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自身 - das Ding an sich - 》 [18+][fin.]: 第七回:香蕉
【第七回:香蕉】
「有天晚上,我突然很想吃香蕉,黃色粗粗的香蕉,不要想色色的事情喔,真的就想吃而已,想吃到不得了,滿腦袋都是香蕉外表硬硬,而裡面柔軟的質感──真的沒有在說色色的事情喔,我在充滿香蕉的盼望下離開了房間,拿了單車,在晚上的城市裡亂逛,每看見了一間便利商店便滿身大汗的衝進去問:『這問還香蕉嗎?』半夜看見一個少女那麼激動地找香蕉,會想到什麼呢?不過也沒關係啦,我那時侯就是想著香蕉,香蕉的氣味都在我的口腔裡飄散出來了,再不吃香蕉,搞不好我自己會變成香蕉,然後吧嚕吧嚕地把自己一口口吃下去呢,終於我總算找了一間便利商店還有香蕉,我把錢丟給了店員,就直接撕開膠袋,剝了皮,當場將奶白色的果肉哎下嘴裡,嘴嚼,不斷嘴嚼,直到香蕉的氣味粒子充滿了口腔裡的每一個細胞,我吃完了香蕉,站起來,世界回復正常了,我回到了不會想吃香蕉的世界裡。想起來這真的很可怕呢。」
「是很可怕。」
我坐在佐佐木的對面,佐佐木的房間除了各式各樣體育用具,沒有任何的陳設,她回到家後便會把胸罩脫下,寬身的t-shirt下仍然看得她乳房的輪廓和被乳頭撐起的突出。那依然非常吸引眼球。
「可能小夢,也只是去找尋她想要的事情而已,人有時就是這樣。」
「我想知道,她到底在找什麼。」
「也許她也不一定知道。」
「但寧寧你剛才所說的,妳很明確的知道對香蕉的欲望,那麼明確而強烈的欲望,如果那天晚上,我在妳身邊的話,我會明確的感覺到,你對於香蕉的意欲,但朝夢不是,我感覺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的需要。我感受不到。」
「或許她最近想要一個人吧。」
「但我至少想知道,她到底在哪。」
佐佐木坐在床上,我像會見心理醫生,拿著水杯,坐在木椅裡,視線失焦地將我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伊豆田失蹤了。
某天上午,我獨自在宿舍裡起來,發現她不見了,我以為她只是有事情要出門,或是上課,卻發現她拿到我宿舍裡的衣物,用品,幾本翻閱的書,都全部不見了。我撥打她的電話,又發現她已經取消了帳戶。
我找到她和佐佐木,杉崎共住的公寓裡,佐佐木也很驚訝伊豆田消失了的事情,她知道伊豆田這陣子住在我房間裡,偶爾發現伊豆田的房間進入過的跡象,也以為只是伊豆田回來拿些用品。
我們檢查過伊豆田的房間,沒了幾套衣服,書本放得整整齊齊的,德語版的《純粹理性批判》也依然放在書架上,提款卡,錢包等等身份證明文件都不見了,但護照卻留了下來。
「那我們至少肯定小夢沒有出國。」佐佐木說。
我努力回想跟伊豆田共寢的這些日子,我們白天幾乎都各自行動,打工,上課,偶爾逛逛書店,聽音樂會,到城市裡到處蹓躂,我多配了一把鑰匙給伊豆田,讓她可以自由回去,每個晚上,都是我先梳洗,然後到伊豆田,伊豆田喜歡用傳統型的沐浴液,沒有太多人工的香料,只有淡淡的肥皂味,然後一起入睡,入睡前說著閒話。那瓶沐浴液也跟她一同消失了。
「小夢的母親她在很小的時侯就離開了,遺下她跟父親,伊豆田的生活費是父親年青時的積蓄,還有遠方親戚的緩助,我們需要跟她的親人說嗎?」
「她的父親是……?」
我想起那次箭道場裡,伊豆田說了「父親」,然後默默流下了淚。
「我不清楚她父親的情況,小夢從來沒有提到過。需要到學生辦公室查問嗎?」佐佐木說。
我想到如果到辦公室去查問,那麼就一定要匯報伊豆田失縱了,在目前的情況,我還不想做到這一步。我隱約覺得,伊豆田並不想除了我﹑佐佐木和杉崎以外的人,知道她的失蹤。
我打開伊豆田的個人電腦,裡面沒有多餘的東西,網頁裡也沒有任何搜尋旅行相關的記錄。
我找到她了的課表,我按照著課表去上課,幾乎全都是哲學系的一般課程,從柏拉圖對話錄,到後現代思潮,每一堂課我都聽不明白,每一堂課都沒有伊豆田。
伊豆田消失了,像在飄落在雪地上的白色雪片。
「你很寂寞嗎?」
一個多禮拜後,伊豆田仍沒有任何音訊,我再一次來到她們的公寓,伊豆田的房間沒有上匙,但裡面沒有人,佐佐木說她找不到伊豆田房間的鑰匙,可能是她拿走了。
「自從跟朝夢一起後,我便無法分辦到底是什麼是寂寞。」我回答。
「是嗎?為什麼?」
「寂寞,是當我們感覺到心裡缺乏某個部分,但又發現身邊的一切事物都無法填補那處空虛而產生的,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法填補這個空虛,也有些人以為填滿了,直到很久以後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將一些別的東西。」我回想著伊豆田「而伊豆田並沒有填補我的空虛,她只是純粹的存在著在我的面前,那麼無法否認的純粹。」
「那麼反過來想,你有填補到小夢的嗎?」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朝夢有太多的東西我無法捉摸,她是透明的,估據了一定程度的空間,但卻看不見任何事物。」
我說著便流下了眼液。液腺分泌出水份,在我的緊窄的眼角裡滲出了淚。
佐佐木走到我的面跟,抱住我的肩膀,用衣角抹著我的眼淚。我知道那並不是哀傷,伊豆田她沒有任何意義上死去,她只是移動到我看不見的位置而已。
「我明白了。」
「嗯?」佐佐水抱著我的頭,將我埋她在的頸前,她的身上有乾爽的味道。
「那天朝夢,在殘心的時侯流下的眼淚。那是因為世界改變了,而我們沒有改變。」
佐佐木靜靜地聽著我的話。
我再說:「朝夢消失了,而我所生存的,卻還是有朝夢的世界。」
那天晚上,當我離開伊豆田的公寓,佐佐木對我說:「或許你可以跟小籠談談。」
「杉崎?」
我望向那扇門上掛著「杉崎」的門,似乎是鎖上了。門牌是白底黑毛筆楷體寫成的,完全沒有現代女性化的修飾。我來的時侯門已經關上了,只有門蓬下透著燈光,在佐佐木對話的期間也沒有打開過,不知道她在門後能否聽見外面的情形?
「小籠看起來冷冰冰的,卻跟小夢有種特殊的感覺……」佐佐木若有所思地說。
「特別的感覺?」
「就像……兩個專攻同樣運動的老拍檔般,大概就這感覺。」佐佐木說「這麼晚上還要走回學校?真的不留下來睡嗎?小夢應該不介意你睡她的床。」
「不了。」
我看著佐佐木的瞳孔說,喉間仍然有著咽哽感,佐佐木看見我的眼神後,便現出了略帶失望的表情。
「晚安。」我說,然後離開了她們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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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田在冬天最淒厲的日子離開,那也是一年裡最安靜的時侯,天空厚厚的密雲使世界成了似乎成了密室,葉落盡了,寒流把聲音都壓成沉默,快要接近新一年的前幾天,我走進學校活動大樓的門,尋找那小小的活動室。
活動室外傳來斷續的樂器聲,樂章像虛線般夾帶著空白,我不懂得任何樂器,我一直很好奇那些動輒二十分鐘﹑大半小時的大型交響曲,是如何透過這些斷斷續續的操練得來的。
「你好,杉崎同學。」
「欸?」
那瘦小的黑髮身影背著小提琴袋,推門離開。當她看見我在門後,便稍稍張開了眼晴看著我,但這眼神如同她其他的表情,一剎那便從她臉上蒸化了。
「冒昧打擾,非常抱歉,我想跟妳談些事情。」
活動室中陸續有其他學生離開,都瞧了我跟杉崎幾眼,但也沒有跟杉崎告別便在我們身邊離開了。
「是跟伊豆田同學有關的嗎?」杉崎說。
「是的,請問你接下來有時間嗎?」
「嗯。」
杉崎輕輕的同意過後,我便跟她來到學校內的一間咖啡館,我幫杉崎點了柑橘茶,她很安靜地透過落地玻璃看著窗外的景色,黯淡的天色落在她的臉上出奇相配。
「還好你這次有認得我。」我拿起重焙曼特寧咖啡,試著先說一些讓氣氛變輕鬆的話。
杉崎沒有回答。她乎沒有正眼看別人的習慣,但你能感受到她並非把你無視,精神依然一貫集中在對話者的身上,只是眼神沒有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個部分。
「妳知道朝夢她失蹤了嗎?」我說。
「失蹤?」杉崎稍稍歪起了頭「是指……我沒法用通訊工具確定伊豆田同學的位置嗎?」
「如果你要這樣修正,也沒錯。」我說「有人說過,妳用詞的方式很特別嗎?」
杉崎沉默了片刻,似乎刻意地呼吸起來:「伊豆田同學有這樣說過。」
「你跟朝夢是怎麼認識的?」
「德語課上。伊豆田同學跟我練習著對話,她說,我的德語發音非常標準。」
「是哦。」杉崎講話的聲線不算特別輕,至少比她各方面的表現方式來得明顯而踏實,有著鄉下女高中生的穩定和安靜感「那花了不少時間練習吧。」
「沒有。我是混血兒,祖父是奧地利人。」我望看她那突出的眉骨,她似乎不太在我意注視她的視線,原來這來自歐洲的血統。她又補充說「但我小時侯便離開了奧地利,所以沒學到什麼德語。發音也是來了大學重新再學。」
「可能是嬰兒時期的記憶吧,孩童時的經歷比我們想象中影響得更深。」
「或許。」
像寒風吹過的沉默。杉崎呷著柑橘茶,維多利亞式的繡花瓷杯上升起白煙,飄散著帶有酸性的果香。進來咖啡館後,她把黑色的風大衣脫下來,穿著灰色雙排扣法蘭絨外套,剪裁工整而有力,似乎是某個品牌的特別設計。下身是極簡的修身暗藍色牛仔長褲和黑色的亮面短跟鞋。
我發現了,杉崎就算不說話,或是你們之間沒有話題,你也不會有特別的尷尬,或許她根本不會讓你有言談甚歡的期待,從不需要努力尋找話題這一點而言,跟她交流其實非常的舒服。
「杉崎籠是本名嗎?妳該不會其實是貴族的後裔吧。」我開玩笑地說。
「不是,只是普通的家庭,祖母是日本人,出生時就叫這個名字了。」
「『籠』這名字很特別,寫法是『籠子』的『籠』嗎?」
「嗯。」
正當我想追一步追問名字背後的意思,她卻說話了:「伊豆田同學會回來嗎?」
她的視線依舊沒有看著我,但我卻感受到她那的語氣改變了,語調當中多了一份特別的調味料,整個層次瞬間分明起來。
「我不知道。」我說。
「小谷同學不是伊豆田同學的男朋友嗎?」
「如果妳是指一般的情侶關係,我們並不是。」我確實回答。「今天我主要想知道的,只是妳會朝夢認識的經過,或是相處的經歷。可以請你盡量詳細的告訴我嗎?」
「理由?」
我喝了一口咖啡,甘苦的香味像春雨的後竹荀般升到腦際,我皺著眉頭,語氣變得連我也沒有想象過的沉重:「因為我想找到她,我想知道她的事情。」
杉崎又沉默起來,她說話和不說話之間有著特異的節奏,她似乎不是刻意不說話,又不是刻意地沉默,她往杯裡添加了新的沸水,讓果香盪漾起來後,她說:
「去年秋天,在哪邊的位置上。她也是在這咖啡廳裡跟我聊天,」
杉崎的視線投各咖啡廳的另一處,落在某張四人圓桌上,目前該處有三個女大學生坐在那裡,玩著手機,用現代女性略帶做作的聲線笑鬧著。
我想象像老舊的菲林影片在我眼前掠過,淡灰色的畫面裡,一年前的伊豆田和杉崎,兩人看起來會說不定像姊姊和妹妹吧?
「一年前的朝夢是怎麼的呢,我很好奇。」我笑說。
「伊豆田同學很漂亮。」杉崎說,沒有加上任何強調語氣的語尾。「除了母親,是第一個主動向我說那麼多話的人,她說了很多哲學的事情,文學的故事,也跟我請教了很多小提琴和古典音樂的事情,有時侯她會拿著德語書﹑或是詩集唸給我聽。」
我的目光仍然集中在那張桌子上,我恍忽看見了伊豆田,某種半透明的幻覺,她穿著她素色的打扮,那像雨水一樣的聲線,向杉崎誦讀德語的詩作,生澀的,一句接著一句……
「你喜歡朝夢嗎?」我問。
「我羨慕她。」杉崎回答。
「羨慕?」
「伊豆田同學她很努力的活下去,每一天也是。」杉崎說。語氣很緩慢「她不像佐佐木同學,沒有明顯的動機,但伊豆田同學,每天也在尋找日常生活中的觸感,伊豆田同學本身就像旋律一樣的存在。」
「像旋律一樣的存在。」我重覆說了。然後又反問「你有跟朝夢說過這些嗎?」
「沒有。」
「為什麼不?」
「我不喜小提琴。」語題突然改變了「我喜歡的是低音大提琴。」
「哦……?」
「大提琴幾乎有2米高,但我的五短身材,卻無辦法扶著大提琴,更碰不到低音大提琴的弦。」
杉崎的身高大概是1米5左右,我想象她吃力著彎手按弦,然後拉奏低音大提琴的畫面,那一定非常痛苦。
「我知道,我終其一生,也會看著別人演奏低音大提琴,而我會演奏拿手卻不喜歡的小提琴。是祖父教會我拉小提琴,也是祖父教我音樂,如果祖父沒有教我這些,我便不會喜歉低音大提琴,我不會只看著別人演奏低音大提琴,也不會只能演奏小提琴。」
杉崎難得一口氣這麼多關於她自己的話,最後的句子中連用了幾次否定句,對她來說好像有點吃力。
「妳的意思是,妳恨的妳的祖父嗎?」
「並不。」她回答「伊豆田同學努力地尋找著生命,而我的一生,已經注定了做不到某些事情,注定了某方面的否定,所以我羨慕她。」
離開咖啡館的時侯,杉崎依舊穿起黑色的風衣,背著她的小提琴。
「你會去找伊豆田同學嗎?」她問我。
「一定會,千方百計。」我說。
「即使找不到?」杉崎問
「即使她己經準備回來。」
「伊豆田同學很幸福。」
杉崎說,天色開始暗下來。她從口袋中拿出黑手套,戴上。她全身上下,就只有臉龐和脖子不是黑色系的。
「我會轉告給她的。」我笑說。
然後杉崎跟我告別,背著小提琴的身影慢慢地走著。
我開始明白伊豆田會特別疼愛杉崎的原因,杉崎身上沒有任何煙障,我們或多或少會掩飾我們的空虛,不安,無力感,或是像佐佐木般用力填補他們,用力磨平他們,但杉崎沒有,她與這一切都和平共存,像一個多端的天秤,上面平衝地放置著各種正面或負面的實體,但沒有任何一方會產生絲毫不平衡的晃動。
我很想念伊豆田,出乎意料之外的想念。那個半透明的伊豆田,我好想再一次牽著她的手,再一次緊抱她的腰,再一次像沙丁魚般跟她擠在同一張床上。
我的思念開始凝成了冬天的第一場雪,碎裂的天空沙啦沙啦地下著沒有重量的雪片,降落到我的手背上,然後溶化,皮膚吸收了雪花的水份,那份思念深深地融到我的生命裡。
沒幾天之後,我們接到了伊豆田父親過世的消息。
【第七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