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點燈的走廊裏,兩個高挑的少年一個坐在靠牆的帆布床上,一個坐在矮凳上。

阿哲和阿楓都長大了許多,已然有點男人的模樣。阿哲坐在帆布床旁邊的凳上,盯著水泥地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憋得眉間都浮現了川字形的凹痕。

阿楓見狀忍不住笑,『幹什麼啊?急屎就去拉啊!』

說完一掌拍在阿哲肩上,不過阿哲還沒怎樣給反應,他自己卻痛得吁吁地吸氣。

『怎麼了?』





阿哲忙捉住阿楓要掩在身後的手,湊近看了一眼後眉頭立刻緊緊蹙了起來:

『怎麼又燙成這樣?』

阿楓抽出被阿哲盯著的手,隨手擺了擺,『唉呀小意思啦,廚房裏面每天都有人燙傷割傷,過一陣就好啦。』

『好你個頭!』阿哲罵了一句,『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藥。』

他沒有理會在後面一直嚷嚷著『不用麻煩啦』的阿楓,邁開步伐在走廊上穿梭,進了家門之後,就看見母親在整理東西的背影。





母親聽見動靜,側過臉來淡淡地問,『怎樣?跟阿楓說了嗎?』

『正準備說……』阿哲啞聲道,『我給他拿點燙傷膏。』

説完轉過身去,伸手在櫃上拿了一小支藥膏。

『唉呀,怎麽總是這樣不小心?那你快去給他上藥,別留疤痕啊!』

於是阿哲緊緊地捏著燙傷藥膏,沿路走了回去。





阿楓正懶洋洋地靠在牆上,聽到脚步聲就抬眸看了他一眼,輕嘖了一聲:

『你怎麼這麼婆媽?』

不過說歸說,阿楓還是自動自覺地伸出了手。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女人經過了兩人的身邊,走近一些時,兩人才看清楚了是誰。

『四姐。』

『麗姐。』

女人笑了笑,走到兩人身邊,彎身盯著阿楓伸出來手道,『又燙傷了?哎喲,你這麼笨,什麼時候才能拿鍋鏟啊?』

『很快!』阿楓眉頭一挑說。





『是是是。』女人又看著阿哲,滿臉笑意地對他說,『還是阿哲好,總是在照顧我們阿楓。』

阿哲低頭,『沒有,阿楓也照顧我。』

『感情真好呢!好吧,你們慢慢吧,我先回家了。』

女人說完就走,阿楓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嘖了一聲,喃喃道『把我説得跟個小朋友似的』,然後又懶洋洋地朝旁邊的阿哲抬起了那隻燙傷的手。

他任由阿哲在上面擠藥膏,糊滿他一塊皮。

『夠了夠了,又不是塗得多就快好的!』

阿楓往皮上吹氣,看著低頭扭藥膏蓋的阿哲,眉心一皺:





『你幹什麼?我看你今晚不對勁啊?』

阿哲垂眸,沉吟了好長一段時間,阿楓放下了手,靜靜地看著他。

等到有一刻,阿哲終於開口。

『我後星期要搬家,搬去我大哥那裏……不住這裏了。』

阿楓聽著那句話,茫然地瞪大了眼,盯著阿哲好一陣——

慢慢地,眼皮又垂了下來。

『也好!』他語氣輕快地道,『這裏太逼了,你搬去大一些的地方,就不用在這條走廊裏溫習,不用怕被那班豆丁吵到。』

阿哲抬起頭,陰鬱地看著阿楓眼裏泛起的霧。





阿楓一低頭,抬起手想擦掉要往下掉的淚時,手卻被阿哲輕輕地捉住。

『上面有藥膏……』阿哲沉聲道。

阿楓換了一隻手,扭過頭去草草抹掉了眼淚。他深呼吸了數下,抬頭盯著破爛的天花,突然問了一句:

『你會回來看我嗎?』

阿哲一臉嚴肅,『當然!你也能來看我。』

『嗯。』

兩人的手在昏暗的走廊裏,緊緊地握在一起。





麥子晴心裏一揪,看著場景變換。

黃昏,阿哲和阿楓在天台上放風箏。

大概是又過了一段時間,兩人又長高了一些,肩膀寬闊了許多。他們抬手拉著風箏的線,看著風箏在天台的一隅飛翔。

之後兩人將風箏線卷在鐵絲圍欄上,由得那兩隻風箏低飛,然後靠著牆邊坐在地上。

阿楓將手晾在右邊曲起的膝蓋上,悠悠地開口:

『去到那邊,還能繼續讀書嗎?』

『嗯。』

阿哲點點頭,望著鐵絲網上的兩隻風箏,『爸在那邊算是安定了下來。他說先接我和媽過去,之後可能也會接二姐過去。』

阿楓彎出一個笑容,『我還以為你過到那邊要去洗大餅。』

他頓了頓後又問,『大哥和玉姐在這邊都成了家,應該就不會過去了吧?』

『大餅應該還是要洗的,他們不過去了。』

阿哲將問題都回答妥善。

風有些大,兩隻風箏被纏在鐵網上,被風打得啪嗒作響。

『可不可以不去?』

阿楓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他轉過頭來看著阿哲的側臉,阿哲卻仍看著那兩隻飛得狂亂的風箏。

『阿楓……』阿哲輕輕地喚他,『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阿楓低頭狠地一咬牙,眼眶紅了。

『你是家裏唯一的男丁,阿叔阿姨都盼著你有一天成家立室,幫你們家延續香火。』阿哲垂眸低聲道,『麗姐不是說,他們還給你安排了相親麼?』

『只有一次。』

阿楓拉著阿哲放在地上的手,臉色陰沉,『他們逼我去,我就去一次給他們個交代……』

『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女的,之後不會再去。』

阿哲任由阿楓牽著自己的手,『不見這個,還會有下一個,你還是會被逼著去見她們。』

『阿楓……』阿哲低頭,『根本不可能。』

『不會的!』

阿楓深深地看著阿哲,用力地握著他的手道,『你留下,我們租個地方,我們可以一起生活。』

『然後呢?』

阿哲嘴唇拉出一道苦澀的笑,『被鄰居指指點點,讓家裏人蒙羞,一個不小心傳到老闆耳裏,覺得我們惡心將我們辭退,之後抱在一起等死?』

阿楓放開了牽著阿哲的手,站了起來。他在地上隨手撿起了一塊玻璃碎,筆直地往風箏的方向走去。

『我們可以飛。』

話音一落,一隻風箏隨即迎風而去,掙脫了線的束縛後,在夕陽的餘光中翺翔。

阿哲神色恍惚地看著那隻遠去的風箏,看著阿楓轉過身,朝自己緩緩地走來。

阿楓停在阿哲脚尖之前,握著碎片的手伸到阿哲面前,深邃的眼地看著他,啞聲問道:

『陪我飛嗎?』

他凝視坐在地上的阿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卻又害怕聽見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兩人對視,一眼萬年。

阿哲看著那隻仍被綁著的風箏,低頭抱著膝蓋:『對不起,阿楓……』

『我怕往下掉的感覺……』

『真的好怕……』

哐的一聲,那片玻璃碎被甩到牆角。阿楓五指抓住鐵網,頭往上狠狠地撞了兩下,咬著拇指的關節,壓抑地哭了起來,又脫力似的跪了在地上。

他將早已淚流滿面的阿哲輕輕擁入懷裏,哽咽著擠出溫柔的聲線:

『別哭,別哭……』

『我會給你寫信……』

哭聲淡去,回憶裏出現一間寬大、光亮的房間,阿哲拆開了手裏一封信,坐在床頭讀著。

『阿哲,在那邊還習慣嗎?不知道信什麽時候到,到的時候你也差不多生日了吧?那我先給你唱首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他讀著上面難得整齊的字,笑了出來。

又是阿哲,他打扮成熟了一些,在拆開一封厚厚的信。

『阿哲,香港這邊變冷了,你們那邊也是冷的嗎?我收到你上次給我寄的照片了,那邊好像很美呢……』

還是阿哲,鼻梁上挂了一副眼鏡,專注地讀著阿楓的信。

『阿哲,我當上二鑊了,煮的東西多了很多,希望有一天能讓你嘗嘗……』

『阿哲,我今天二十三了,你唱首生日歌給我聽吧……』

『阿哲……』

不知道這些是什麼年份的記憶,但三人都見到阿哲慢慢變得成熟。

『阿哲,你有信!』

母親的聲音在客廳響起,阿哲快步走了過去,接過了母親給她遞來的信,低頭一看笑了笑,走進了房間後關上了門。

打開了信,他卻微微皺起了眉——

雖然信封上是阿楓的字,但信紙上的卻是其他人的筆跡,歪歪斜斜的字連線都貼不住。

『阿哲你好,我是麗姐。你在英國還好?我知道你一直和阿楓寫信,我知道他想你。我偷阿哲的信封,他寫了好多備用。』

阿哲微微一笑,繼續看下去。

『阿楓前些天喝很醉,我給收拾,聽到他夢裏說話,我才知道他爲什麽和爸媽鬧翻不回家住,不願意去相親。』

阿哲的視線模糊了起來。

『阿哲對不起,但我們爸媽年紀大了,阿楓最後要成家的,你們一直寫信他就一直不放,希望你不要給他寫了。』

『麗姐對不起你。』

阿哲無力地坐在床沿,看著『不要給他寫』那幾個字,眼淚斷線般往下掉——

滴到信紙上,糊了上面的字。

每隔一段時間,阿哲就會收到阿楓寄來的信,他每次總是猶豫著是否要開,但只是片刻的時間,就撕開了信封。

『阿哲,我好久沒收到你的回信,你沒事吧?身體還好嗎?給我回信,讓我安心……』

『阿哲,我姐總是跟我説你一定是要放下了,你決定要往前走。她不懂,她根本不懂我們,對嗎……』

『阿哲,你給我寫幾個字,只是寫我的名字也可以……』

『阿哲,我快要瘋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嗎……』

阿哲踡縮在床頭一角,抱著自己的膝蓋,泣不成聲。

後來,阿哲就沒有再收到阿楓的信了。

即便如此,三人還是在回憶裏看見他佇在郵箱前,期待地翻弄著手上的信,又失落地低下頭。

阿哲吹熄了蛋糕上寫著三十四的蠟燭,對來給他慶祝的外甥們淡淡一笑。飯後,母親給他遞來一封信。

母親溫柔地看著他道,『阿哲,你看看,是不是阿楓給你寫的……』

他愣怔地接過了信,嘶啞地和母親説了聲謝謝後,快步跑進了房間,關上了房門。他難掩嘴角的笑,匆忙地拆開了信封,抽出裏面一張信紙。

卻不是阿楓的字。

『阿哲,我是麗姐,你還好嗎?如果可以的話,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嗎,我的電話是……』

阿哲跑到客廳,一把拿起了電話,『媽!媽!長途電話怎麽打?』

母親快步走過去,幫他打了電話,又將話筒遞給他。姐姐帶著小朋友們出去花園,阿哲心臟砰砰地跳,一聽到電話接通,雙眼立刻亮了起來。

『喂?是麗姐嗎?』

『我、我是阿哲,剛看到你給我的信……』

電話的另一邊靜了半晌,麗姐突然啜泣起來。

『阿哲,對不起、對不起……』

『麗姐?』阿哲嚇了一跳,『爲什麽突然說對不起?』

『你先別哭,你慢慢說……』

『阿哲,你回來吧,回來送阿楓最後一程……』

『不是?』

阿哲茫然地瞪大了眼,喃喃道,『麗姐……什麽最後一程?』

『阿楓走了……』麗姐抽噎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前些天在睡夢裏,走了……』

銀光閃過又淡去,阿哲落寞的背影映入眼簾。

他敲了敲門,一個女人給他開了門。

『麗姐。』

『阿哲,你來啦。』

麗姐一臉疲憊地將他迎了進門,低頭讓幾個小朋友叫了一聲『叔叔』後,讓小朋友們進去房間玩,自己則從房裏拿出一個鐵盒。

一打開,裏面林林總總的雜物。

『是阿楓留下的,都是些瑣碎的東西……我覺得他會希望我將它們轉交給你。』

阿哲低下頭,手裏緊握著那個鐵盒低聲道,『謝謝……』

『我本來以爲不讓他跟你聯絡,他就會改過來……我以爲那是一種病你知道嗎?』

麗姐嘴角一勾,苦澀地笑道,『我看他後來也不寫信了,我以爲他慢慢就會想通。』

她又低頭啜泣起來,『誰知道他原來一直都在我面前裝沒事。』

麗姐的眼腫得很,眼淚不斷地往下掉。

『他心裏到底有多難受,才會在夢裏……』

阿哲靜靜地握著麗姐微顫的手,聽著她絕望地低喃:

『如果我能早一點明白,那根本不是什麽病……』

阿哲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將鐵盒中阿楓留下來的卡帶放進了收音機裏。麗姐說,阿哲走的時候,就是在聽這卡帶的歌。

他按下了播放的按鈕,卡帶喀噠喀噠地轉動的聲音在空盪盪的屋内格外清晰,一把耳熟能詳的溫柔聲線在耳邊響起:

『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爲何我心一片空虛……』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我又爲何偏偏喜歡你……』

那個晚上,阿哲站在山上,將手裏的風箏放了出去,他用帶來的剪刀將風箏的線剪斷,看著它隨著晚風飛去,消失在夜空之中。

他低沉的聲線聽起來如此淡薄。

『阿楓,』他低喚著,『你好好走吧……』

『忘了這一切,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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