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說:「我好少畀人真心鍾意。」
 
雖然,別人總隨便靠近她;然而若是她不喜歡的對象,從一開始她便會很冷淡,對方不至能認識更多元的她,再真心喜歡。
 
所以,她被「喜歡」的經驗,應該是少的。
 
阿行沉住氣:「呢個係男仔追女仔嘅普通情節,你無須自責,唔好覺得要攞嘢嚟同其他人換。」
 
他又搖了搖她的肩:「你咁樣會蝕底,呢個世界好多衰人,你知唔知㗎?」
 




他感到好嬲又好笑,她不應該如此愚鈍;也有點擔心。
 
阿行的一聲聲似被撥到青青的耳蝸裏,她莫名感動。
 
「你唔好咁好啦。」
 
「仆你個街!派好人卡畀我。」
 
他哄近,卻見她的眼中有水光:「你做咩喊?」
 




她擰轉頭:「好廢呀,如果我哋係小說主角,我就係嗰啲會畀人憎到仆街嘅惡毒收兵死港女。」
 
他用手背掃一掃她的臉:「我就係最靚仔最溫柔嘅男主角,所以最後一定會抱得美人歸。」
 
追求一個人,要抱住「一定能追到」的決心;做任何事亦然。
 
「下話?」
 
「瞓覺啦,要嘔隨時出聲。」
 




她笑笑,沉沉睡去。
 
半夜,青青醒過來,發現阿行已經熟睡。
 
她有一種不寒而慄的害怕,他的真誠令她充滿罪惡感,但不足以令她安心地和他談戀愛。
 
她不想改變目前的生活節奏。
 
建立關係,要有承諾,承諾等於責任,責任便是束縛。
 
束縛令人渴望離散。
 
青青摸摸阿行的髮,再次睡去。
 
翌日,她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他再找她,亦扮作並不在房間,亦不回覆訊息。




 
再這樣下去,她一定忍不住和他在一起;始終她根深蒂固的價值觀中,她無法接受自己和沒有關係的人如此親密——即使她渴望,然而背德感十分濃重。
 
阿行不知青青為何如此,她只不發一言便離去。
 
他只好問了解女生的女性朋友,尤其是戀愛經驗豐富的伊嵐。
 
伊嵐聽了阿行的心事,嘗試確認:「你真係鍾意青青?」
 
「係……」
 
「哦,」伊嵐鎮定:「你哋而家發展到咩地步啊?講嚟聽吓。」
 
「你唔好同人講……唉,但我真係唔明佢諗咩。我哋飲咗少少酒,之後就錫咗,但第二日好似咩都冇發生過咁。」他娓娓道來。
 




他知道那幾下親吻不代表什麼,但不至於令二人疏遠吧?
 
「佢唔飲得?點解仲要同你飲?」她不屑。
 
「佢飲少少就上頭。」
 
「其實應該醉唔晒,似突登畀你錫,之後再扮唔記得吊住你。」
 
伊嵐激動,她不知何解阿行會喜歡青青,因為她手段高明嗎?男生真是如此膚淺和愚蠢?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佢而家唔覆我message,唔聽我電話。」他不理,只頹然地說。
 
「欲擒故縱。」伊嵐越說越焦躁:「佢同你個EX有咩分別?你個EX起碼同你一齊,青青呢?吊住你條癮,收你做兵啊。」
 
「佢唔似係啲咁嘅人……」




 
「但佢啲行為係咁喎。」她冷笑:「同你咁close,引你媾佢,唔受媾,爽完就走。」
 
伊嵐的說話一點都沒有錯,其實阿行也知道,他只是憑感覺替青青辯護,然而她的所言所行——相比喜歡他,更似玩弄他,她處理這段關係的手法毫無章法。
 
「媾女係咁㗎啦。」
 
「佢咁識玩,你到時唔好喊。」
 
伊嵐不明白——她本人比任何人更符合他喜歡的條件,光是外型,就已經拋離矮小而腰部肥圓的青青百倍。可是,他偏偏只當她是兄弟。
 
愛情從來不講先來後到,她知道。
 
但是,對手比她差勁太多了——如此聽來,青青性格亦是普通的「娘娘」;因此,她很憤怒。
 




伊嵐談過很多次戀愛,但她未曾愛過「男朋友」。
 
只是,她愛的男生,眼睛一直追逐他人;她也有脆弱和不甘的時候,渴望一個溫暖的擁抱,但很快便覺得無趣,來得快、去得快,再沒有然後。
 
現在,伊嵐只在內心祈求,青青是個一百分的壞蛋,不要鍾愛阿行。
 
她深愛了很久的男生,不應又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
 
阿行等到要上課的日子,一進課室,便看見青青;課室也就得他們二人,距離正式上課,還有十二分鐘。
 
「做咩唔理我?」他主動地問。
 
「幾時?」她逃避。
 
青青的冷處理似將二人的關係都放進冰格,隨便由它結冰,硬邦邦也不理,柔情似水才難以擱擋。
 
「你唔覆我message喎,我send咗好多嘢畀你㗎。」阿行向她展示對話紀錄,全部都是他在自言自語,便故作委屈:「搞到好似我係痴漢咁,係咁騷擾你。」
 
這是冷暴力吧。
 
還有欲擒故縱嗎?
 
「Hi女學霸。」她左顧右盼。
 
「冇錯,就係仙氣!」他接話:「咁你做咩唔理我?」
 
青青深呼吸:「再係咁落去,我真係會鍾意你。」
 
阿行呆一呆,青青突如其來的告白,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他發現自己總是猜不到她的下一句話。
 
如果這是遊戲,她在佔領上風。
 
「咁咪好囉,然後我哋一齊。」他將語氣放得很軟。
 
「我唔想同你拍拖。」
 
她的行為完全是在收兵,給自己套上觀音的光澤,卻無大慈悲心;他想起伊嵐說的、關於她的所有罪名。
 
「點解?」
 
「你唔夠投入咁鍾意我。」她定神看他。
 
青青細細思考,總覺得他的喜歡是「試着喜歡」,眉頭額角之間是很想追到她,卻不是一定要愛她。
 
她說中了他的真心話。
 
阿行忽然整個身體都定格,無言以對。
 
半晌,他說:「但我好投入咁追你。」
 
他承認了,他是喜歡她,卻不敢十分喜歡;然而追求她的欲望,亦隨求之不得和相處日久而漸漸濃重。
 
青青詫異於他的回答:「鍾意同追,係唔同概念㗎喎。你唔投入咁鍾意我,你有所保留。」
 
阿行覺得她貪得無厭,無法理解她的苛求:「你又唔鍾意我,如果我咁投入,我會好蝕。」
 
「冇錯。」她洩氣:「但係,我唔會同唔夠鍾意我嘅人一齊。」
 
青青不是迷信「有愛萬歲」,然而,相信如果不夠愛,講什麼都沒有用。
 
她有自我防衞機制,成年之後,她未曾深愛不愛她的人。變得越來越膽小的她,同樣更加考慮自己,於是目中無人,要求對方首先投入。
 
見慣不同男生手段的她,不會輕易投入關係,即使動心。可能因為如此,所以,她沒有拍過短拖。
 
他沒有再說話,只拿出電腦,隨便上網;她見狀,亦不再說話,二人一同靜靜地等老師來。
 
課堂開始。
 
老師說:「今日我哋講恐懼,集中喺一啲情感上面嘅懼怕——例如心結、陰影等等。嚟個熱身先,抽張代表到自己心結嘅牌,然後同隔籬位講吓,自己有啲咩係好驚嘅嘢?」
 
老師派發了幾張卡牌,同學一人拿了一張。
 
阿行和青青對視,二人有心結,雖然並不懼怕對方。
 
剛才的尷尬仍然籠罩他們,眼見老師快行到過來,青青便說:
 
「我好驚人嚟咗又走。好多人都講過鍾意我,但係好短暫,或者其實只係輕輕咁有好感,但又成日講到好鍾意、好愛;有時咁啱我都對對方有啲嘢,但發現人哋個世界好大,有好多其他女仔,我就會好失望——即使我哋咩關係都未有。所以,唯有對方鍾意我、好鍾意我,我先會相信對方短時間內都唔會離開我。」
 
青青的每一句話都是向阿行說的,緊緊握住畫着沙漠的卡。
 
二人親吻之後,她靜下來,不斷反思;最近,她和他說話的語氣已經變化了很多,她比以前嬌嗲和時時歡笑——唯有她的愛人才會見過這一面,因而自知已經喜歡了他。
 
遲來的目成心許。
 
阿行靜靜地聽,然後說:「你講嘢好人性化。」
 
「但好唔appropriate,」她分神看一看老師,說起悄悄話:「如果畀其他人知道我同你嘅事,一定會畀人鬧爆。」
 
論到阿行講,關於「恐懼」。
 
「我覺得,自己冇畀人真心鍾意過。」他凝神看她,向她展示黑黑灰灰的毛熊卡牌:「其他人鍾意我,都係鍾意我對佢哋好。我唔敢再投入咁多……好坦白同同學你分享一件事吖。」
 
他一動不動地正眼看她:「我而家有鍾意嘅人,佢好得意、好醒目,細我兩年;我追佢,佢唔受,但又成日同我玩。我覺得佢玩緊我,我唔敢再好似以前咁——付出太多。」
 
她怯怯地笑:「你鍾意嘅女仔真係衰。」
 
他滿不在乎:「係咩?但我諗,呢種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做勇敢嗰種,我唔介意——」
 
「好,夠鐘!」老師說。
 
阿行的說話被打斷了一次,二人變回鄰座座位後,他在青青耳邊說:「我唔介意真係投入更多,令你更相信我。」
 
她瞟一㬓他,淺淺地笑,看向老師。
 
休息時間,她打開電話,回覆了他的訊息,逐個逐個。
 
阿行偷偷和青青自拍一張,傳給她。
 
之後,他們去吃飯,不着邊際地隨便閒聊。
 
阿行說:「我就嚟辭職。」
 
青青問:「點解?唔係做得好穩定?人工又高。」
 
「係嘅,但係,佢要我宣誓……」
 
「噢。」
 
「屋企人叫我繼續做,始終好工難求喎。」
 
「咁你點諗呢?」她專心看他。
 
「唔做,唔撚做,做失業人士算。」他忽然氣餒,又扮作亢奮。
 
「工冇咗可以再搵過份嘅。」
 
「啱嘅,伊嵐叫我直頭認真讀書就算,唔返工啦、咁辛苦。」他抓了抓手肘:「佢咁有錢,當然可以唔使做,但我手停口停。」
 
伊嵐時常心疼阿行需為區區幾百元奔走,她覺得錢沒有重要到要犧牲青春。
 
「叫佢包養你囉。」她笑笑。
 
「我有問過佢養唔養狗,識自己去廁所嗰種,但佢話佢只會養男人。」
 
「你都幾叻,咁耐以嚟都自己養自己。」
 
青青會過很多同齡人,多多少少也需靠家中零用錢幫補生活。每次,她認識能夠自己應付生活的人,都會感到十分佩服。畢竟,他們還是全職學生。
 
「唔係點啊?」
 
阿行不以為然,從十五歲已是這種生活模式的他,認為這便是「唔會死」的方法。
 
「好似好辛苦,返足一世工咁,會唔會?」
 
個個都當他是異類,身邊的同學、朋友,多數家境優渥,然後勸他不要再上班了,趁年輕,享受一下年輕應有的玩樂志趣。
 
但是,沒有辦法。
 
「提早適應啫,冇嘢喎。」他故作輕鬆。
 
如果他的父親沒有破產,母親不用辛勞工作,他本人也不會倔倔地將時間大把大把地花在上班。一切非他所願,但不可能逃避生活。
 
阿行轉換話題:「喂,如果追唔到你,我哋係咪冇朋友做?」
 
「點做朋友,咁尷尬。」青青快速地答。
 
「咁其實幾時先會知你哋公司請唔請我㗎?」他連續眨眼。
 
「我哋行政比較慢啲嘅,唔好意思,最快由面試起,都要等三個月。」她慢熱得似在精心熬製一鍋老火湯。
 
「咁都係剩返半個月就有結果啦?」
 
「係啊,無謂耽誤你前程,如果唔請你,都係盡快搵下一份新工好過。」她起來,與他一同將廚餘倒在筲箕:「東家唔打打西家,世界有咁多工。」
 
「可惜囉,同你咁夾,如果衰咗連friend子都冇得做。」
 
「冇計。唔肯定自己心意嗰陣就話啫,諗清楚之後仲同鍾意自己嘅人做朋友?以為仲有機嘅話,對大家都唔好。」
 
「明明就係因為你懶處理人際關係。」他篤穿她。
 
她朝他打了一個「咁你咪好醒」的眼神。
 
他們一同行路下山,話題又轉。
 
「有啲、有啲人有錢,就會睇唔起人。」青青不屑地說。
 
她的父母都從事薪金微薄的體力勞動工作,每日回到家,都已經十分疲累。多年來將一切看在眼內的她和弟弟,都在心裏發誓將來要好好報答父母。
 
但有些人,因為她的家境瞧不起她。
 
在同一個學府的人,笑過她來自不知名學校和屋邨,她滿面溫婉笑容,語氣和善地回覆:「你有錢過我咁多,有咁多教育資源,仲要考得差過我,係咪代表你真係廢啲?」
 
即使,她是一個自卑而時常比較的人,卻並不介意物質生活的缺失。
 
一分一毫都來之不易,小時候她都沒有玩具,自那時起,她便覺得吃喝玩樂的花費不是必須。她身穿中三時買的五十元的白色紗裙,出席謝師宴,別人以為那是貴價貨。所以,其實,安心便可。童年的慣性使她在物質方面不與人比較。
 
「啱啊,但人哋有錢又真係吹佢唔脹,好彩佢只能用錢睇人唔起。」
 
阿行說起,曾經有富家女追求他,說如果二人交往,她會保障他衣食無憂;更說他辛勞一生,也不及陪她逛街數天。
 
一個人富有的時候,連愛情都可以拍賣。
 
身價低者趨之若鶩。
 
「有錢女媾你?仲話肯包你?行哥仔有啲料到。」青青挑眉。
 
「如果佢靚啲都可能可以。」阿行饒有趣味地說:「伊嵐知道之後係咁笑柒我,話佢可以出更高價錢畀我做佢屋企嘅maid maid。」
 
他常常都覺得,自己需要「有錢」,才能平等地接觸愛情。
 
這不是真理,卻是他成長當中的教訓。
 
Jenny說過,母親查問身為「朋友」的他,住在哪裏、在讀什麼;
 
結論是:「唔好同佢咁close,影衰你啊。」
 
別人一知道他要不斷上班,也猜測到他有金錢需要,原本相交甚歡的女生都與他疏遠。
 
這不是誰的錯,只是,他的「條件」未能令人愛上。
 
「So sad。你係我阿媽會鍾意嗰種囉,自己搵自己使。」青青說。
 
她的母親四歲時,已在印尼凌晨三時替家裏碌蝦、打蝦肉;常常都說,女兒一定要好好讀書。
 
母親手指的關節位發腫發大,像一顆打不開的核桃,令她越來越明瞭世界規則。
 
但是,青青知道,母親十分欣賞年紀輕輕便分擔家累的人,即使,這非任何人所願。
 
「咁奇怪?」
 
「大家都窮慣,所以知係咩滋味,咪好佩服。」
 
她記得,有次,有男生送她生日禮物,然後,禮物裏面裝了一疊現金,生日卡上寫:以後她可以過富裕的生活,只要願意和他牽手。當時,她一打開,便莫名鼻酸,隨後哭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地不斷抽泣。
 
她覺得屈辱。
 
別人以為她窮困,便會因金錢而跪下、替他舔舔睾丸和吞下整根陰莖。
 
她退回禮物、現金,只留住那張字寫得歪歪曲曲的生日卡,提醒自己。
 
之後,與對方再無聯絡。
 
她不討厭富人,當然也羨慕他們掌握資源。但是,她滿意現在的生活,有些事情慣了,便不會覺得有問題。
 
「希望之後可以有錢啲。」阿行說。
 
「係!」青青點頭。
 
他們都不追求物質生活,然而,窮困會被看不起。被低看的感覺,怎樣都是不好受。
 
「向資本主義低頭囉。」
 
「資本主義萬歲!」
 
阿行忽然䆁懷,寬心地地笑了起來,青青和他是一路人,二人無高低之分,他不需要變得「有條件」,才能繼續與她友好——唯一的指標,只是喜歡與不喜歡。
 
所以,她明白他。
 
他因而覺得,真好。如果她真是什麼觀音娘娘,那麼他也心甘情願,要是有女生不花他分毫,卻理解和聆聽他的心思,那點感情,就送給她吧。
 
「唔躺平了!」
 
「做韭菜!」
 
青青與阿行繼續圍着未圓湖散步,環迴了一圈又一圈,以為這是度假風景。
 
和他,是否散步,亦是真正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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