木製的走廊裡。我再次檢視身處的空間,木板十分踏實柔軟,走起來非常舒適,沒有一絲腳步聲,周圍的陳設古雅得非常徹底,除天花的紙燈罩裡的看起來是電燈以外,活脫是博物館中的偽造歷史場景,沒有插座,沒有電線,甚至看不出有任何合金製作的事物。

  我像睡了一覺,然後穿越到幕府時代的日本。

  走廊的紙窗全都關上了,但從紙上的夜色看去是深夜無誤,空氣的溫度也有格外的寧靜感。

  眼前的中年女性與身後的另一位少女不發一言,押戒著我向前走。

  我們拐過了幾個轉角,走廊上沒有其他人,曲折的程度令我無法想象建築物的大小。



  終於,那女人在一對繪畫著墨風水山畫的拉門前停步,她姿態優確地下跪,然後輕輕將門往兩邊推開。

  門後是一個深闊的和室空間,我不知道傳說中「天守閣」是多宏偉的建築空間,但對日本歷史知識非常貧乏的我,腦裡所想到的,就只有這個名詞。

  中年女性帶領我步進,在這殿閣的前方中央,放置了兩席酒席,酒席的前方,是一位穿著華麗櫻紅色小袿的女性。

  她背對著我,但就算她不轉身,我也知道她是誰。

  我在酒席前方坐下來,席上是精緻華麗的美食。中年女性畢恭畢敬的為我倒酒,酒液流動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但我並沒有任何食欲。

  「……戀音?」

  我看著櫻紅色的背影,說出唯一的可能性。那中年女性倒酒的動作,卻因為我這句而中斷了,好像我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阿鶴,別在意,他沒理由要在我的名字後加上『小姐』。」

  是戀音的聲線,但卻是雖帶著口音、仍流利的漢語。

  如果只聽聲音,你卻不會想到她是日本人,而跟我一樣只是來自某地的旅客。

  那身影像一株盛開的櫻花樹,在榻榻米上挪轉過來。

  我沒有絲毫的驚訝,與其說驚訝,不如說我有了猜對謎底的安然感。

  不,更正,猜對了的是雨薇,而不是我。

  戀音化了豔麗的妝容,病弱的氣質隱去無蹤,只有靈動的雙眼跟我的記憶完全刎合。她穿著高級的日式禮服,正襟而坐,跟我酒席相對。

  那叫阿鶴的中年女性,便若無其事繼續倒好清酒,然後退到一旁,擔當侍女的角色。

  「我唯一沒算好的,」她的發音標準得不可思議「是那叫雨薇的女生。我沒想到,你連台灣那邊也有後宮,而且是如此聰明活潑的女生。」

  戀音舉起了杯,把酒液一飲而盡。

  「我本來想為你準備一輪藝妓的歌舞,可是時間倉促,來不及了。」她說。

  說完,她還是自顧自的喝起了酒,然後逕自倒起酒來,又喝了一杯,姿態落落大方而且面不改容。

  「不過,我想你應該也沒有興──」

  「藝莉醬在哪裡?」

  我提出問題,打斷了戀音的話,以及她流暢的豪飲。

  戀音放下酒杯,低垂著晴。我好像看見了阿鶴握起了拳頭,濃稠的沉默幾乎要搗塞我的呼吸。

  戀音拿起白瓷酒瓶忽地站起來,阿鶴也隨之站起,可是戀音揚起手掌,阿鶴便硬生凝止動作,復又坐下。戀音走到我的酒席前方,坐下來,跟我只相隔不到三十公分的隔離,我好像再次聞到了她身上的淡香,以及摸到她那雪白的頸脖上,有我曾經愛撫過的體溫。

  「你不想知道妾身是誰嗎?」戀音銳起眼角問道。

  我沒有回答。

  「那個只會害羞的戀音﹑身為藝妓的戀音﹑不懂漢語也不懂日語﹑滿口京都弁的戀音﹑曾經幫你口交吞精的戀音﹑你在她體內射精的戀音──以及你眼前的這位戀音,妾身到底是誰,你不想知道嗎?」

  わらわ──妾身。這是我從未聽過的自我稱謂,也不知道是否有特別的含意。

  「我想知道。」我決定回應道「但我更想知道,妳把藝莉醬收在哪裡了。」

  戀音直接舉起酒瓶,像喝水似的咕嚕咕嚕地喝起酒液。

  然後,她重重呼了口氣,像抑壓著某種強烈的情緒。她臉不紅氣不喘,只是說:

  「可以先聽妾身說一個故事嗎?聽完了以後,妾身就回答你的問題。」

  我看著戀音的雙眼,本來圓潤溫和的黑色眼珠,此刻卻是已無底深淵似的黑洞。

  但我沒有拒絕的條件與理由,只好說:

  「好吧,妳說,我會聽。」

  「藝莉的父親,並不是只有一位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