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銀光淡去。

直到麥子晴抽噎的聲音放緩了,三人才又圍到一起。

方若男滿難受,嘆了口氣:

『是《偏偏喜歡你》……』

麥子晴默默地點頭,一想起那段旋律,眼淚又驀地湧上眼眶。她也懶得故作堅強,由得兩人看著她涕淚交加。





『對了……』麥子晴邊抹眼淚邊看著兩人道,『我有個問題。』

『你想問,亡魂的記憶裏,為什麼會出現他自己的樣子?』

方若男說完,麥子晴點了點頭。

『我們早知道你會問這個。』

方若男深呼吸了一口氣,企圖淡化胸口處的苦悶,看向程昊問道,『你答還是我答?』





程昊看著方若男,一隻手攤向麥子晴道,『你請。』

『那好吧!』

方若男似乎恢復了一點精神,轉過頭去對麥子晴說,『你先閉眼。』

『嗯,現在你試試回憶一件尷尬的事。』

麥子晴閉上眼,很快就想起了中學時期各種各樣令她想挖洞自埋的事。





『好,你現在看到的回憶,是第一身的視覺,還是第三身的視覺?』

『嗯……是第一身。』

麥子晴睫上還掛著淚珠,不過明顯已經切換到問題少女尋根問底的模式,思考之際眉間皺起了一個小坑。

她眼睫微顫,突然一偏頭,『欸等等……好像是第三?』

『你可以張開眼睛咯。』

方若男看著麥子晴道,『怎樣?』

麥子晴沉吟了片刻後猶豫地道,『我不太肯定……感覺好像能夠隨意切換視覺。』

方若男點頭,『嗯,的確。』





『記憶不是從過去複製下來的東西,我們會在當中加入自己的詮釋和感受,很容易就能夠切換回視的角度,所以就算亡魂的回憶片段是從第三身去看也不奇怪。』

麥子晴仔細地咀嚼方若男的話,似乎被說服了,不過想了想又問,『這樣說的話,記憶裏面也有可能會出現和事實不相符的事情吧?那我們怎樣保證所看到的記憶就一定是正確的?』

『嗯,你說得對。』方若男又點了點頭。

『但子晴,亡魂的執念通常伴隨著極深刻的情感,也是最執著的事情。這樣說來,亡魂在生前也會反覆地重溫每個細節,而重溫這個步驟本來就可以加深對事情的記憶。』

方若男頓了頓,『當然,無聲的琴音也能夠幫助引導出原本的記憶。』

『明白了。』

麥子晴緩慢地點頭,又嘆了一口氣。





『你們說,亡魂的記憶有時候那麼痛苦,我們這樣去喚醒那段記憶,是不是很殘酷啊?』

『天啊子晴!』方若男聽完忍不住一叫,『你問的跟我當年問師傅的一模一樣!』

他莫名其妙地興奮得圍著麥子晴轉。程昊看著眼前這個長不大的方若男,下意識扶了扶額。

剛才的鬱悶感減淡了不少。

『你這樣說的時候,將重點放在了過去。』

一把深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日在不遠處悠閒地邁著長腿走來。他似乎稍微整理過自己,下巴的鬚根消失了,頭髮也不那麼龍飛鳳舞。

這樣一看,果然是一個美大叔。





『記憶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為了讓我們回想過去的某一瞬,而是給予我們一個基礎,總結過去的經驗,當再遇上同樣的事情時,能夠幫助我們做出更好的選擇。』

他走到麥子晴面前,用手指彈了她的額頭一下。

『勇敢地面對過去,處理當中的迷惑和情緒,才能用更好的姿態走向未來,懂嗎?』

麥子晴抬頭看著日,摸著額頭點了點頭。

她心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在剛才那一刻領悟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仰眸看著陣眼處沉睡的阿哲,若有所思。

日的目光掃過他那兩個不俏徒弟,對於兩人還記得自己在許多年前說過的話感到老懷安慰。雖然心裏暗自高興,但臉上還是裝得波瀾不驚。

他端出一張正經八百的臉看著兩人。





『說吧!剛才都看見什麼了?』

於是三人,哦不對,是兩人——方若男和麥子晴就七嘴八舌地將亡魂所有的回憶重頭到尾說了一遍,程昊偶然說上一兩句補充細節。

麥子晴這樣覆述一遍,又用眼淚洗了一次臉。

日聽完,眉頭緊擰在一起。

他沉吟了片刻後,目光沉靜地看著程昊道:

『開始吧。』

程昊毫無緣由地升起了一絲緊張的感覺,他眉頭一挑,覺得自己白痴極了,強行將那絲淺淡的緊張給擠了出去。

他將無聲架在肩上,琴弓隨之而落。那首耳熟能詳的流行曲變成了流水一般幽婉的旋律,沁入心扉,卻又在心底留下了難以言喻的悵惘。

陣上,已然變成了一個老人的阿哲在旋律中緩緩地睜開眼,他緩慢地眨著眼,意識還流連在琴聲之中,直到琴聲終止,他的眼裏居然有銀光在流轉。

『我讓你忘記,自己卻忘不了……』

回憶裏那張清俊的臉不復存在,亡魂阿哲的臉上滿是歲月輾過的滄桑,他的目光混濁不明,但那盈眶的銀光始終沒有流下。

失去了當刻的亡魂,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方若男不知不覺握緊了拳,低頭不發一語。

他明白那種感受,那種痛到極處卻無處發洩的無力感——

彷如昨日。

亡魂雖已醒來,卻還睡在自己的回憶裏。

日一雙眼睛深沉似水,他看著程昊,給了一個奇怪的指示:

『再拉一遍。』

程昊不知道日在想什麼,不過下意識地相信他的師傅。沒有片刻的猶豫,他的下巴再次枕在托腮上,琴弓隨著手臂的擺動拉開。

麥子晴和方若男看見日從口袋裏取出一把小刀,又看著那小刀劃破日的手指頭。

兩人嚇了一跳,日這個當事人卻一臉不痛不癢,取出一塊薄木,用自己的血在木上本色發揮地鬼畫符。

他往木片上吹了幾下,突然捉著旁邊麥子晴的手一把攤開,將沒血的一面放在她的手裏。

方若男驟然瞪大了眼,還在演奏的程昊就只是分心挑了挑眉。

麥子晴眼角猛烈地抽動,盯著手上的木片只覺得觸目驚心,魂魄都快被嚇離體了。

她怕一個不小心將木片顫跌在地上,浪費掉大叔的血,於是拼盡全力保持鎮定,端平了一雙手,將那木片有多遠拿多遠。

她驚得臉上毫無血色,不斷在心裏祈求佛祖不要讓她聞到血腥味,迎面卻拂來一陣清涼的秋風。麥子晴錯愕地發現,那木片上連半點血腥味都沒有,反倒有一絲清新的、不知道是什麼花的香氣。

麥子晴握緊木牌,甩了甩頭——

現在是秋天,怎麼可能會有鮮花的味道?

日在三人充滿疑惑的目光下,用血在另一隻手裏又畫了一道符,閉眼默念了一句什麼後五指往內一捏,再次攤開的時候,手裏憑空出現了一團金光燦爛的火團,懸浮在他的手心之上。

日一把抽走了麥子晴發抖的手裏躺著的那塊木片,筆直地走到陣中心蹲下身。

他手往內一傾側,那團絢麗至極的金色火團安然地往下飄,落到陣眼處的風箏之上,爾後他又將那沾有自己血的木片扔進了火裏。

木片在接觸到火的瞬間就消失了。地上的雪花陣,連同無聲琴身上的符咒,剎那之間都迸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彷彿烈日燃燒。

麥子晴、程昊和方若男都反射性地緊閉了眼,直到數十秒過去,那光芒才慢慢地黯淡下去。

三人重新睜開眼,卻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回憶裏那個總是站在阿哲身旁的男生——阿楓,居然就站在阿哲的面前。

剛才還在迷糊之中的阿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雙手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之後非常、非常緩慢地抬了起來,伸向了面前的阿楓。

似乎是害怕這一切只是自己悲哀的想像,阿哲顫抖著伸出去的手在快要碰到阿楓的臉之際,居然又要往回縮。

阿楓卻捉住了那雙手,輕輕地按在自己依舊年輕的臉龐上。

『喂,我離你最後看到我的那次,就老了十五年。』

他對阿哲笑了笑,『你不是不認得我吧?』

阿哲被阿楓捉住的手終於定了一些,他猶如捧著一個易碎的名貴瓷器一般,極其輕柔地撫摸阿楓的臉,銀光驀地盈滿了他的眼眶。

『真的,真的是你……』

阿哲的話語混在哭音之中,含糊不清,可是阿楓卻聽得一清二楚。

『是我啊江文哲。』他燦爛一笑,也用雙手托著阿哲的臉,輕輕地道,『你老了……』

『嗯,我老了,你……成熟了……』

阿哲喜極而泣,只是沒能留下半點淚水,『我是不是很醜?』

『唔——』阿楓篤定地搖頭,『不醜,就是……』

他深深地看著阿哲,『我錯過了,沒能陪你一起變老。』

阿楓的手指在阿哲眼尾的皺紋輕撫而過,兩人相視而笑。

『你怎麼還在人間?』

阿哲疑惑地看著微笑的阿楓,心裏浮現了一個想法,突然有些難為情了起來。

『你難道,一直都在……等我嗎?』

『嗯?不然呢?』

阿楓爽朗地一笑,不知道阿哲有什麼好尷尬的。他將阿哲的手握在自己手心之內。

『你不是說過,你怕往下掉的感覺嗎?』

阿楓淡淡一笑,『我發現自己死了的時候,就想著如果你以後死了,一定也會很害怕。』

他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後再次抬眸凝視著阿哲,用無比溫柔的聲線道,『活著的時候,我什麼都做不到,我就想著在你變成亡魂的時候,一定要陪著你。』

阿哲傷感地注視著阿楓。

『我沒有辦法阻止世界把你往下推,那我就在下面,我站在這裏——』

阿楓對愣怔的阿哲張開了雙手:

『我一定穩穩地接住你。』

阿哲呆滯地往前走了一步,被阿楓一把擁進懷裏,一下一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

麥子晴雙手緊捂著嘴,淚水潸然而下,方若男和程昊心中也是各種起伏。

日的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

對於阿楓真的將執念寄托在阿哲魂裏這件事,說實在的,他被感動到了。

不過嘴唇那道弧線很快就歸於平淡。

日不得不想,阿楓在人間遊蕩的這些年來所耗的天魂之力,他不得不想,阿楓和阿哲兩人在這短暫的相聚之後,可能要踏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日看著笑得燦爛的兩人,眉頭不知不覺緊擰在一起。他想了想,將剛凝血的手指再次咬破,在空中畫了一道金光璀璨的符咒,往兩人的方向彈去。

麥子晴三人驚訝地瞪大了眼——

阿哲和阿楓,變回了年輕時的模樣。

阿哲察覺到自己的變化,急忙抬手往臉上摸了摸,『我……』

阿楓笑著道,『你變帥了嘛。』

兩人心有靈犀,對站在下面的日彎了彎身,表示謝意。

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擺了擺手,裝出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道,『你們該走了。』

麥子晴看著亡魂,心裏狠狠一揪。

方若男心裏感謝師傅——他看著兩人歷盡艱辛後終於能夠幸福地牽著手,根本沒辦法對他們說出這一句話。

程昊重新將無聲架回肩上,正打算要演奏《落地》的時候,卻被打斷了。

『等一等!』

阿哲牽著阿楓的手,往前走了一步。他眉頭輕皺,低頭看著日,猶豫了一陣後開口:

『如果……如果我們不走,一起留在人間,會有什麼後果?』

阿楓錯愕地盯著明顯在強作鎮定的阿哲,眼裏也泛起了銀光。

那個一直循規蹈矩,半點不敢行差踏錯的阿哲,居然在問可不可以不按輪迴的正道走。

日沒有來得及回答,一直站在阿哲身邊的阿楓就先開口。

『阿哲,沒關係的。』

阿哲轉過身來,呆呆地看著笑顏如舊的阿楓。

『我不想和你渾渾噩噩地在這裏遊蕩,那種滋味一點都不好受,我不想你體會那種痛苦。』

阿楓的眼神無比堅定。

阿哲焦急地看著阿楓,『可是……』

阿楓卻搖了搖頭。

『我想名正言順地牽著你,我想和你走在陽光之下,躺在星光之下,我想看著你變老……』

『沒關係的阿哲,』阿楓咧嘴一笑,

『即使要輪迴千萬遍,我都一定會找到你。』

程昊在阿哲哽咽著點頭之際,終於奏起了《落地》。

冥界之門大開,阿哲和阿楓緊握著彼此的手,眼裏沒有半點畏懼。他們朝日和麥子晴三人笑著頷首,並肩走進了門內......

麥子晴脱力似的坐到地上,不可自控地痛哭了起來。

『大叔,』她大口大口地抽氣,『他、他們兩個、如果、如果找不到彼此,怎麼辦啊?』

程昊注視著麥子晴兩顆核桃眼裡奔騰而出的淚,難得沒有說難聽的話。

方若男低頭不語,也難受極了。

日深邃的眼卻仍看著冥界之門消失的地方,淡淡地回道:

『一定會找到。』

***

門內。

阿楓牽著阿哲的手晃了起來,走在彷彿沒有盡頭的路上,一直掛著燦爛的笑容。

『阿哲,我們兩個落到冥界才能名正言順地牽手,你覺得好不好笑?』

『嗯……』阿哲看著遠方輕嘆了一聲,『不過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就算在人間,相愛的人都能夠光明正大地牽手。』

『是嗎?』阿楓稍稍愣了一下,隨即又是一笑,『那太好了!』

他繼續往前走,卻發現自己拉不動阿哲了,好奇地轉過頭來,才發現阿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阿楓……對不起。』

阿哲低著頭,幾乎不敢直視阿楓的雙眼,『我聽了那首歌,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痛苦。我想知道……』

『你有沒有恨我?』

『恨你?』

阿楓不明所以地一偏頭,『我愛你都來不及了,為什麼會恨你?』

他輕笑了一聲,『你白痴嗎?』

阿哲看著他,訥納道,『可是那卡帶……』

阿楓完全不知道阿哲又在多餘地想些什麼,眉頭揚起來,『嗯?卡帶怎麼了?』

阿哲滿臉憂傷,『那首《偏偏喜歡你》啊!』

阿楓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不禁失笑道:

『白癡喔!我想讓你聽的不是這一首。』

『嗯?』這次輪到阿哲一臉懵了。

阿楓摸了摸阿哲的頭,溫柔地看著他:

『我想讓你聽的是另外一首。』

『來。』他牽著阿哲,再次往前走,『我唱給你聽。』

於是兩人緊握著的手,又輕輕地晃了起來。

通往冥界的其中一條路上,有兩個人的身影緊靠在一起,路上輕蕩著一把深沉的聲音,在輕輕地哼唱著一首人間的歌曲。

『有了你,頓覺輕鬆寫意——太快樂就跌一跤都有趣……』

『心中想與你,變做鳥和魚,置身海闊天空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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