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重溫同一件事。//《記》: 海上生明月(完)
*
每次聽見岳母的話,他是有不悅、受傷、困惑的情緒,但他沒有因而嬲怒嘉玟。
「對唔住呀老公。」嘉玟說。
「得啦,嬲唔落你。」
係我自己冇用,王裘居心想。
在香江,他這樣的男人會被恥笑的,不論是文化傳統、社會結構,各方面都的渲染都說:男人應該是家中支撐重擔的那一個。雖然這個說法,對男性和女性都不公平,但約定俗成,在固舊中求變始終不容易。所以,就算他有時也生氣於嘉玟的優柔寡斷,但他冷靜下來,始終也歸咎自身。
「你冇唔好呀!」她像看穿了他:「只係可能,我媽咪想我生活有多啲保障,如果又冇愛,又冇錢,會好冇安全感啩。」
「你點會冇愛。」
「難講。媽咪話,爸爸以前都好愛佢。」
那次,嘉玟如此揶揄母親。
「你成日都咁講,話有樓、有錢好重要,點解你仲嫁畀阿爸,然後咁多年都住喺度?」
後來某天,母親和嘉玟分享了自己與丈夫的事。寥寥幾句,老土,但確實存在她生活的每分每秒。
她指一指一直戴住頸鏈,那是生了嘉玟之後,她獨自一人出去買的。
「你老竇起初都好愛我——我諗應該係嘅。」
「冇呀,跟住結咗婚,同佢生咗你阿哥之後,佢就開始唔係好望我;再生埋你,可能我都肥咗啦,佢對我更加冷淡。我覺得,乜嘢都冇晒。」
「你婆婆呢,就好反對我嫁畀你老竇,因為佢又窮、睇落又冇咩擔當咁,話唔會錫老婆喎。我嗰時緊係同你婆婆鬧交,覺得——憑咩睇唔起佢。」
「我生咗你兩個之後,身體好差,個人心情都好差,你老竇又咩都唔理咁。嗰時係你婆婆畀咗筆錢我去睇醫生,又買吓嘢咁,有時幫我凑吓你哋。嗰段時間,我好開心,攞住啲錢,竟然覺得好踏實,好安心。從來都冇諗過,原來同你老竇一齊,可以咁唔開心。」
「錢係好穩定㗎,愛唔係。」
「而家佢終於老,終於乖乖哋留喺屋企,終於望多啲我。但係,已經冇用啦。」
母親之所以一直都不和嘉玟說,是因為怕破壞了女兒對愛情的憧憬。
母女之間的親密無間,到底應該有個限度;若讓嘉玟知道此事,難免對父母二人有預設立場或偏愛一方,某一方因此而得到更少的愛,也不公平。
可是現在不說,她怕毁了女兒的終生——如此嚴重。
嘉玟思索,仍然堅定地說:「裘居唔會㗎。」
母親答:「可能啦。總之,有錢真係好重要。冇人會愛你一世,但錢唔會有腳。」
她摸一摸頸上的項鏈。
心理學有種說法,已婚女子總喜歡在惆悵、迷惘、無助間撫摸婚戒,因為愛人能給她依靠,她便不知不覺地扣連在二人定終生的物件上。
以前,母親更喜歡在話語間的停頓摸弄戒指。
嘉玟擁抱母親:「你咪愛我一世囉。」
「當然,係你老竇唔係咋嘛。」母親落寞又平和的笑。
*
「噢。」王裘居說。
「嗯。」嘉玟沉默。
「放心,你依然唔會冇愛。我會一直一直對你好。」
「我肥咗呢?」
「你以為自己而家好瘦咩?」
「喂!」
他們打鬧。
我說:「咁你哋關係都幾好喎。」
我忽然發現,不是每個來的人,都被哀傷凌駕。至少,王裘居不是。
「係嘅。不過岳母都係唔太鍾意我囉,我都想快啲同老婆住。」
「哦⋯⋯」
「你唔使擔心,我嚟係想吹吓水咋。」
「快啲問佢啦!」
聲音說。
我問:「你有冇話想返去以前嘅邊個時候?或者,好想記住某啲嘢嘅?」
「有。」
「係點?」
「同老婆無憂無慮嗰段時間囉。」
「咁呀,如果、我話如果,你每日都可以不段重溫嗰段記憶,你願唔願意?」
我嘗試說。
離譜,這些超自然的功能,設定竟如此簡陋,作為普普通通一個人類的我,就簡簡單單地開口問一句,然後若然對方答允,就能改變現況?
不是應該有更精密的設定、更加具科技感,或者反向加入更多的神話色彩才對嗎?
就這?我平常地問一個問題?就這?
太粗疏了吧。
我異常忐忑地等待王裘居的回答,畢竟,我也是第一次。
「咁奇怪嘅,呢個問題。」王裘居笑,又想了想:「不了。」
⋯⋯首單產品推銷失敗。
我以為,這個「功能」是很吸引的;就像每天做一次美好的睡夢,醒來的時候,心情不是會很好嗎?我在內心嘲笑「她」並不被王裘居賞識。
既沒有精密的設定,也沒有深遠的鋪陳,更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我突然懷疑自己思覺失調。
「點解?」我問。
「無憂無慮係好好,但而家都唔係好憂慮嘅,其實。有咩好得過身邊有個咁好嘅女人支持我呢。不斷重溫嗰啲舊事,就好似抹煞咗咁多年嚟、明明我哋都行過咗好多好多。」
嘉玟和他交往的所有日子,他不一定都記得,問他——二人何時去過主題公園、同時中了雀屎、徹夜為一個問題鑽牛角尖——他都忘記了,他沒有那麼細心,將幾千字的所有瑣事都記下。
人的記憶,沒有那麼強大。
但是,即使那些時光當然重要,一時放輕也不代表什麼。他們之間,一同建構過去,亦着眼現在,由此創建未來。
「所以,我重溫嚟做咩吖,雖然話會幾懷念,但每日都咁,都唔知為咩。」
王裘居笑。
他最喜歡的,是和嘉玟吃完晚餐之後,手牽手到處亂逛;她會傾情地擁抱他,和他說一些很無聊的事,他會與她交換走路位置,讓她靠近櫥窗那邊。這一些不斷重複的日常,建構了他們的每一天。他們不會去質疑對方關於人在資本社會「應該」得到的東西,只會談及不要失去什麼;知道很多事情都會令人肩上擔子尤重,但不會因此放輕其他值得重視的事物。
不需要重溫,因為這在未來,也會繼續存在。
他和她的愛,也不會消失。
即使,過去、現在、將來,都不完全順利。
我點頭。
我認同,他確實沒有重溫最喜歡的記憶的必要。他說他最喜歡的人仍然存活,珍惜餘下日子,好過懷念舊時無憂無慮。
「唔該晒你啊阿凝。」他看了看手錶:「水就吹完,我要同老婆返去見岳母啦。」
我沒有幫助他任何任何,連提供一個方向也做不到。所幸,他只想要一刻喘息。
「噢,good luck。」我衷心祝福他。
我目送王裘居離去,在記錄簿寫下:
「王裘居,男,18:30離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對的,我並不想記下街坊的太多資料,怕一時不慎,當成故事說出去;這樣疏漏的描寫,並不會加深我的印象。
我不想再添筆墨。
*
「她」沒有在王裘居離去後出現。本來,我還想揶揄她,她的想法不被接納。
但是,我一睡去,她又來。
「仲諗住畀你試吓點樣睇佢嘅後續,點知佢唔要,仲要咁happy ending feel。」夢中的「她」又和我講。看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我不會再感到驚訝,因為我很清楚,這只是夢——
我是一個會發清明夢的人。
「證明唔吸引囉,人要向前生活㗎嘛,點解要係咁回望?」我和她講王裘居的故事。
「總有人需要嘅。你自己諗啦,你有咩想記住。」她搖頭。
「記咁多嘢做咩?忘記得多,先係好事。」我說。
忘記和記,根本不只是大腦的私事,絕對需要考量身心。
我想了想,有什麼我想記住——
沒有,我沒有任何事情想記住,她盯着我,我摸一摸手臂,莫名默契地沉默。
她點頭:「總之今次第一次啫,下次再試,你當練吓手囉。」
我想起:「你個setting咁廢,一啲都唔型。」
「我哋呢度嘅IT部得幾個人,整唔切。人手嘢係咁將就吓。」她呆了一呆。
其實用仙女棒也可以,只是用人的口講出來,有點兒戲。
但人生又是一件認真的事嗎?
我再次:「你到底喺邊度嚟?」
「你成功幾次嘅話,我再同你講囉。」
「垃圾。」
她不屑地笑,總像在看小孩子:「總有機會嘅。」
然後,我就醒來。
新的一天,又有新的輔導預約。
*
Instagram:@chingceciii
https://instagram.com/chingceciii?r=nametag
MeWe:張羨青
https://mewe.com/p/%25E5%25BC%25B5%25E7%25BE%25A8%25E9%259D%2592
Penana:https://www.penana.com/user/7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