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自身 - das Ding an sich - 》 [18+][fin.]: 第八回:飛灰
【第八回:飛灰】
車廂的隔音物質非常精良,只雪景移動產生微妙像風的聲音,消除了過份安靜而產生的微弱耳嗚。城郊的草地,山間,農舍鋪著柔和白,雪片像床邊的安眠曲般溫柔地降落。
車廂中只有寥寥幾位乘客,這個時節乎沒有人在旅行,坐上新幹線然越過鄉間的都是背負著任務的人吧,雖然車廂中非常溫暖,但看著窗外的一月雪,我不自覺地拉緊了身上的毛衣。
昨天,佐佐木來找我,說公寓收到一封寄給伊豆田的信,是已經付了郵資的急件,上面寫著位處北國地區某療養院的名字,伊豆田不在,看著「急件」和「療養院」這令人不安的組合,她便私下拆了伊豆田的信。
在咖啡館,她將折成三折的信展示給我,我接過來,是一封非常簡潔的信。沒有過多的用辭。
內容很簡單,就是致伊豆田朝夢小姐,令尊伊豆田總丞過世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伊豆田總丞」這名字上,這就是伊豆田的父親嗎?那個名字的筆劃產生與其他字體不同的重量感,在質感良好的信紙上沉落下去。
信上還說,請伊豆田儘快去處理父親的後事。
「也就是說,小夢並不知道她父親的事情嗎?」佐佐木說。
「也有可能以別的方式,電郵,或是透過電話知道了。這封信也可能只是療養院方以防萬一寄出。」我說。
「有打算怎麼做嗎?」佐佐木問我。
我將信件放下來,摸著裝著咖啡的馬克杯,杯上的白瓷發出像貓毛般柔軟的熱度。
伊豆田跟父親仍然不明,她唯一的親人是父親,但也卻幾乎不跟別人提起父親的事情。
「去吧。」佐佐木突然說。
「嗯?」
「去療養院,就算小夢不在,也要打探小夢的消息,去吧,小谷,去找小夢。」
我看著佐佐木,她的眼神很堅定,她不是在說服我,而是在跟我陳述事實:我要去找伊豆田,去吧,去把伊豆田找回來吧。佐佐木繼續說:「如果我是你,我這刻一定會立刻丟了只喝了兩口的咖啡,直衝到雪地上跑回宿舍,收拾行李去買車票,高速也好,頭等也好,立刻就坐上車去療養院那裡,那是能找到小夢的唯一希望,去吧,快點。」
那絕對是佐佐木式的行為,我彷彿從言詞中感受到她的欲望,像她做愛時的體香一樣濃烈的欲望。
我喝了一口咖啡,說:「好吧,那我出發了。」
我查了療養院的地址,那是位於京都市郊的小型療養院,位處頗為偏僻,大眾運輸無法抵達。我收拾了行李,買了隔天的車票,便離開了大學宿舍。
車站外下著雪,整個世界似乎塵封了,我圍上羊毛圍巾,路上行人寥落,店鋪不少都關著,我總算找到了計程車,遞出地址,司機看了一眼,在倒後鏡中用看著重案逃犯的眼神窺視我,然後拿出地圖,端詳了一回,才默默地開起了車。
那是城市附近的小鎮,我在地圖看過,都是農田和小型牧場,下車後,雪的氣味以新鮮得難以想象的程度滲入我的鼻孔,路中的積雪有點厚,似乎是沒有太多人在清理,我踏出一個又一個足印,身邊的建築物不少還是木造的,飽經風雨的深咖啡色,似乎把時間像春天的濕氣一樣深深的吸進去了。
療養院入口處兩邊延伸出鐵柵,把空地圍起來,冬天之前那應該是青翠的草地吧,療養院是小巧一層建築,白色的牆壁,房間的窗戶亮著淡黃的燈。
我走進入口處,只有一位穿著便服的看護師,看起來三十多歲年紀,有點發胖,她看見我後便站起來了,眼神掩飾不了驚訝,我打招呼後從懷中掏出伊豆田的信,遞給她。她的胸前別著「井上」的名牌。
「請問閣下是伊豆田先生的……?」
「說來冒昧,我是伊豆田朝夢小姐的朋友。請問伊豆田總丞先生的事情都處理了嗎?」
「伊豆田小姐的朋友?」井上友善地打量著我。
「是。」
「那個,」井上說的語氣似乎是在想,該如何表達接下這句話「伊豆田小姐已經來了,她沒有告訴你嗎?」
「就是這裡了。」井上推開病房的門。
門後的空氣很特別,是醫院深處才有的空氣,那乾淨得沒有任何味道,連丁點的塑膠,木材,尼龍,藥品味道沒有的空氣,每一公分空氣都經過清理,努力洗刷掉那什麼,潔淨得不合理而令人不安的空間。
「伊豆田先生是上禮拜過世的嗎?」
「對,身體衰歇。說起來其實有些突然,伊豆田先生年紀並不大,除了中度的腦退化症,身體都沒有任何問題,三餐也調理得很好。真想不到。」
「伊豆田先生住在這裡多久了?」我問。
「很多年了,從他出現腦退化症徵狀開始。那時侯我還沒有在這打工呢,伊豆田先生從我來這邊之前,就一直住在這裡了,雖然伊豆田先生一直沒有把我記起來,但每天都會看見的人,就這樣就消失了……」井上說。
「他的病情很嚴重嗎?」
「這一點很難回答,到底怎樣才算嚴重。」井上打量著房間的窗簾「所謂腦退化症,就是你會忘記學過的事情,但會忘記什麼,每個病人都不一樣,你無法用記得什麼來斷定你的健康程度,相反也一樣吧。」
井上微笑,然後接著說下去:「伊豆田先生的病情一直維持在中期階段,日常生活沒有任何困難,雖然偶爾會認不得人,但仍然可以跟人好好交談,雖然會找不到辭彙,跟伊豆田小姐也相處得很好呢。」
我望看病床,想象伊豆田和她父親在病床旁邊對話的畫面。
一個哲學系的女兒,和腦退化症的父親。
「朝夢……伊豆田不太提起她的父親。」我說。
「有時侯,這種事情很難啟齒。」
「感謝,我這就離開,麻煩你了。」我回頭向井上說。
「不會。」井上說「伊豆田小姐,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據我所知,已經沒有了,就算有,也是不認識的。」
「那麼,接下來,需要陪伴就是伊豆田小姐了。」
對於這句話,我沒有回答,我說自己是伊豆田的朋友,也許是井上察覺到並不只是如此,而作出了暗示和忠告。我隨著井上,離開伊豆田父親的病房,據說親人離開之前,最親密的人都會感到某種預兆,伊豆田有父親將要離開的預兆嗎?還是說,她從很久以前,就察覺到父親的衰退?在她連一個哲學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之前。
井上回到崗位後,我走到休息間,撥出剛才井上給我的電話。
那是伊豆田下塌旅館的電話。
據井上說,伊豆田在父親過世後的當天就來了,那跟伊豆田失蹤的日子也刎合。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深遠的撥號聲,像來自世界另一端的聲音,電話接通了,是旅館的主管,我說要找伊豆田朝夢小姐,他說稍待便轉接了。
又是一輪撥號聲,通往更深的世界。
「喂。」
電話傳來伊豆田的聲音,經過電波的轉換而帶雜聲,那像雪和灰塵一樣微少而真實的雜訊。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世間的所有詞語都像消失了,我學會的句字都無法使用,我的嘴唇蠕動著,在世界的這一方。
「喂。」
是伊豆田,我找到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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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撐傘呢?」
這是我和伊豆田重遇(雖然說重遇似乎太煞有其事了)時的第一句話,她穿著狼灰色的大毛衣,拿著深藍色的長傘。我先注意到我頭上出現的陰影,才注意到我身邊的人是伊豆田。
「我好像很少在這下雪天在外面。一時都忘了。」
「住在這小鎮可不行哦。會感冒的。」她笑說。
我比伊豆田高,便接過伊豆田的傘,替她撐著,她的手臂像松鼠般穿我的脇下,挽起我的手。
我們站在某個十字路口裡,像時代倒流的場景,天上的雲變薄了,淡藍色的天色散落下來了,灰白的雪多了一重淡藍色,伊豆田回頭領著路,帶我到她下塌的旅館去,地上有一連相反方向的足印,那是伊豆田來的時侯留下的。
「怎麼不說話。」伊豆田問。
因為我找到你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像溫暖的空氣般留在我的胸腔裡。我找到你了,伊豆田。地上的雪片被我倆的腳步壓碎,我在心裡面不斷默唸這句話,就只有這句話。
「妳什麼時候會回去。」我問
「待明天父親火化後,可能再住一兩天,就回去了。」
這是我記憶裡伊豆田第二次提起她的父親。她若無其事地地低頭走著,烏亮的頭髮上沽了幾顆雪花,她的側臉在陽光反射的雪茫美不勝收,小鎮沒有任何繁囂,像極了契訶夫小說裡的畫面。
「這幾天你會寂寞嗎?朝夢。」我邊走邊問。
「寂寞也沒有什麼不好嘛。」她回答。
「如果你寂寞,我就有理由陪著你了。」我說。
她輕輕地笑了,令人著迷的笑聲。
我和伊豆田之間的時間好像變慢了,我們每說一句話,都好像要穿越遙遠的距離,跨過大平洋的時區。
「明天陪我一起去看父親火化好嗎?嗯?」
伊豆田說。這是我聽過她最清楚的要求,我強烈地感覺到了,她希望我陪著她,我感覺到了,出奇地清晰,我似乎能開始看清伊豆田心裡的那些透明。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但密雲不散,窗外的天色仍然帶有晨曦未明的青藍色。
火化場在小鎮邊緣,我和伊豆田步行過去,路中的積雪又深了幾分。伊豆田說,這是她出生成長的小鎮,直到中學之前,她都一直在邊裡生活,那間房子裡有什麼人,那間店的老闆,她到現在仍然記得。
「那是我小時侯的糖果店,老太太過世後,便改成了雜貨店了,小時侯下課,我便拿著僅有的零用錢去那邊買糖果呢。」
我眼前出現了孩童的影子,她舉起那小小的手,向老太太買了糖果,那是小時侯的伊豆田。
這裡是有過伊豆田的時空,這裡的空氣,這裡的土地,房子,樹木,都與伊豆田朝夢共存過。「那你小時侯的房子呢?」我問。
「我離開這裡後便沒再租了,父親另外再找了個地方住,後來父親發病,我再也沒有在這小鎮定居過,每次回來,也是到旅館去。」
我們到了,火葬所其實也是一橦小小的平房,平房的角落有一根不祥的煙囪,我們推門進去,伊豆田報了名字,一位中年婦人便帶我們到內室去,說了一些葬儀性的話,又輕聲問了伊豆田什麼,我聽不到那句話,伊豆田卻搖了搖頭。
我們被領進一個幽暗的內室,一個小小的玻璃閥門前,圓型的,令人想到蒸汽船艙的造型,暗銅色的金屬邊框,玻璃刻意霧化了,令人看不見裡面的東西,但隱約看到有一個平躺的人型。
中年婦人說開始了,伊豆田點了點頭。沉重的機械啟動聲,機器內升起一陣狂風似的聲音,熊熊的火焰像冒升了,變幻不定飛焰焚燒起來,像一片鮮橘色的海洋,圓型的玻璃後傳來一陣滲透性的熱力,四周的光芒都被吸收進了,空氣,呼吸,物質,無形的東西,都在那小窗內燃燒起來了。
伊豆田沒有說話,沒有表情地看著焚燒的一切,所有葬儀都在跟我們傳達一個簡單事實:死亡了。那些我們認識的人,關於他/她的過去,曾經對我們做過的事情,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都已經變成過去了,是的,那道分隔線是如此分明,就像格林威治的本初子午線,你或許不想承認,但誇過去了,就是畫夜之分,昨日和現在之分。
玻璃內的火焰,將伊豆田的父親轉換成微塵狀的飛灰,那結實的人類肉體,將會成為眼晴看不見的微塵,成為世界裡我們無法補捉的份量。
伊豆田說話了,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線。
「奪去我第一次的人,是父親。」
這句話是如此的輕,卻又如此的確實,我仔細地想著當中的每一個詞語和語法。我沒有理解錯誤。
「小時侯我跟父親已經很親匿,他會撫摸我的身體,洗澡時也要我撫摸他的下體,我以為每個小孩都是這樣,直到小學六年級的初潮後,父親有天晚上進入我的身體裡,身體痛得撕裂起來,我尖叫著,反抗著,我才知道,那是不對的,這鄉下沒什麼性教育,但我感覺了,父親的行為帶有強烈的惡意。」
飛焰仍在綻放,像黃昏的落霞。
「但同一時間,我卻感受到父親強烈的愛,強烈的愛和惡意同時注入我的身體裡了,我還記得那種感覺,我的身體像消失了,只有父親在哭,只有父親在我的身體裡的溫度,我抹去了父親的淚,他躺在我才剛發育的胸前不斷哭泣。」
伊豆田執起了我的手,她那柔軟的手。沒有絲毫的顛抖,沒有絲毫的汗濕。
「直到父親發病之前,父親還是不斷跟我發生關係,小時侯我太痛,他便用不同的物件來令我高潮,我竟然有反應了,連我也不敢相信,可能是我知道,那裡面真的有很強烈又巨大的愛,父親是愛我的,像愛我的母親那樣愛著我,像需要母親那樣需要我的愛,他真心想要我快樂,不只心靈水,連身體上也是。」
是伊豆田那溫柔的聲音,像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連羽毛都要落下的那種輕盈的吸引力。
「後來父親發病了,他忘記我了。我沒有跟別人說,療養院的人以為他還記得我,他只是以為我是來照顧他的什麼人,他總是跟我打探『伊豆田朝夢』的事,那是他的女兒,也是他的情人,他很想她,他想要她,他對我說,幫我找她好嗎,他說,她一個人,沒有我在她身邊,會很寂寞的……」
伊豆田的聲線乾硬起來,她靠過我抓住我的胸口,哀求著,流著滿眼的淚:
「幫我找她好嗎,他總是跟我說,幫我找伊豆田朝夢!幫我找她好嗎……跟我說,到底伊豆田朝夢在裡……伊豆田朝夢到底在哪……」
我抱著伊豆田,她慢慢跪下來,紛亂的火色照得她臉上明滅不定,閃爍的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她還是不斷拉扯我的肩膀,搖晃著。
「她到底在哪!伊豆田朝夢……父親深愛的伊豆田朝夢到底在哪,被父親奪走第一次的伊豆田朝夢,到底在哪!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伊豆田朝夢!幫我找她好嗎……幫我找出她出來好嗎,告訴她父親在想她……伊豆田朝夢……妳這混帳……伊豆田朝夢……!」
伊豆田泣不成聲,她埋在我的肩膀不斷抽噎,我順著她的頭髮,蓬!火焰消失了,伊豆田父親的身體可以燃燒的部分都已經燒盡了。四周是幾近無光的黑暗,只有稀薄的白光從遠處角落的氣窗裡散落下來。負責火葬的中年女人靜靜地看著我們,眼神像是看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了。
伊豆田不斷的抽噎,身體像垂死的白兔般戰抖。
「伊豆田朝夢。」
我輕喊著她的名字。她微微抬起眼,哀憐地看著我。
「我找到妳了,伊豆田朝夢。」
【第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