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魔法師II:神威破滅.獵戶座的終末勘星者】: Case ?:存在先於本質
行動於第二天結束。
為甚麼要拖第二天才結束?因為各大靈點的負責人無不向北斗會館提出抗議,有些地方要收到信面文件才放人進去,又有觀測員進了去不讓離開要個交代害伐魔隊出動救人。
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如果北斗會館與各大靈點負責人預先商量,接洽,就等於告訴那個藏在靈點中的鍊金術師和黑手說:「我們天文台的人要來囉~」
人家不跑掉才有鬼。
所以在成功率與靈點負責人的感受之間,北斗會館取了前者。
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莫非我理論錯左…死啦搞到咁撚大獲先話食白果…」在勘天廳中阿七陷入了嚴重自我懷疑中。
「挑,又係副台長自己話你個理論同佢地既推測不謀而合先搞咁大單野出黎既,要問責都問佢啦。」我一邊操作電腦一邊安慰他道。
不過的確有點奇怪…阿七的理論是沒有錯才對。
那麼要不就是觀測員之中有內鬼,發現了不妥也沒有上報;要不就是觀測員之中有廢物,鍊金工房就在眼皮下卻沒有發現。
要不…就是幕後黑手想到更加聰明的辦法。
「你同阿月今朝跑步啊?」阿七冷不勝防地問。
「嗯,係啊…嗄?!你又知?!」
「睇到你地啊,我係GYM ROOM舉緊鐵。」阿七露出猥瑣的笑容,「睇黎你地進展得幾好呀,衰鬼~」
「咳!都係咁…」
凌晨月沒有再提起她與自己師傅的事。
我當然不敢問,雖然現在我不怕她會殺掉我但還是沒有勇氣去問詳情。
有些事人家不主動說就不要去問,這也是職場上明哲保身的小技巧。
「但今朝gym room真係超多人。」
「呢排天文台都多左人。」
「佢地係住係度定咩?」
「住啦。」我已打聽過了,「北斗會館話我地宿位咁多,反正員工都住唔晒倒不如俾其他人黎住,晨月咪就係咁先住左係度,反正佢地唔會入黎主樓。」
「發達啦你~」他用手肘撞我一下。
「都好既…呢度設施齊,副台長坐輪椅都可以自由咁上上落落。」
阿七白我一眼:「其實佢識傳送個招,點解仲坐輪椅?」
「咁唔係個個都識架嘛,我地又有無障礙通道,籃球場,泳池…」
「阿月住得係度你就做晒天文台打手架啦,你無得救架啦,你有異性無人性呀,依加連飯堂中午都要開始排隊,攞命…」
我笑著說:「咪又係我同你去排。」
「屌你真既唔好拎出黎講!」
我們又回到在勘天廳的社畜日常之中,明明是觀測員,從換水到維修泳池水泵都一腳踢。但是,我沒有停下思考賦魔的真相與庫瑪麗的下落。
庫瑪麗與鍊金工房所在的地方存在高密度魔力。
庫瑪麗所在的地方會散發出神性反應。
「垃圾泵,屌!屌!好撚核突!啲海草係邊黎架?!」塞住了!
外頭的水被水泵抽到泵房中過濾加氯甚麼的。
所以相比泳池,這兒的泵房水位還要高,我們要澗水走過去對面機房更換零件,再把這兒的水排回泳池。
「嗯?」看著水泵,高漲的泵房水位,和外頭幾乎乾掉的泳池。
「搞咩行啦!跌落去我唔救你架講明先!」我身後的阿七說。
好像想到了甚麼。
又好像沒有。
***
下班後被叫到了溫主任的房間,從這兒可以俯視下方勘天廳。
「啊,阿仁,泳池辛苦晒。」在那兒的卻是副台長。
溫主任與凌晨月坐在對面訪客的位置,我只能站在文件櫃旁邊。
「唔使客氣。」我把千萬句詛罵吞回肚中,我指甲還有海草的腥味。
「…之前我地既行動失敗左,搵唔到庫瑪麗同鍊金工房既下落,線索可以話幾乎斷晒,但係我始終認為理論岩既,一定有地方我地諗漏左。」
獵戶座天文台的精英們也想不到,更別說是只區區麻瓜的我了。
請乖乖聽吩咐吧。
「呢方面交俾我地黎諗,話係斷晒…但其實未係,仲有最後一條。」她說,「人造人…何蒙庫魯茲,佢係直接由鍊金工房中誕生,然後先被移植到馬胎之中,佢就係最後既線索。」
「…咁,點解要搵我黎?」
「可柔,你同佢講。」
溫主任轉過頭來:「上次我其實無完全呃你。」
「多謝你啊,呃一半唔呃一半,我無咁難受啦。」一想起自己好像小白鼠一樣被人用作圖靈測試我就混身不自在。
「唔好咁啦,阿仁。」溫主任說,「佢真係對麻瓜比較有好感…應該話佢唔鐘意魔法師。」
你們這樣對他不反感就有鬼了,又綁又鎖的。
「所以呢?又要我去套佢料?」
「無錯,我想你地去同佢接觸,最好可以混熟,睇下佢會唔會講D咩。」
「佢地?」
凌晨月點點頭:「我都會同你一齊去。」
「詩珮主動話可以幫你地,始終佢地熟北斗會館個邊多d,我已經幫你調左更,直到成功或者我地認為唔再需要係呢件事上費神為止,你都會去北斗會館搵佢。」
真是伏中之伏,我就不能在勘天廳吃著熊仔餅上著連登支援著魔法師嗎?
「十二月個單野之前,我想解決呢件事。」副台長向溫主任說。
「我盡力。」
「辛苦你地。」
十二月?
***
第二天早上下樓去北斗會館,凌晨月已經在等我。
「唔好意思遲左少少。」都怪我昨天和阿七打機打到了半夜。
「頭…」
「嗯?」凌晨月輕輕拉住我衫袖拖我過去,我聞到她的體香。
「你個頭,好亂。」凌晨月踗高腳掌,把我彈起的頭髮壓下。
「唔該…」呵呵好幸福,我應該笑到似個傻子一樣吧。
跨上R3, 凌晨月已經自動從後抱住我,我不知道這只是怕摔下車還是其他感情…始終她一直也沒有告訴我關海生為甚麼會死在她手上,我把那天的照片傳給她她的回覆也是普普通通,我可沒信心告白之類。
到達ICC,凌晨月才敢張開眼。
「唔該。」
這次輪到我輕撫她的瀏海,把被頭盔弄亂了的頭髮梳好。
北斗會館之中有熟人在等我們,正是詩珮二人。
「早晨,詩珮。」
「早晨呀,阿仁,阿月。」詩珮二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又以為自己有散光了。
我們要前往的地方是中庭對面的伐魔隊基地,這兒除了是伐魔隊的人辦公的地方外還有囚禁設施,人造人就是被關了在這兒。詩珮真的好會照顧我們,細心引路的二人在路上還和我們補充了這陣子人造人的情況。
牠一直被囚在這兒,因為北斗議會還沒對牠的下場達成共識。在這段日子,牠算是…還過得不錯啦,三餐由北斗會館提供,有宋校長等鍊金術師照顧牠情況,詩珮會來記錄牠的健康作天文台研究用。
「佢依加識字,識講野,甚至開始對普通遊戲有把握,飛行棋個d。」詩珮嘟卡開門,我們可能看到人造人的情況。
這是一個好像水族館的地方,三樓層高的落地大玻璃分隔出我們外界與人造人的籠子。我們這邊有電腦,辦公座位等等,而在人造人那邊就是軟錦錦的牆壁,廣寬的空間放了書本,健身器材,玩具,桌椅,床等等。
比起絕大部分香港人住得還要舒服,包括我,有點生氣。
「啊,係你地呀,阿仁,凌小姐。」人造人一見到我們便放下手上的鋼之鍊金術師漫畫向我們揮手。
給牠看這種東西沒問題嗎…
順便一提,玻璃籠中四角都有鏡頭,牠的聲音也是透過收音咪收錄後在外頭播出。
「我地要入去同佢接觸。」我說。
「你地唔驚有危險?」詩珮擔心著我們,「雖然呢段日子佢都係人畜無害咁既樣,但係…」
「唔驚,我會保護阿仁。」凌晨月道。
「有大死神既徒弟咁講就放心。」詩珮的焉然一笑與凌晨月臉上的為之一沉形成了強烈對比。
玻璃籠的門打開,那兒是類似緩衝區的地方。我們走到其中後身後的門關上,變成了一個密室,接著確認身後的門關密後我與凌晨月眼前的玻璃門才打開,我們正式進入玻璃籠中。
「你地係黎搵我?」人造人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嘛…不過呢度始終得我一個啦~!」
人造人漸漸長出了毛髮,樣子也更貼近人類了,現在牠是一個一頭白髮的人形,四肢略長,身高也比普通人矮小,就好像把一個正常體格的人按比例縮細了一樣,既不是小朋友,又不是成年人。
「無錯…我地係黎搵你。」
「又有野問我呀?」這傢伙有細微的預知能力。
「嗯,不過我諗我地問咩都好,都一早有人問過你架啦。」
「都係,佢地問左我好多野…坐呀,企係度講野攰呀。」牠示意身邊的沙發,這真的人魔法的產物嗎?
我與凌晨月坐下:「其實都係黎傾下計…你…你…你覺得點?」
拋出了一個不文不類的垃圾問題。
但沒想到人造人卻能理解。
「其實我同你地無咩分別。」
面對人造人宣稱自己與我們…人類是一模一樣,我一時間沒法理解。
「下?」
「你地係由叫做媽媽既人生出黎,但係生出黎個下都係無記憶架嘛,我都無,所以我自己唔覺得同你地有咩分別。不過我好似唔可以通街去,嗯,分別係呢度。」人造人向我投以挑戰的眼神,「阿仁,你又知自己唔係人造人?」
我笑著說:「因為我唔係係個馬肚度捐出黎?」
「你又知你唔係?」
「我…」我竟然極度荒謬地語塞,但沒人能看著自己被母親誕下的瞬間吧!
「所以其實你都可能係人造人但你自己唔知。」人造人輕描淡寫地說。
「我點可能…無理由,痴線,我點會係…」
「唔好理佢,阿仁。」詩珮的聲音從喇叭中傳來,「佢只係係度詭辯。」
我掩著臉揉了幾下,感覺自己陷入了很危險的思路當中。身為一個普通人被這種哲學級數質問自己存在感覺還真是糟透了。
凌晨月開口說話了:「個晚…好對唔住。」
「凌小姐你既職業就係要咁做,我無怪你。」人造人比想像中大方。
說到牠想通街去…牠似乎在渴求著甚麼。
「你…如果你出得去既話,你會想去邊?」我打趣地問。
會不會回故鄉之類?他會說出鍊金工房的地點嗎?
「希臘。」
「……」為甚麼是希臘?
「哈哈,唔好意思阿仁,我真係唔知你地搵緊既野係邊。不過希臘啊…好似好多智者係個度生活過,我想睇下孕育出智者既國度係點,同埋我亦都想睇下海,愛琴海好似好靚,不過…海係點樣既?」
「超超超超大片好咸既水,有唔同生物係入面。」海嘛,對我們來說就很普通。
「我有睇過圖片。」人造人說,「但我唔明個種感覺。」
凌晨月問牠:「你睇好多書?」
「嗯,呢度最多既就係時間,北斗會館既圖書館真係好大啊。」人造人拍拍身邊的一棟書說,「如果可能睇得晒就好,不過我計算過我既閱讀速度同藏書量,就算一世人不眠不休咁睇都睇唔晒。」
這種感覺真的很古怪,眼前明明是魔法的產物,理論上與魔偶,式神是一模一樣的玩意,卻感受到…靈魂。
人造人有靈魂嗎?
我們又有靈魂嗎?
還是牠只是極度精密的魔偶,與極度先進的人工智能一樣,在模擬自己有靈魂。
但如果質疑牠有沒有靈魂,我自己有沒有靈魂同樣會被質疑吧。
「不過呢,依加我想改名。」人造人說。
「嗯?」
「魔法師話…真名好重要,應該話凡係重要既事,都會有名,寵物,魂俱,親人都會有名。」人造人失落起來,「但我無名…」
沒有名字造成的失落我不明白,但即使這樣—
「改啊,你睇咁多書無理由一個名都諗唔出。」我說。
「我諗得出,但係…我…」牠突然望住我和凌晨月。
凌晨月心領神會:「你想我地幫你改名?」
人造人點點頭:「嗯,大部分人既名都係由身邊愛住佢既人改,寵物都係…我唔敢話想你地愛我,似乎我係大家眼中係怪物。」
牠頓一頓,似乎一時間因為哽咽而說不下去。
沒有名字與不被眾人接受同樣打擊牠。
我望向凌晨月,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嗎?在眾人眼中,她是隻名為天煞孤星的怪物。
「但係…即使我係怪物,可唔可以求幫我改一個名?只要係你地改既,我都可以。」
我與凌晨月對視後回答:「都…無話唔得既,而唔好講到求咁嚴重,嗯…我諗諗…」
文學不是我強項呢…不過我也沒甚麼強項。
「不如我地下次先幫你改?」凌晨月卻打斷我說,「一黎我地唔想咁樣隨便改名,二黎…呢段時間你可以期待下呀,嘿嘿~」
不知道為甚麼凌晨月也樂於與他溝通,她就不怕自己會剋死人造人?
還是說…在凌晨月眼中牠根本不是人?
…他…牠…她是人嗎?
人造人的眼神好像看到甚麼興奮的東西一樣:「好呀!我會好期待架!凌小姐!」
……我眼前的,到底甚麼東西?
不過凌晨月拒絕馬上為牠改名,原來還另有原因。
離開玻璃籠後她道:「唔可能隨便改名。」
「點解?」
「…我舉個例,日本既女兒節公仔一般都係無害,直到有人為佢改左名,甚至向佢供奉。」
我突然毛骨悚然起來,最怕那些公仔:「佢有左名後,就唔再只係公仔,而係某種…載體。」
凌晨月點點頭:「係…改名本身就係一種儀式,我地去問一問宋校長啦,本身佢都約左我地。」
正當我們見到宋校長時,他正神色凝重地在會議室開會,我們才一接近他馬上站起來走過來:「唔好意思…開緊重要既會,咁岩講到你地呀哈哈。之前天文台得罪晒全香港既靈點負責人,補緊獲。」
我可是有第一手感受喔。
但你又約凌晨月?!
「對唔住,係我地同人造人傾耐左。」
原來是她遲到在先,誤會了。
「唔緊要,班人都係發下老皮擺下姿態,點樣?佢有冇講咩?」宋校長苦笑。
我們如實地說了剛剛和人造人相處的過程,細節,最後我們提出了改名的問題。宋校長沉默了片刻:「可以。」
即使是北斗議會的一員,身為鍊金術師的他作出了窩心的決定:「反正佢即使有真名都惡唔出咩樣。」
好吧原來只是看不起牠。
「如果係佢想有既話,都係值得參考既數據,咁就由你兩個幫佢改名啦。」
「唔該宋校長!」
「咁我…開會先。」入面的靈點負責人正對他怒目而視,甚至有人站起來開始指罵,魔法界對北斗會館的不滿正在升溫。
***
那晚在交誼廳,我遇到了凌晨月。
應該說…我在堵她。
「阿仁?」
「晨月,我有野想問你。」
「……」她莫明地緊張,誤會了吧。
「關於幫人造人改名既事。」
結果她臉上閃過了一瞬的失落。
「係…咩事?你有咩好名?」她問。
我搖搖頭:「你改啦,我對自己有幾多墨水好了解…晨月,我係擔心你。」
「擔心我?」
「你知唔知點解你都參與呢件事?」
死神本來是負責為沒法死去的人或是理應要死卻在逃跑的人帶來安息。
「…知道,」
還有一個目標:行刑。
雖說北斗會館中能殺死人造人的魔法師大有人在,甚至身為麻瓜的我拿把刀子去捅牠兩刀也能殺掉牠,但是說到能無痛苦地殺掉牠的人就是死神,也就是說是凌晨月。
她是劏子手;她是行刑者;她…凌晨月是死神。
「如果你連名都幫佢改埋…你落唔落到手?又或者…我怕到時萬一你要落手,你會好痛苦。」
人造人說得對:名字,是珍愛之人改的。
為她/他/牠改了名字後,就是某個重要的存在。例如說我的名字是我爺爺起的,我父母早迎逝,是我爺爺把我養大,還好他長壽,直到我18歲那年才過世。
而凌晨月的名字是她母親起的,在難產而死前,看到在日蝕下彗星貫月而起的異象而改,帶著對世間美好的概嘆。
不理凌晨月為人造人改甚麼名字,萬一要行刑,這名字只會成為她的負擔。
「……你好細心,阿仁。」凌晨月搖搖頭,「但唔使驚,即使幫佢幫名,我都會落到手,我肯定。」
「你肯定?」
「……嗯,每個死神都可以向你咁承諾:無論幾親既人都可以落手。」
我突然記起她在大澳時說的話。
關海生,上一任的死神079,人稱大死神,是死在凌晨月手中。
凌晨月神色黯然,明顯從我的表情上知道我想起那對話。
「隔開喇…低語。」凌晨月施展咒術,把我們的說話變成他人耳中的喃喃低語,沒法聽到我們在說甚麼。
「晨月?」
「之前咪話過…係我殺死左師傅。」她聲音已經開始震抖。
……我站起來,坐到她身邊,她沒有避開。
「嗯,係…咩一回事?以我識得既晨月,無可能會咁…」
「你根本唔識得真正既我,阿仁。」她搖搖頭說,「死神有一個教條…就係死亡係命運最後既公平。無論貧富貴賤,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不想接受,但事實如此。
人生從來是不公平的,除了死亡。
躺在金字塔的法老王與街上冷死的乞丐,也沒法逃過死神的懷抱。
「所以要成為一個死神,必須要守護死亡既公平…」突然凌晨月全身開始震抖起來,「即使個個係你最親既人,時候到既話身為死神既我都要帶黎死亡…阿仁,即使係你,他朝一日需要既話,我都要殺左你。」
我打個哆嗦,因為凌晨月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而且我猜到了個大概。
「死神係行師徒制,要正式成為死神最後一個考驗就係殺死自己既師傅,向所有人證明自己守護死亡既決心,大公無私,一視同仁咁帶黎死亡,即使係最親既人…嗚嗚…嗚嗚…」
凌晨月終於低頭抽泣了起來,我不小心觸碰到她最脆弱的創傷。
****
命運是不公平的,除了一件事:死亡。
即使富可敵國,還是身無分文;即使慈悲濟世,還是十惡不赦…死亡始終會來到。
殘酷,無情,卻公平而且必需。
至少死神們需要這樣深信這教條。
「佢只想為左死去既女復仇,先需要咁多時間。」目標是姓謝的女人。
凌晨月揮下鐮刀。
「佢覺得自己咁努力唔應該咁早死。」目標是姓潘的男人。
凌晨月揮下鐮刀。
「佢應承過死左既仔同新抱,要照顧粒孫到18歲。」目標是姓范的男人。
凌晨月揮下鐮刀。
揮下鐮刀,揮下鐮刀,,揮下鐮刀,每一次揮刀都會把眼前的金線斬斷,死亡從即降臨到應死之人身上。
不理其苦衷多感動,不理其執念多堅持,凌晨月總是無情地揮下鐮刀,冷酷地凝視金線飛散落華,然後鞠躬為亡者送葬。
所以,關海生認為她準備好了。
「…晨月。」
凌晨月知道關海生叫到書房和她說的是北斗會館正式注冊的事…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的考試,而死神的考試可說是最簡單,但卻是最艱難。
但凌晨月聽畢內容後整個人呆若木雞了十分鐘。
「……師傅…點可能…點可以…」
「唯有咁做,先可以證明你係一個稱職既死神。」關海生道,「證明俾世人睇即使係我,你都可以落到手,你係專業既死神。」
凌晨月猛然搖頭:「無可能!無可能!我…我做唔到…我落唔到手…」
「……」關海生微笑著拿起手上的開信刀,然後直直的刺向自己動脈。
「師傅?!」
凌晨月嚇至花容失神。
「唔使驚…嗄…啊!」血如泉湧,關海生忍痛把開信刀拔出,然後凌晨月看到了:傷口正在高速癒合,止住了失血,接著形成血痂,最後長出皮膚復原,不留一絲痕跡。
「……師傅你…」
「我已經活得夠長。」關海生微笑道,「晨月,我知道我最大既願望係咩。」
「係我可以成為…死神…」她低頭抽泣,關於這點她當然心知肚明,關海生畢生的願意就付託在自己身上,只是沒想到…沒想到…要這樣辦。
「係大死神。」他道。
「我連破滅之相都只可以對死物用…我…對唔住…師傅…我…」
「破滅之相你無辦法對活人用,係因為你心入面始終拒絕緊死亡既仁慈。即使我點講,點教,你唔明白,體會唔到,就無辦法用到…但係,呢點同你既才能無關,他朝一日你總會把握到破滅之相,成為大死神。」
畢竟破滅之相是關海生的看家本領,能擊殺萬物的奧義。
凌晨月哭著搖頭:「點解師傅一定要死…嗚…我唔想…如果要咁我唔做死神啦…我唔做啦…」
曾經被世界拒絕,曾經被世人排斥,沒有容身之處,沒有愛著自己的人,被父親也把自己視為掃把星的凌晨月,在最無情的死神懷抱中找到了歸宿。
但實現他夙願的方法,竟是要自己親手殺掉他。
凌晨月沒法接受。
「晨月。」
「嗚嗚嗚…」凌晨月哭得稀里嘩啦的。
「晨月!」
「係…?」凌晨月一泡眼淚看望著關海生。
「身為死者生平最後見到既人,咁既表現,專業咩?」
凌晨月一邊擦去眼淚,眼淚卻又一直滲出,關海生待她愈是溫柔她心中愈是痛苦。既想成為他期待的死神,但又沒法狠心對他下手,胸口痛得好像要裂開似的。
「師…師傅…嗚嗚…」
「死神每次執行任務,家屬就係你依加咁既心情…克服呢個心情,斬殺自己最親既人,先配得上係我教出黎既下一代大死神。」
凌晨月寧願對方是甚麼邪術師,不死怪物也好,總比殺掉關海生容易。
「郁手喇,晨月。」一如以往溫柔地指導。
把手拿到空中,鐮刀出現在掌心後凌晨月握住刀柄,但這次鐮刀卻沉重得幾乎要把她拖垮,全身的力氣恍要消失,她光是站在師傅面前已是用盡了力氣。
「唔使驚,晨月。」關海生說,看到她哭成這樣子就知道為甚麼她還沒完全掌握到破滅之相。
持著鐮刀每走一步,凌晨月就想起這些年來關海生對她的照顧呵護,那是她最後的避風港,最後可以活得像個人的地方。
面對死神手執鐮刀步步逼近,關海生微笑地說:「你一定做到,因此你係我徒弟。」
這幾天他好像在交代身後事一樣,就是為了這一刻,凌晨月痛恨自己為甚麼沒察覺,如果發現了的話…
…又怎樣?
面對死亡,連死神也感到無力。
但恩師的厚望與裁培,凌晨月不想辜負。
「師傅…」她垂下頭,不想在這距離下讓關海生看到自己的哭臉。
「晨月,對唔住…多謝你。」
對唔住,是因為他當日把凌晨月帶到死神這條路上,注定她要作出這選擇。
多謝你,是因此凌晨月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高徒。
「我…嗚…我…吾名為凌晨月,係死神隊既準死神079,將會為你帶來解脫,Ἄτροπος!」凌晨月召喚出關海生的生命線,金線從視野盡頭而來,又於視野盡頭而去,淡淡的金光溫暖著關海生與凌晨月。
凌晨月高舉鐮刀,刀刃凝在空中。
「成為死神喇,晨月。」關海生微笑道。
斬。
銀光一閃,金線飛散,化成點點星塵散華於師徒之間,凌晨月幾乎可以在飄揚的光暈中窺見昔日的時光,回憶泛濫,光影之間閃過自己人生最快樂的時光,與師傅一起的點點滴滴伴著金線破滅,最後歸於寂靜之中。
「願你於彼岸…安息。」凌晨月鞠躬,直到金光沒入死寂之中,關海生安慰地沉沉睡去,直到永遠,最後的笑意滿是自豪。
只剩跪在地上哭泣的凌晨月,唯有明白死亡沉重之人,方有資格成為死亡的使者。
「已經確認凌晨月小姐通過正式注冊,歡迎你,死神079。」
為了不再經歷這樣的悲傷,不知道誰人會成為自己下一個目標的凌晨月漸漸不喜歡與人接觸。
只要不變得接近,揮下的鐮刀便不會遲疑。
自己就能成為關海生期待的死神。
凌晨月這樣期待著自己。
***
沉默之中,只有凌晨月的抽泣。
雖說她與我分享這些事我很高興,知道她不是甚麼變態殺人狂我也很高興…但太沉重了。
「晨月…」心頭好像被甚麼沉重之物壓住,我掏出面紙輕輕印向凌晨月的眼框。
「…唔該…所以,個個人造人我一定落到手,唔使擔心,我…無人我係落…」她突然望住我,「…落唔到手。」
我明白她的心思。
大概是在想像萬一他朝有一日要殺掉我的話,自己能不能下手吧。
「你師傅一定會以你為驕傲。」我安慰她。
「唔會…」她搖頭說,「師傅最勁個招破滅之相理應係無論活物,死物,概念,全部都可以殺死既術式,但係我始終只能應用係死物度。」
那晚沙田馬場,被破滅之相殺掉的只有死物,我,人造人,馬兒完全沒有受傷。
明白,體會,才能應用嗎?
我鼓起勇氣牽起了凌晨月的手,她稍稍吃驚的看住我,卻沒有掙開。我把另一隻手蓋到她手背,使她的玉手被我雙掌包裹著:「你師傅唔會睇錯你,唔好再喊啦。」
「你…唔驚?我明明係連師傅都殺得落手既人…我咪講左,你唔會鐘意…」凌晨月看看被我的裹住的手,看看我雙眼,我從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無D咁既事。」我打斷她。
「…」
「我知道你係點既人,我唔理其他人點講,我亦唔理你自己點講,咩天煞孤星掃把星,你就係凌晨月。」
我們的存在,必須先於本質。
凌晨月,就只是凌晨月。
「多謝你…阿仁。」她望向我,泛淚的臉上卻勾勒出一絲笑容。
「我咩都無做呀?」
「多謝你聽我講,多謝你聽完…都仲係咁陪住我。」
她到底經歷過多慘的社交生活。
接著她把另一隻手蓋到我的手背上,形成我們四隻手互疊的情況,我手背手心也能感到凌晨月傳來的溫柔和體溫,相信同樣有一隻手被我這樣包裹的她也一樣吧。
但她那時沒有解釋剛提到關於我的那件事。
***
「所以你個晚都係無表白啊。」阿七在我身後問。
「關你撚事咩毒撚。」我說。
「哈啊?!咁串既?!」阿七走到對面放下餐盤坐下,「唔俾你食啦咁,你有情飲水都飽架啦!」
因為天文台好像真的多了不少人,現在實行我佔位他買餐戰術。
時間來到了一星期後,我今天難得回來獵戶座天文台的總部,這一星期我與凌晨月天天往北斗會館跑,除了早晚外根本沒有在這兒出現,還好有詩珮在那邊照顧我們,特別是最近漸轉涼,她們還準備了熱朱克力予我們三人一邊喝一邊下飛行棋。
比起一個大姐姐更棒的是甚麼?
兩個大姐姐。
「喲,恩奇都。」凌晨月才一開門就走向衪道。
「早晨,凌小姐,阿仁。」恩奇都說。
「習慣呢個名未?」我問,「如果覺得尷尬既話可以…」
「唔會,我相當鐘意呢個名。神話中被神明創造既人偶,啟發暴君尋找長生,最後卻搵到生命既意義,我好鐘意呢個啊,啊俾你地睇下我呢一招。」
恩奇都站起來,用手輕撫自己身上的格仔病人服,順著他的指尖滑過,格仔的粗布變成了潔白的綢布,如長裙一樣垂至腳腕。
「我上網睇,恩奇都似乎係咁著…」
我苦笑:「個個只係動畫…」
「你頭先做左咩黎?恩奇都。」喇叭傳出詩珮的聲音。
「啊詩珮姐,頭先?鍊金術呀。」
把物質改變形態,的確是鍊金術。
「你幾時學識?」
「我似乎…天生就識。」恩奇都拿起用剩的朱古力粉輕揉,淡黃色的花朵從衪指尖冒出,綻放,那是可可樹的花,「詩珮姐你地幾時學識呼吸?」
恩奇都舉一反三,玻璃籠外的詩珮只能苦笑語窒,在記事板上抄下一些字。
「送俾你,凌小姐。」恩奇都把可可花放到凌晨月手心,她小心翼翼地帶到頭上,美得窒息。
咦不對怎麼你在我面前送花給凌晨月啊?!
「多謝。」
我們幾乎要忘掉要從恩奇都身上找出鍊金工房的線索和庫瑪麗的匿藏地點,衪的純樸使我們很樂於和衪分享生活,即使是日常之中多麼瑣碎的事,多麼無聊的事衪也會津津有味的細聽,快餐店的領餐方式,觀塘的塞車情況對恩奇都來說都是有新奇的感受。
衪也好像很期待有朝一日能親自出去感受。
「之前拜託你地既事點樣?凌小姐,阿仁。」衪學會了畫畫後畫了幾多畫,最多是我與凌晨月的俏像,最近一幅已經相當有我們的神粹。
「我地今日會去追…係咪海就得?」
「嗯,即使唔係希臘既海…是但一個海,我都想去睇下。」
北斗議會還在考慮,有人認為祂已經萌生出「自由」的觀念,給祂看過了海便再也關不住了。
「點解咁想睇下海?」
「係度…好悶,好辛苦。」
「……」糟了。
詩珮馬上在記事板上抄下。
從沒有自由觀念的恩奇都,一直都享受著玻璃籠中的生活,這個小天地對祂來說就是一切,一開始的時候衪也不會感到沉悶,只要我們提供食物,書本,網路,衪也不會感到不適。
但從不知甚麼時侯開始,祂對外界…對自由有了響往。
即使沒有任何人教唆,衪自己產生了對於自由的渴望,而不是外界的北斗會館給衪甚麼就接受甚麼。
明明環境不變,但心態改變了後恩奇都便感到了痛苦。
「我地會再問,放心。」
「嗯,我相信你地,凌小姐,阿仁…好,畫好啦。」
我與凌晨月走過去看看,這一幅油畫又更加出色,旁邊詩珮的畫,書架的畫,風景,鳥獸…恩奇都畫得愈來愈好。
「好勁呀…」凌晨月很高興。
看到她高興我也很高興。
「我有時間練習啦嘛,不過可以更好,聽日星期六…下星期一你地黎我可以再畫一幅。」恩奇都把畫從架子上拿下,「送俾你地。」
角落還有衪的簽名「恩奇都」,竟然是寫中文…
「點解你唔畫海既?」
「我畫到,海好易畫,只係一片藍。」恩奇都說,「但係…畫出黎,同書上面既圖片一樣,無意思…同我想像中既海差好遠,我要見到真正既海先識得畫海。」
「我會幫你爭取。」很少見凌晨月這樣主動,我不是要輸給一個人造人了吧!
拿著我們的畫像離開了玻璃籠,我托接待處的Kelly幫我寄到獵戶座天文台,北斗會館有內部的物流系統,大概今天晚上便會送到。
回到大堂,凌晨月剛好下樓梯,她負責到樓上的辦公室找宋校長。
但是…衪已經開始想追求自由,議會真的有可以批准他去嗎?
「得左呀阿仁!!」
凌晨月卻雀躍地走過來說:「只要有夏隊長同白醫生跟住,我地兩個都去埋就可以同佢去海邊,詩珮都會去埋幫手記錄,佢地都想睇下恩奇都見到海會有咩反應!」
竟然是這樣,宋校長可能幫衪求過了情吧,或者用鍊金術研究為名。不過有著伐魔隊隊長和最強防禦的白千雪在,衪也不能幹甚麼。
「咁咪好囉,去邊個沙灘?」
「分流~」
那邊能看到水平線,恩奇都應該會很高興吧,但我更相信原因是那兒山長水遠,出了甚麼事也不會影響到市區,分流附近還有北斗會館的囚禁設施。
我輕撫凌晨月秀髮:「咁我地星期一同佢講啦。」
「嗯~!」
恩奇都對於凌晨月是特別的存在,祂既不是人所以不在凌晨月一直以來忌諱的範圍內,祂卻又有和人一樣的靈魂,所以凌晨月也能在祂身上感受到與人類交流的樂趣,可以看得出她罕有地樂於與恩奇都相處。
即使有點嫉妒,但我也很高興凌晨月不再孤立自己,至少我,凌晨月,恩奇都三人可以如朋友一樣一起畫畫,下飛行棋,喝朱古力。
甚至連我也開始期待星期一衪聽到終於能看海的反應。
看到別人高與而自己也高興,這便是同理心,證明我們擁有靈魂的證明。
當然,看到別人悲傷時…我們也會無可藥救地同樣感到痛心,這就是那天我與凌晨月所感受到的。
***
印著〔蔣靜文醫生〕的木門被叩響後傳來一把聽起來挺冷淡的聲音。
「入黎。」
蔣醫生望向內線提及會來訪的女生,卻皺起了眉頭,「你係…」
女生穿著一件精致的外套和白紗長裙,她輕輕走進辦公室中關上門後自我介紹:「你好,蔣醫生,我個名叫白千雪,我地係瑪嘉烈醫院有過一面之緣。」
「白千雪。」蔣醫生面露難色,「唔好意思…我唔記得。」
「唔緊要。」白千雪道,「你記得呢樣野就可以。」
說罷,白千雪把一隻刻有七星星紋的陀錶放到蔣醫生案上,陀錶上還有一個月牙色的圓環包圍,那正是星環階的北斗會館陀錶,職業魔法師的証明。
「……」蔣醫生露出警戒的眼神。
「你應該都有一隻差唔多既陀錶。」
「放在係屋企,你黎都好,交返俾你地。」蔣醫生道,「我無興趣同班魔法…人有咩瓜葛。」
「蔣醫生好冷漠啊~點解D醫生一個二個都係咁?」
「我係法醫。」
「我知道,正因為你係法醫…我先要黎搵你。」
「你代表咩人黎?白千雪小姐。」
白千雪以眼神望向案上的陀錶。
蔣醫生好像看到甚麼噁心東西一樣,連法醫也露出這種表情可想而知其厭惡:「北斗會館應該大把人才。」
「但係同時擁有陰陽眼同法醫知識既人,得你一個。」
「……」沒想到白千雪會這樣直接說穿自己的秘密,蔣醫生面露不悅。
「我黎緊Last Day,之後會離開香港,呢段時間要執屋要賣野好忙,你另某高就喇,白千雪小姐。」蔣醫生斷言拒絕。
「只有你可以為佢沉冤待雪。」白千雪卻臉露悲傷。
蔣醫生在心底罵了一句,身為法醫,其天職就是要為亡者發聲,這女生完全是針對自己的弱點來說服。而且直到現在,白千雪完全沒有提及事件的細節,害自己心癢難耐,究竟有甚麼遺體要這群人特別來聯絡自己?
既不想去問及詳情,但又不想這樣拒絕需要被發聲的亡者。
這叫白千雪的女生絕不簡單,即使外表看起來是這樣純潔無邪。
「……」蔣醫生不作聲,因為她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是那句—“邊個佢,發生左咩事”
白千雪嘆一口氣:「唉,佢同我講蔣醫生唔係D咁冷淡既人。」
「我無興趣知道其他人點評價我。」
「呀~佢係急症室既鐘靈醫生呀~」白千雪笑著自顧自地說,不理會蔣醫生根本沒問是誰。
「佢識得你呀,佢仲話你都應該識得佢,大家都係有通靈能力既人,佢話蔣醫生呢~其實係口硬心軟,成日話唔想理唔想知,但其實會同亡者溝通,化解佢地既執念咁樣。」
比巴黎鐵塔還高的高帽直接往蔣醫生頭上罩下來,她也不好意思拒絕否定。
蔣醫生不否定自己會與靈體溝通,至於化解執念則見仁見智,靈體因為執念而不離開對人、對靈體都唔係好事,她只是不想有麻煩。
「……」蔣醫生一臉不情願地搖頭,但最後還是說,「我聽日Last Day,之後…我可以幫到手,係上機前…最多一日。」
「一日已經夠!其實只係解剖一條屍,你連報告都唔使寫架!」
「解剖的規矩同程序我會跟足。」蔣醫生說,「既然有死者,就要有報告。」
白千雪打從心底敬佩這位法醫。
「咁…麻煩晒你。」
「有冇資料?講到明先…北斗會館個d怪物同幻想生命我唔會處理。法醫只處理人體。」
「普通人黎…算係啦,你處理好Last Day既野先,到時我會黎接你,唔該晒你呀蔣醫生!」
「喂,你無資料比我,我點準備?」蔣醫生叫住準備離去的白千雪。
「…我怕講左後會影響你心情。」
「你見得遺體多定我見得多。作為專業的法醫不會因為個人情感影響專業判斷。」
還好這是平易近人的白千雪,換是那位解咒師的話大概直接掀桌了吧。
「…佢係鍊金術之中誕生既人造人,機體代號係恩奇都。唉,真係可憐。」白千雪嘆氣,眉睫間有悲傷瀰漫。
人造人…蔣醫生苦笑了一下,她是故意使自己答應後才說出詳情的,現在再拒絕幫這個忙已經太晚了。
不過,既然是「人」死了,就需要法醫。
***
我勸過了凌晨月不要來,但是這次她誰也勸不動。
腳步聲由遠至近,推開門的是一位穿著保護衣的女法醫,看樣子是那種冷酷的冰山美人,至於走在她後面的是另一個女醫生,好像在那兒看過。
「白醫生…」是那位解咒師白千雪。
「阿仁,阿月,你地點呀?」白千雪走到我們面前,才一接近馬上倒抽了一口涼氣,「阿月你隻眼…」
還是又紅又腫呢。
「我…無事。」凌晨月以沙啞的聲音說。
「完全唔似無事……阿仁,你點可以搞到佢喊成咁?」
你確定是我的錯嗎。
「我…對唔住。」職場本能反應。
「唔係阿仁既錯…」凌晨月悲痛地搖頭道。
「…我知,阿仁好好哄下人啦。」
我苦笑:「我會。」
「等陣再傾。」白千雪點點頭,走回蔣醫生旁邊。仵工把膠袋打開,抬出恩奇都的屍首後再輕輕的放到蔣醫生面前。
白千雪也凝重地說:「依加進行魔法層面上既分析。」
接著白千雪結出手印,瞳孔中泛起亮光,魔法陣從手印向白千雪的前臂漫延,她以被法陣覆蓋的指尖從恩奇都的遺體上方滑過,隨著手指位置移動,上面的法陣線條漸漸褪去,並在解剖台再構成魔法陣,是魔力探測的術式,解咒師的專長。
「無任何魔法直接作用過於恩奇都身上既痕跡。」
有一些魔法師有自己的法眼,身為解咒師的白千雪可以直接看到詛咒,邪術的痕跡。
接著白千雪拿出測魔儀,念動咒語從恩奇都身上晃過,一路上測魔儀紋風不動,同樣以靜止狀態掃至腳尖後白千雪收起:「無任何魔力殘留,可以判斷恩奇都死因並非魔法直接做成。」
有些許地方要注意,白千雪的結論是「並非直接做成」,而不是「並非魔法做成」。
例如用魔法變出一把刀,拿這把刀刺殺死者,死者身上也不會有魔力殘留。
所以她只是排除掉直接咒殺的可能。
蔣醫生點點頭:「咁到我呢邊…」
…最後她在和誰說話?只有喃喃自語沒聽清楚。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蔣靜文醫生大有來頭,除了法醫外更加有著另一個身份。在她到達了非洲後她托白千雪醫生交給我們那東西,才使我們得以窺見那時在蔣醫生眼中看到…那個人的最後迴音。
…是那個「人」。
***
「現在時間係上午8時34分,我係…北斗會館臨時法醫蔣靜文,現在替死者恩奇都進行驗屍。死者身高129厘米,體重34公斤。」
白千雪完成了魔法層面的鑑證後走到一旁,而蔣醫生拿出了一支看樣子有點殘舊的錄音筆放到冰冷的解剖台旁邊開始錄音。
「嗚嗚…嗚嗚…」角落傳來只有她聽到的哭泣聲,即使因為陰陽眼而可以看到亡魂的她也有點吃驚,因為她知道這名叫作「恩奇都」的人工生命是從鍊金術中誕生,沒想到也擁有靈魂。
突然她與恩奇都四目交投,在那一瞬間可憐的亡魂發現眼前的蔣醫生能看到自己。
「醫生…醫生!!」
恩奇都之靈撞向解剖台,發出響亮的「噹」一聲,但是在沒法看到亡靈的白千雪,凌晨月和阿仁眼中就是解剖台自己無緣無故地發出聲響。三人面面相覤,心想是不是見鬼了。
「北斗會館人員已排除魔法痕跡,現時開始進行醫學解剖。」
「你睇到我!你睇到我係咪?!救下我!幫下我!」
蔣醫生沒有理會,繼續工作,首先檢查屍首的前後。
「死者並無表面傷痕。口腔、鼻孔沒有異物,屍斑集中在死者枕部,背部,腰部,臀部,四肢後側,抽取死者血液樣本,交由北斗會館作藥物檢驗。」
抽血完畢後蔣醫生拿起解剖刀,在胸腔切開,進行內部檢查。
「我…我…唔想死…我唔想死…我岩岩先出世…無幾耐…岩岩先同凌小姐同阿仁做到朋友…我連海都未睇過…點會咁…」恩奇都跪在地上悲泣,然後說出了那句。
「我連自己到底係咩都未知。」
「……」
看到蔣醫生動作停頓了些許,白千雪察覺有異:「蔣醫生?」
「無事,抽取胃液分析成分……嗯,死者胃壁有明顯灼傷,另外胃液之中可以明顯目視睇到銀色流體。」
蔣醫生拿起樣本瓶,將胃內的銀色物質收集。關好後輕輕搖動樣本瓶,仔細觀察內裏銀色的未知物質。
「應該係…水銀。但係需要進一步化驗先可以確定。」
「水銀…」凌晨月難以致信地說,「中毒…係謀殺!有人用水銀毒死左佢!」
「剛才檢查死者口腔和食道都無被化學灼傷⋯⋯」蔣醫生望向遺體。
「咁點解會有水銀係個肚到!?」凌晨月激動地問,阿仁連忙捉住她的手。
「……我只係法醫,並唔係偵探,水銀進入死者胃部既原因唔係我工作範圍。」蔣醫生說,「另外請呢位小姐唔好大呼小叫,阻礙我工作同記錄。」
「晨月,唔好阻住醫生做野啦。」
「…」流著淚的凌晨月輕咬下唇不作聲。
恩奇都的靈走到凌晨月旁邊:「對唔住…凌小姐…我搞到你咁唔開心…」
可惜她不會聽到。
蔣醫生皺眉,這不對勁…至少以物理方式沒法辦得到。
「死者有有插胃喉?」
三人都搖頭。
恐怕是魔法原因—白千雪馬上心中一沉。
那些水銀恍如直接出現在恩奇都的胃中一樣。再說了,水銀的金屬光澤相當顯眼,加到任何食物中連孩童也看得出不對勁,恩奇都胃中的水銀量不少,衪會笨得照著吃下去嗎?
「點解大家都要殺我…我咩都無做過!我咩都無做過啊!我只想出去呢個世界睇下,行下,睇下咩叫大海…點解你地個個都要殺我!!胡……吼…」恩奇都的靈其邊緣開始黑化,色澤變得混濁。
「三位。」蔣醫生放下工具,「收集好樣本同縫線會再叫你地。」
「…阿月,阿仁,我地出一出去喇。」
眼見凌晨月幾乎要昏倒,阿仁也扶著她離開解剖室,白千雪拉上大門後只剩下蔣醫生和恩奇都的靈。
「我勸你冷靜。」蔣醫生縮手不碰解剖台,「變成惡靈既話唔會有咩好下場。」
即使是她,也知道北斗會館中能對付惡靈的人大有人在,不用半秒祂就會魂飛魄散,連見牛頭馬面的機會也沒有。
「…但係…但係…我…」
「人死不能復生,你都死左,你仲想點?」
「我咩都想…我無人無物,咩都未做過就要死…我唔甘心,我唔甘心啊!本身今日…我就可以去睇下個海…離開個玻璃籠架啦…」衪像個小孩似的。
距離夢想只是一步之遙,但那一步之遙卻成為了永恆的剎那間。
「你無人無物?頭先姓凌個女仔為左你喊到眼都腫埋。」
「凌小姐…阿仁…」恩奇都聞言試圖穿牆出去,但馬上被拉回屍首附近。
「你係人工生命…你既靈魂都係鍊金術產生,似乎同先天形成既靈魂有唔同。你有靈魂,但係同我見過的好無同。佢哋叫你人造人,即係你的靈魂都係人造。」
鍊金術中形成人類的構成分三個部分:肉體,靈魂,精神;也就是歷史上唯一成功創造人工生命「何蒙庫魯茲」的偉大鍊金術師—德奧弗拉斯特·馮·霍恩海姆確立的「人體三元素理論」。
當然蔣醫生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但她也看得出恩奇都的靈魂中帶著人工感,就如沒有醫學知識的麻瓜也能一眼辨別出整容者的人工美感一樣。
但沒想到這句使恩奇都大受打擊。
「我係…何蒙庫魯茲,我始終係…人工生命,我唔係人。」
祂頹然坐到地上,掩著臉搖頭,「我竟然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係人,我條屍大概會被北斗會館解剖研究,因為我係史上唯二成功既人工生命,而唔係人。」
蔣醫生的確沒有被告知完成解剖後的處理,但是她也知道既然是人造人,一定不會是單純地下葬。
「自己係唔係人呢個問題對你咁重要?」
恩奇都點點頭。
「你係唔係人呢個問題,其實無你想像中重要。」
恩奇都望向蔣醫生,完全沒法明白她為甚麼要否定自己唯一的執念。
「聽唔聽到?姓凌個女仔既喊聲。」蔣醫生望向門外。
「聽到係聽到…」
「佢地話你個時係北斗會館睇好多書…我當你有基本知識。」蔣醫生說,「第二次世界大戰你聽過啦?」
「當然。」
「猶太人係唔係人?」
「係。」
「猶太人係希特拉眼中係唔係人?」
「…我唔認為納粹黨人視猶太人係人,但點解要依加提起…」恩奇都扁嘴問。
「係姓凌個女仔眼中,你係唔係人根本唔重要。」
「……」恩奇都期待進一步的說明。
過去眾多死者的殘影又閃過蔣醫生腦海,每一起案件,活著的加害人,死去的受害人,愛恨情仇交錯。兇手們在決定把目標殺掉時,根本沒當眼前的受害者是人吧。
「人既價值,唔等於人既構成。安仔眼中的胡迪同巴斯光年早就有生命,而希特拉眼中既猶太人連豬狗都不如…明未?」
有時蔣醫生也會懷疑為甚麼那些凶手可以對同為人類的受害者下手,見證過諸多悲劇後她開始明白在那一瞬間,凶手沒當眼前的是人類,或者怨恨已經將雙眼蒙蔽,又或者他一廂情願。
恩奇都看著躺於解剖台上自己的遺體,陷入了茫然。
價值與構成,存在與本質,恩奇都想起自己看過那本書:《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
書上這樣說:人在開始時一無所有,只是後來才成為甚麼。
既然一無所有,開始時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重要的是後來成為了甚麼,後來經歷了甚麼,被稱為「自己創造自己」的心路。
那時衪不明白,現在死後看著自己的殘軀,再被蔣醫生引導下衪在最後的時光終於明白。
「我係凌小姐同阿仁眼中,早就係人類?」
恩奇都走到一步之遙處,大門後有凌晨月的飲泣聲,但祂與她之間永遠隔著名為生死的永恆界線。
一起看書,邀請作模特兒畫畫,一起玩飛行棋,喝朱古力…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恩奇都的靈再不帶一絲混濁,半點陰霾。
「你好清楚,唔會有人為左死物喊到咁。」蔣醫生望向祂那若隱若現的背影道。
人的構成,不等於人的價值。
有人身體殘疾,卻活出萬物之靈的光輝和榮耀;有人錦衣玉帛,卻過著如被圈養畜生一樣的日常。
恩奇都作為人造人,卻還記得追求自由,追求與朋友相處,分享著自己的愛好。即使恩奇都的起源和構成不是人類,但在凌晨月眼中,在范普仁眼中,祂是人類。
「凌小姐…阿仁…多謝你地當我係人…我地有機會再去睇海啦…」恩奇都輕撫著分隔陰陽的門。
遺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沒有遺憾的完美人生,便再稱不上為人生。
長如能轉世的活佛,短如只如曇花一現的恩奇都,只要在某人心頭留下名字,留下了回憶,便有自己的價值。
蔣醫生這時發現記錄本上還是寫著「機體代號:恩奇都」,於是她拿出原子筆把機體代號四字刪去,變成了「姓名:恩奇都」
「蔣醫生,可唔可以代我講一句?」
一般來說蔣醫生是絕對拒絕的,因為這樣會被人知道她有通靈能力,但是還沒待她答應。
「凌小…凌晨月,阿仁,多謝地幫我改左名,我好鐘意你地,好鐘意…呢個名…!」
恩奇露出燦爛的笑容,是和人類一樣的笑容。他的笑容使蔣醫生想起一個以前接觸過的無頭鐵騎。他珍惜自己的剎那人生,從容面對自己的死亡和過去。
希望恩奇都也可以坦承面對自己的死亡。
回到解剖台旁,再不復見那曾經活過的人類—其真名為恩奇都,在這殘酷世界過了一趟不長,留有遺憾……卻貨真價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