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自身 - das Ding an sich - 》 [18+][fin.]: 第六回:小提琴
【第六回:大提琴】
我初次覺得,宿舍是如此的寧靜。
我和伊田豆離開騷亂後,我牽著她的手,沿著夜路,來到我的宿舍。
這是她第一次來我的宿舍,我亮了燈,明白的燈光照下來,一床一桌不大的房間,伊豆田立刻給書櫃吸引過去了。
「果然只有跟系上課有關的書。哈。」伊豆田笑說。
我拿起了毛巾,強拉她坐在床上,我拉來椅子坐在她跟前,燈光下,才發現她臉上都是灰燼,臉上有著一片黑色的污蹟,泛著充滿骯髒感的油光。
「有受傷嗎?」
我伸出毛巾,抹著伊豆田的臉,雪白的毛巾立刻沾黑了。
「沒有~」伊豆田笑說。
「你怎麼好像很興奮?」
「因為很有趣呀,你知道嗎,當論壇進行到一半,主持人向在場的每個人都派發了一張假的安保條約,然後拉出了火盆,說:『我們一起把這叛國條約都燒掉吧!』,然後就起了火,你走了真的可惜,剛才的氣氛,好像真的就是革命的前夕,好像明天,世界就會因為我們而改變……」
伊豆田忘形地說著,到我將她臉上的污漬都抹去了,她的皮膚依舊是那像半透明的肌色,燈光都融化成流體狀,凝固成伊豆田的臉頰。我不禁將掌心貼在伊豆田的臉上,她微笑著,也握著我的手。
「怎麼了?有需要那麼緊張嗎?」她說。
「我只是……突然──」
「突然?」
「當我站在騷亂裡,當世界如果真的改變了,朝夢,那你呢,你怎麼辦?」
「我……?」伊豆田笑著,突然變得淡淡然的。
「當世界朝著我們想象不到的方向改變了,革命真的成功了,那我們,你呢?朝夢,你會消失不見,還是也隨著世界改變?我還可以……」
「我會……」伊豆田低垂眼簾。
我們的臉緩緩靠近,直到我的嘴唇,碰到伊豆田的。
我們接吻,擁抱,摸撫對方身上的衣料,倒在床上,然後繼續相吻,這不再是那種儀式性的吻,我們喘息著,伊豆田的嘴巴很濕潤,她的臉上仍有炭火的乾烤氣息。我好像要借由伊豆田的呼吸聲來確定某些事情,那種存於我倆之間無形的關係,我感到伊豆田也是。
我掀起伊豆田的長裙,撫摸她的大腿,精細的肌肉線條,遊移到她那片溫熱的暗處,伊豆田吸呼了一口氣,像初夜的少女,半驚懼地望看我,她噤聲說:「不要……」
我無法理解她的言詞,我以為這只是女性偶爾的心理轉折,但當我試圖拉開她的內褲,她卻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又再說了一次:「不要。」
我探進伊豆田的內褲裡,一如既往地愛撫她的私處,但我突然明白了,也感受到異樣。
伊豆田並沒有濕潤。
無論是外陰,還是陰核,都沒有任何的分泌物,伊豆田的下體變成了純粹的器宮,由乾涸的皮膚包裹的肌肉組織,我輕撫著,而她仍然沒有回應。我嘗試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進去,可是當指甲碰到那裂縫。
「丫呀──!」
伊豆田痛苦地尖叫起來,眉額緊緊皺起一團,我慌忙將手鬆開,我突然明白到事態的嚴性,那裡已經不是生殖器了,伊豆田的身體失去了對性欲的回應。
我撫著伊豆田的臉:「怎麼了,對了,要用別的東西嗎,我去找找看……」
「不,不用,不用……」
伊豆田更加用力地抱著我,將臉埋在我的肩膀上,開始抽泣起來。
我輕撫著伊豆田的頭髮,我雖然抱著她,卻突然覺得臂中一片空無,那裡並沒有任何人,或是我能理解的任何事情,那個叫伊豆田朝夢的女人變成了我無法辦讀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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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一段日子,伊豆田也睡在我的房間裡,我們並沒有做愛,甚至沒有嘗試去做,像兩個普通人,並肩睡在略顯狹窄的單人床上。
「小說總是騙人的。」有天晚上,伊豆田如常關了燈,竄上床來。
「嗯?」
「總是描寫情侶『相擁而眠』﹑『抱著入睡』,這根本沒有辦法做到嘛,無論是你還是我,分開睡才是最舒服的,就連枕著手臂,交疊雙腿這些最基本動作,睡久了也會顯得不舒服。」她邊說邊捲動被單。
「的確是呢。」
「所以我們睡著的樣子就像罐頭沙丁魚,瘦瘦的兩條物體擠在方形的空間裡。」
「沙丁魚呀……?」
「哼。晚安。」
「晚安。」
我感受著身邊那充滿體溫的空間。想著罐頭沙丁魚開封後的樣子。如果這刻天花版上有著第三者的視角,我和伊豆田兩人並排入睡,緊緊地擠擠在一起又無法相擁的姿態到底是怎麼樣的呢?
某天下午,我陪著伊豆田去聽一場管弦樂演奏會。
演奏會的其中一名成員,是伊豆田的第三位室友,杉崎籠。
「小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哦,你要注意聽呢。」
「你的室友還真的多才多藝呀。」我想起運動形的佐佐木。
「多才多藝?包括我在內嗎?」
演奏會辦在學校的小型禮堂,那是學校的弦樂隊,每半年會演出一次,作為成果發佈會,我們學校也算有名氣的老校,弦樂隊也是幾十年的傳統,入場人士眾多,驟眼看過去都爆滿了,我和伊豆田難得佔較好的位置。
我望向穿著一身英倫式洋裝的伊豆田。
「如果『誘發疑惑感』可說是技能的話,那麼也算。」
「真是榮幸呀。」她微笑說。因為英倫洋裝,她換了暗紅色的唇彩,笑容變得妖豔了。
弦樂隊成員上場,觀眾發出敬重的掌聲。
「那個,小提琴第二行左邊數起第三人。」
我依著伊豆田指示,在黑衣的人浪裡找出她的那位室友,心裡按著人頭默算左邊數起第三人,是一個黑色長髮的女生。
「咦……?」我輕輕驚呼著。
「怎麼了。」
「黑色長頭髮,身材很矮少的那個嗎?」
「是哦,那就是小籠了。」
「我跟她碰過面,在圖書館裡。」
演奏會開始了。指揮揮起指揮棒,交響的旋律令人想象昇起的日出,我對古典沒有絲毫的研究,翻開場刊,第一首曲目是莫札特的《第33號降B小調交響曲》,非常輕快的曲調,有著滿溢的愉悅感,音樂飄散成空氣中的微粒,滲透在場聽眾,我望看這些微粒的鍛造者之一杉崎籠。
我也有懷疑否認錯了。但當我看見她拉奏小提琴的動作時,我肯定了,她就是前幾天晚上,學生騷亂時在圖書館裡看見的那女生,那幽暗,陰沉,不帶感情跟我說「就算借了書回去,也不一定看得明白」的女生。
她的拉奏方式很獨特,與身邊所有演奏者有明顥的差異,管弦樂團不是軍隊,雖然號稱交響樂,但每個人仍然保持著作為演奏者的獨立性,但杉崎籠不只如此,她的精神以實體的方式分離了,她在拉小提琴,但她並沒有沉醉在演奏當中,那些滲透性的微粒無法沽上她的皮膚。
《第33號降B小調交響曲》結束了,然後是海頓的42號交響曲,杉崎籠沒有任何表情轉變,機械式翻開樂譜,扭緊弦線,安靜等著指揮的提示,然後演奏,直到樂曲結束。演奏會共有五個曲目,第三和第四曲是分別是布拉姆斯的中提琴四重琴和巴哈的布蘭登堡協調曲,屬於小型樂曲,杉崎籠都沒有上場。
最後壓軸的是莫札特的《第22號鋼琴協奏曲》,全員演出,杉崎籠也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莫札特鋼琴協奏曲比剛才的交響曲更具層次,不只是春日藹藹的柔和感,旋律明顯帶有強烈的激情,直到此刻我才察覺到杉崎籠的演奏實在是非一般地好,她依舊毫無表情,像戴著精製而成的面具,但飛舞的手和琴弦完全攀附著旋律,鋼琴協奏曲的主角當然是鋼琴,但杉崎籠的音色像海浪上的水花,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地隨節奏流麗起伏。
「小籠果然很厲害呢。」演奏會結束了,我和伊豆田站立鼓掌,杉崎籠和所有成員一同鞠躬謝幕。「尤其是最後的協奏曲。」
「第一首交響曲不好嗎?」我嘗試性地問。
「太平淡了。沒有任何性格呢。」伊田豆如是回答。「你肯定你在圖書館看過小籠嗎?」
「對,是她,沒錯。」
「怎麼那麼肯定。」
「那就像……」我沉思了片刻想著該怎麼解釋。「我不會認不出你一樣。」
伊豆田無言微笑了,散場後,伊豆田帶著我去後台拜訪杉崎籠,「反正你已經認識寧寧了」,我看不出這個理由的說服性,但還是跟上去了,紛亂的後台裡,她坐某張椅上收抬樂譜和雜物。
「嘿,小籠~」伊豆田走到杉崎籠跟前對她說。
「咦?」杉崎籠似是未曾想過會有人在後台呼叫她,她微微驚訝著抬頭「伊豆田同學?」
伊豆田同學?這實在不像同居者的稱呼。伊豆田寒喧了幾句演出上的話,便拉著我的手臀說:「這是小谷弘,他說他認識你喔。」
「你好,想不到你是朝夢的室友,我們在圖書館裡見過面,你記得嗎?」
「呀……」
杉崎籠站起來,但身高關係仍然昂首看著我,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著我,而我也是第一次仔細地端祥杉崎籠,可能是因為演出關係,她上了一層很薄的妝,雖然仍然說出不上漂亮,但輪廊很注目,尤其那突出的眉骨。
「對不起,我沒有印象。」杉崎籠說。
「呵呵呵呵呵呵呵。」伊豆田樂不可支的笑了。
「笑什麼啦……」我不禁冷眼說。
杉崎籠沒有插話,像旁觀者般看著我跟伊豆田的互動,充滿抽離感的眼神。
「小籠妳現在就要回去嗎?」
「嗯。」杉崎籠微微點頭。
「那就好,希望寧寧不會太寂寞。」
「伊豆田同學最近不會回來嗎?」杉崎籠背上小提琴,她的身材連小提琴都顯得沉重。
「嗯……這個問題哦……」伊豆田看了我一眼,杉崎籠也跟著伊豆田的視線看著我。「我先失陪一下,你們都外面先聊著。」
說完,伊豆田就詢問著洗手問方向離開了。
剩下我和杉崎籠。
我只好提議到演奏廳的入場處等伊豆田。
「你的演出非常精彩。」我說。
「感謝。」杉崎籠回答。
「雖然我不太懂古典音樂,卻令人印象深刻。」我說。
「……請問你跟伊豆田同學是情侶嗎?」
出乎意料之外,話題突然切換了。
「唔,這個問題,我實在難以回答。你真的沒有印象嗎,學生騷亂的那天,我在圖書館有碰過你,你還跟我說,哲學書其實非常多人借。」
杉崎籠回頭看著我,又是那深遽得不見底的黑色瞳孔: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印象,抱歉。」
杉崎籠彌漫著生硬的隔離感,如果說伊豆田身體裡有某種透明又不可知的特質存在著,那麼杉崎籠就是整個人都在一個巨大的玻璃箱裡,別人敲不進去,而她也不打算走出來。
「你從小就練習小提琴嗎?」我故且試著詢問較客觀的問題。
「……」杉崎籠轉過身,看著會場的一些裝飾,沒有回答。
「你的小提琴是──」
「我並不喜歡小提琴。」
杉崎籠突然說。語氣中沒有足以感知的情緒,但她身上的疏離感轉換了,像樂章的替換,突然轉換成了沉重的抑壓感,銖連續的重沉音在杉崎籠身上盤旋,連綿不斷,非常強硬地糾正我錯誤的言辭。
「我並不喜歡小提琴。」
杉崎籠又重覆說了一次,但那不像跟我說,而是自言自語,她再一次地重覆,而是向自己強調──她並不喜歡小提琴。
【第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