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重溫同一件事。//《記》: 海上生明月(一)
Case 1:海上生明月
「阿凝。」
以免被討厭父親的人找我麻煩,父親在創立這個「微型輔導空間」時,並沒有公開地將我的身份與他扣連,只說我是一個義工——沒有牌照,但親切、有耐性、有時間。街坊並不會理會我的姓氏,只會友善地叫喚我的名字。
反正,父親的姓氏,並不是我的根。
一個穿着白襯衫的青年人——看起來大概三十歲的上班族,內進「輔導室」,他是今天預約了的王裘居先生。
「叫我阿居就得,唔使見外。」
「阿居你好,今日嚟係有啲咩想傾嘅呢?」
我並不專業,沒有什麼輔導技巧,他們一般都不是帶着激動的情緒到來,我也不必過分繃緊,大家都體諒我的直接。
「我同我老婆,而家分緊居⋯⋯」
王裘居沒有再說下去,我想像這是一個愁苦的愛情故事,正欲開口;他續道:
「其實我唔貪心。」
他沒有流露太多情緒。
每個人都曾經幻想自己是人生的主角。
譬如,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世界之最、有能力改變社會、受到別人的青睞和歡迎、比所有人都更有巧思⋯⋯
可是只需長得大一點,已經無法說服自己——只是機會未降臨、沒有伯樂、好運在前方;因為他早已在成長路上感受到不同的殘酷,明暸他從來不是中心。
王裘居在大學畢業之後,終於認清,他遠遠不會是人生的主角。
因為他是窮撚,是個平凡得不得了的窮撚。
別人如是說。
「噢。」我發出了感慨的聲音。
大學的時候,王裘居參加了不同的團體,Re-u時,每次都去打邊爐、食韓燒,動輒就百幾二百元,其實他有點心痛,因此有時找藉口避過。找工作,又因為不是就讀專科,沒有一個執業的專業資格,隨時就能被他人取代、被市場淘汰,寄了很多份履歷,終於做了一個文員仔。
人工當然低。
唉,誰FG 50K呢?
「本來都OK,其實我已經接受咗,世界總要有唔同嘅人,我都只不過係喺我應該留低嘅位置。」王裘居說,然後沉默。
變得有錢就像平定四六——某次香江鄰近城市的於四月六日大屠殺,每天都為每一磚每一瓦勞心奔波,但至始至終是徒勞之功。
「咁係咩令你覺得之後唔OK?」我用他使用過的字眼問。
大學一年級之後,王裘居與女友沈嘉玟戀愛。
一切都很順利,嘉玟溫婉良善,令他在牽着她手的某一刻,覺得真能與她攜手偕老。
他們不會經常流連各大商場,不會常常消費購物。
嘉玟很喜歡吹着海風和王裘居聊天,沿着海濱行,迎面有不同的行人;二人牽着手,慢慢地行出自己的腳步。愛情可以簡單如此,看着對方,心花怒放,或者一刻感到心安,他知道,嘉玟並不會離開他。
他們都努力給予對方承諾。
只是,王裘居從來沒有見過嘉玟的家人。
「點解咁少聽你提起屋企人咁嘅?」他問。
「冇啊,都係正正常常嘅屋企,冇咩好提嘅,我屋企人都好錫我㗎。」
「咁就更應該帶我見吓啦,如果唔係佢哋,點養到我女朋友咁完美?一定要好好報告伯父伯母啦。」
「哈哈,佢哋養到我咁大,畀你偷走咗,實激死佢哋啫。」
「上嚟你度,係咪冇雞髀食㗎?」
王裘居自我調侃,他只是紫荊邨的一個公屋仔,沒有華屋美車。
嘉玟笑笑:「我都係公屋啫。」
*
「我當時應該要察覺到,老婆嗰個係苦笑。」王裘居說。
我正色。
*
王裘居第一次拜會嘉玟的家人,是在某個平凡得很的星期六晚上,他來吃晚飯。
他帶着即食燕窩、養命酒內進,嘉玟的母親只對他點點頭,然後將禮物傳給所有的家人——嘉玟的父親、弟弟、祖父、嫲嫲。
氣氛是很詭異的,至少不是和諧舒適;主人家全部沉默,只默默地打量他。他尷尬又局促,他一直以為,嘉玟的家庭必然如她描述那樣,有個對她無微不致的母親,和睦的相處模式——因此才能養育出她這般的女子。
那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只是外人。
到了食飯圍坐之時,伯母終於說話,將菜夾到嘉玟處:
「嘉玟有着落,我哋都開心嘅。係呢,聽嘉玟講,你經濟條件唔係咁好喎。」
嘉玟搖頭:「我幾時有咁講?」
「出身同你差唔多,咁咪一樣,都唔係啲咩專業人士,經濟條件會有幾好?」
「媽咪啊⋯⋯」
伯母無視嘉玟,對王裘居說:「我希望嘉玟可以搵到一個真心錫佢嘅人,始終我哋湊佢湊得咁辛苦,都希望佢好嘅。」
「我一定會對嘉玟好好㗎,你放心啦。」王裘居不敢怠慢。
「好唔好呢,就唔係得把口嘅。」
伯母不信任他。王裘居語塞,自問他已算不善辭令,行動比語言更出彩。
伯母又講:「我哋意思係呢,娶嘉玟,都想大家有個保障㗎?就要畀少少禮金啦——」
「唔好咁早講呢啲啦。」嘉玟不滿。
她不想給王裘居留下「家人很勢利」的印象,總覺得怪怪的,她本人未曾為錢過分着緊。
「八萬八啫,幾好意頭吖。」伯母說,一邊摸摸頸鏈。
「太多啦,賣女咩?」嘉玟向母親撒嬌,王裘居一個月的薪金都沒有四萬四千元呢。
「哇,嫁女喎,你從此之後乜都跟住佢,生個仔都要跟佢姓,當然有啲嘢揸手,大家都穩陣啲啦。」伯母轉向他:「你話係咪啦?」
「係嘅。」他竟然附和。
八萬八。
他不會說這是大數目,但也不少。
嘉玟父親完全沒有參與這一次對話,他只漫不經心地翻了翻薑下的蒸魚。
「仲有啊,唔要阿女住啲唔好嘅屋啊,一定要嫁到好環境落腳。」伯母又說。
「一直都係咁大㗎啦,有咩所謂。」嘉玟說。
「說話就唔係咁講,成長環境好影響個人㗎嘛!都好影響婚姻添,住得好,就乜都好㗎啦。」
王裘居不自覺地點頭。
他盯着伯母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想——嘉玟父母的婚姻不幸福嗎?嘉玟一家有老有嫩,全部逼在六百尺公屋,在她祖母和爺爺離世前,一家八口。雖然超户情況並不新奇,他也見過四口之家留在兩人單位裏,因為生了孩子之後沒有申請新的公屋,住慣了又不想輪候,就是如此。
「係囉,所以你諗住同嘉玟買邊度嘅樓啊?佢死都唔肯講你嘅計劃,講出嚟唔會嚇親我㗎嘛?」伯母說。
「額⋯⋯我哋暫時未有買樓嘅打算。」
伯母「吓」了一聲,像是真的驚嚇了她,續道:「咁結婚之後,你哋打算住邊?」
「唔好問得咁長遠啦,我哋又唔係即刻結婚。」嘉玟打圓場:「先第一次見家長咋嘛。」
「你都廿七歲啦,女人仔,快快趣搵個男人嫁吖嘛,我哋個個都咁錫你,都係想你有個好歸宿啫,你再唔嫁就老㗎啦!你都唔想做賣剩蔗㗎嘛。所以,唔可以冇計劃啦,要清清楚楚先入人哋門㗎嘛。」
「我仲好後生吖,而且我諗我都夠清楚啦。」
嘉玟無奈,戀愛多年,計劃就是嫁給他;無論她是廿七還是三十七、賣剩蔗還是蘿底橙。
她不好意思用太強硬的語氣反駁,因為母親是「為她好」。
「咪話我話咩,都咁大個人,少少錢都儲唔到嚟買樓,點靠得住先。」伯母看着他,摸了摸頸鏈:「阿居啊,唔係針對你,講係咁講啫吓。」
「嗯嗯。」他連忙點頭。
王裘居有點不忿,卻沒有覺得伯母的要求異常不合理,反而有點無奈、自責。他也很想大聲告訴伯母,他可以給予嘉玟一個「好歸宿」。
可是,他不能。
「個個都有心㗎啦,唔代表你可以同個個都結婚㗎嘛。」
嘉玟不明白:「咁都要揀個我鍾意㗎嘛。」
「都唔細㗎啦,鍾意呢啲嘢,好易變㗎啫,今日唔知聽日事。」伯母說。
一個寬闊的膊頭,是不能擋得住雨的,由一磚一瓦建成的房子才可以,這是成年人的道理。
他說:「我信嘉玟唔會變嘅。」
伯母答:「但我唔信你,萬一你變心呢,點樣保障我個女?」
王裘居惱怒:「我唔會變,希望你哋都相信我。」
嘉玟在桌子下,不斷握着他的手,似是給他安慰,又像和他道歉;他忍住,沒有再說什麼。
「希望到時裘居都可以畀多份家用啦,你就可以畀少啲,留多啲錢畀自己傍身。」伯母對嘉玟說。
嘉玟家人沒有擺出簡陋的飯菜,雖然沒有雞髀,但是有肉有菜有湯,絕不失禮。她的家人,確實很寵愛她——她沒有講錯,伯母句句都為她着想,只是不喜歡他而已。
「Sorry,冇同你講我媽咪係——有啲進取。」嘉玟說。
她不知怎樣開口,只懂着他打扮得更細緻,不要送便宜的見面禮,她不想親自打碎男友的自尊;因此令他毫無心理準備,更加窘困。
「我未儲好錢。」王裘居總結。
「唔緊要,我哋可以一齊儲。」嘉玟答。
「伯母好似好想我有多啲——成就。」
「佢哋都有少少諗法嘅。」
「唔係少少啦,佢哋並唔鍾意我。」
「唔係嘅,要啲時間啫。」
「講到尾,咪又係睇唔起我窮。」他開始晦氣。
「可能都係為我好啫,平時佢哋都真係好錫我㗎。」
「好唔係大晒㗎喎,咁貪心。」
「夠啦,唔好咁講佢哋啦,始終都係我屋企人嚟。」
嘉玟和王裘居的手緊緊牽着,面容卻十分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