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鮮紅的墨水與清澈冰涼的冷水漸漸相融。初時,紅墨水捲曲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慢慢地,在它適應水的冰涼後,它便毫不猶豫地向前化開。
 
    是疼的,但逐漸麻痺,就只是沉沉睡去。
 
    這是一幅極美的水墨畫,就像她曾收到的那幅畫作一樣。
 
    「陶陶!」
 
    張睿瑜踹開郭陶陶洗漱間的門。
 




    她雙目緊閉地靠在浴缸上,純白的睡裙染上一層艷紅,她將在紅色的睡夢中找到「永遠」。
 
    張睿瑜將不省人事的她從浴缸抱起,楊琇瑩望見丈夫懷中渾身是血的人,嚇得癱坐在地。張睿瑜將她放在床上,用手帕摁住她手腕上不斷湧出的鮮血,回過神的楊琇瑩急忙下樓打了通電話給天主教會醫院。惶恐不安的女傭從衣櫃裡拿了一件外套,手忙腳亂地披在她的身上。
 
    張睿瑜抱著奄奄一息的她走下樓,將她放進車後座,然後坐上駕駛座,楊琇瑩急忙擠進後座摟住她。醫院一收到楊琇瑩的電話,便立馬派了幾名醫護抬著擔架床在醫院門口等侯。
 
    「來了,快!」醫護推著擔架床來到張睿瑜的車前。
    「快!」張睿瑜與醫護合力將她放在擔架床上。
    「讓一讓!讓一讓!」醫護推著擔架床往醫院內跑去。
    「什麼時候發現病人自殺的?」男護士問。




    「二十……二十分鐘前。」張睿瑜邊跑邊說。
    「快!病人快不行了!」女護士摸了摸她蒼白的脖子說。
    「求你們……一定要讓她活著!」楊琇瑩目送她被醫護推進手術室。
 
    張睿瑜雙目紅腫,抱著泣不成聲的楊琇瑩,不斷輕拍她的背。
 
    「如果她不在了怎麼辦?」楊琇瑩埋首在他胸膛上。
    「不會的,陶陶會好好的。」張睿瑜望了眼牆上亮著燈的「手術中」。
    「懷德,我好害怕。」楊琇瑩在他懷裡抽泣。
    「陶陶會好起來的,一切也會好起來。」張睿瑜將懷中的人抱緊。




 
    兩小時後,手術室的大門打開了,醫護人員從裡面走出來,楊琇瑩夫婦急忙迎上去。
 
    「病人的生命是留住了,但請務必注意她的情緒。她身體本就不好,如若再這樣折騰,下回怕是無力回天了。」
 
    醫生說完便走了,隨後兩名護士將郭陶陶推出手術室,帶到病房裡。楊琇瑩坐在床邊,望著病床上呼吸微弱的人,心疼不已。
 
    張睿瑜站在一旁摟著楊琇瑩的肩說:「沒事了,別太擔心了。」
    「對了,」楊琇瑩從皮包拿出一張紙,「這是我在志學哥哥書桌抽屜發現的。」
    「穆子晞……」張睿瑜接過紙條。
    「怎麼了?」楊琇瑩問。
    「沒什麼,似乎在哪裡見過。」張睿瑜將紙條收進口袋中。
 
    郭陶陶緩緩睜開雙眸。
 




    斑白的墻,灰白色的燈,綠色的百葉簾……
 
    她沒有死。
 
    「陶陶,醒了?」
 
    郭陶陶望著床邊的那對男女,將手從楊琇瑩手中抽回,轉身背對著他們。原來除了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她也沒有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楊琇瑩見郭陶陶不願同他們說話,便支走張睿瑜,病房裡只剩她們兩姐妹。
      
    「你不覺得這幾件事情很奇怪嗎?你就沒有想過是有人精心設計的?」
    「若是如此,那下個便是我了,甚是期待。」
    「陶陶!」
    「累了吧?累了便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
    「第二次了,從志學哥哥死的那天,到如今,第二次了!半個月,你鬧了兩次!」
    「琇瑩,如果今日我死了,便不會有第三次。」
 




    是的,若果她今日如願死去,便不會有下一次。可事與願違,她最信任的人也不懂她的感受,千方百計將她救了回來,讓她死去地活著。所以,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以及無數次。
 
    「你考慮過我和懷德感受嗎?你忍心讓我們看著你傷害自己嗎?」
 
    她沒有回答。
 
    「陶陶,如果今日一切都發生在我身上,你會願意目睹我在你面前死去嗎?」
 
    她側身啃著拇指,雖未回答,但大概她也不會願意。
 
    「這是在志學哥哥書桌抽屜找到的。」
 
    楊琇瑩將一封信扔到她手邊,然後轉身走出病房,她站在病房外,靠著墻發呆。不久後,病房裡傳出抽泣聲。
 
    「陶陶見字如晤:戰事不利,恐一去不返。若見此書,吾當不在世矣。二十又一年前,與汝初見,嬰孩啼哭母懷,吾真真欣喜。雖非一母所生,然勝過同母胞兄。與父戎馬一生,征戰四方,汝乃吾等惟一牽掛。常憶往事,小小人兒彈奏大洋琴,吾執手教汝《致愛麗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吾妹一夕長大。此書既閱,若仍不悅文博,還望擇己所好。為兄別無他求,惟願吾妹陶陶安康常樂。志學字。戊子年八月十九日,亥時,北平郭府書。」     




 
    原來,他本就做好了一去不復返的準備。
 
    這信是楊琇瑩昨日在郭致遠書桌抽屜找到的,她見信封既未留字亦未上封,便開來閱讀,驚覺這是他留給妹妹的遺書。楊琇瑩見病房內哭泣聲漸微,便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她眼角掛淚,摟著信睡下了。
 
    從夏末到初秋,郭陶陶在天主教會醫院養了一個多星期的病。楊琇瑩決定將郭陶陶接去楊府繼續休養,讓她遠離郭府,免得觸景傷情。
 
    郭陶陶伸出綁著紗布的左手拉開張牙舞爪的金獅子的鐵閘,越過月季花叢,走上石階,推開雕刻著展翅高飛的雄鷹柚木門。
 
    「琇瑩,你在客廳等我,我收拾好行李便下來。」
    「好。」
 
   郭陶陶走上三樓,推開郭梟鴻的書房。
 
    靜謐的書房內,一切如初,絲毫未變。書桌上堆滿檔案袋,桌角放著他與郭致遠、郭陶陶的合照。她走到茶几前,拿起桌上那本倒扣著的書,原來這本書她看過,上一次她也停在了這一頁。她將書倒扣在桌上,嘗試讓一切回到最初。




 
    渺小的灰塵織就一張大網,它們將時間牢牢地拴在這書房內。
 
    她慢慢往後退去,將書房的門輕輕關上,然後走進他的臥房。
 
    他最愛的紅梅自青花瓷上散落在地,正日復一日地受著太陽的烤炙。她走上前將窗簾拉上,在他的床邊坐下,抬頭四處張望。她忽然瞧見身後的衣櫃,便又走到衣櫃前。
 
    那套青灰的西服,他終究未來得及穿上。
 
    郭陶陶關上父親的房門,走下二樓,推開了郭致遠的房門。
 
    她在他的書桌前坐下,想象著那日他趁她熟睡時寫下信的情景。可曾落淚?或是悲憤?但必定是萬分不捨。她拉開書桌下的抽屜,只見裡頭有一疊照片,是從嬰孩到二十一歲的她,而每張照片後皆寫滿了祝福語。她又拉開下一個抽屜,裡面整齊擺放著她從美國寄給他的信與聖誕卡。
 
    他的衣櫃裡井井有條地掛著各色西服,卻唯獨沒有她給他的那套黑色西服,應當是他帶在出征的行囊裡。
 
    他說惟願她平安快樂,她記住了。
   
    郭陶陶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了兩袋行李便關上門走下樓。
 
    「都收拾好了?」
    「嗯。」
    「郭府的下人我都替你散去了,僅留了三個資歷較深的媽子,她們已在楊府安頓下了。」
    「好。」
    「那我們走吧。」
    「等下。」
 
    郭陶陶放下手中的行囊,走到廚房。那日她說成都來消息,她母親病逝了,需要回去處理後事,她難過地牽著她的手點頭。
 
    那次,以及那兩次的道別,所有人都以為是短暫的生離,卻不料終是死別。
 
    郭陶陶提著兩個行李箱,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郭府。楊琇瑩替她拉開鐵閘,她跟在她身後跨過郭府最後一道護身符。
 
    原來不是穿著白紗或霞帔走出這座紅洋樓,是一身喪服,而要離開的代價是失去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