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
 
    郭陶陶聽見有人在呼喚她,很想睜開眼看看,可她用盡全力仍無法將眼皮抬起。
 
    「陶陶……」
 
    冰涼的毛巾滑過臉頰,她猛地從床上坐起。
 
    「陶陶,你終於醒了……」楊琇瑩坐在郭陶陶床邊,用力摟住她。
    「琇瑩,你怎麼會在這兒?」郭陶陶將蠟黃的臉靠在楊琇瑩肩上。




    「陶陶……」楊琇瑩鬆開郭陶陶,捧著她的臉說,「我今日才從重慶趕到北平,對不起我來晚了……」
    「今日……今日是什麼時候?」郭陶陶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腦門,許多記憶霎那間湧進她的腦袋。
    「今日已是八月二十三。」楊琇瑩說。
    「八月二十三……二十三……」郭陶陶邊念叨邊掀起被子,將腳放下床。
    楊琇瑩扶著郭陶陶,對她說:「陶陶,傭人說你昏迷三日了,今日燒剛退下。」
    「三日……」郭陶陶推開楊琇瑩,起身往房門外走去,「對,三天了……」
 
    郭陶陶想起三天前有人告訴她郭致遠死了,後來她在天主教會醫院看見了郭致遠的尸體,再後來她便暈了。
 
    「陶陶!」




 
    郭陶陶沒走幾步便摔在地上,楊琇瑩連忙跑上前將她扶起。
 
    「你放開我!放開我!」郭陶陶推開楊琇瑩,往房門外爬去。
    「陶陶!我帶你見志學哥哥,我帶你見!」楊琇瑩從後摟住郭陶陶。
 
    郭陶陶不再掙扎,楊琇瑩將她扶坐在床上,蹲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拭去淚水。
 
    「陶陶,你先坐在這裡好嗎?我會在的,我一定一定會在的!」楊琇瑩忍著淚對郭陶陶說。
    「好……」郭陶陶將腳縮在床上,抱著雙膝望著地板發呆。




 
    楊琇瑩朝身後的女傭點點頭,那女傭便走出房門外。
 
   寬大的右手掌上有個彈孔,粉碎的手骨和著鮮紅的血粘在孔口上。左胸膛那幽幽的子彈孔恰巧打在那日她捶跌他軍服鈕扣的位置。額頭的彈孔最是怵目驚心,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眉宇之間,那雙不甘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小姐。」女傭遞給郭陶陶一個白玉甕。
 
    郭陶陶接過白玉甕,抱著它瞧了又瞧,上方刻著「郭致遠,字志學,一九二二年至一九四八年」。
 
    她記得那雙黝黑纖長的手也曾彈過鋼琴,它們也握過她的手,教她彈《致愛麗絲》。那寬廣的胸膛她也曾躺過,裡頭的心跳聲總是那麼平穩。至於那額頭,每當他說胡話時,她便會伸手摸一摸,然後笑著說「沒發燒呀,哥哥怎麼說起胡話來?」。
 
    滾燙的淚水滴落在白玉甕上,她抱著化為灰燼的他埋首痛哭。
 
    「小姐。」
    「張媽,我連哥哥也失去了,張媽……」




 
    女傭拿著手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
 
   郭陶陶緩緩抬起頭,望著眼前用手掩著口鼻,淚流滿面的楊琇瑩。
 
    她想起來了。
 
    那日她看完郭致遠死不瞑目的尸首跪倒在地,恍神間瞧見旁邊還有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於是她掀開白布來看。
 
    是張美寧。
 
    她是先看見郭致遠的遺體,而後發現張美寧的尸體,她是看完這兩具尸體後才暈倒的。
 
    「陶陶……」楊琇瑩遞上另一個刻著「張美寧,一八九零年至一九四八年」的白玉甕。
    「哈哈哈,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郭陶陶笑著接過張美寧的骨灰盒。




    「陶陶……」楊琇瑩坐在床邊,摟住郭陶陶。
 
    他們都死了,郭梟鴻死了,郭致遠和張美寧也死了。不過一年,她的家人便都死了。她著實生氣,她氣他們拋棄她,將她遺留在這無謂的人世間。他說他過段日子便會回北平,他說他擔心把她獨自留在北平,她說她辦完母親的喪禮便回北平。
 
    他,他,她,還有北平,他們都在騙她。
 
    晶瑩的汗珠與剔透的淚水交融,它們順著高隆的顴骨滑下蠟黃的臉頰,而後陷進癟嘴薄唇,她已然分不清辛鹹與苦澀。
 
    流著淚的她摟著流著淚的她,她說她不會離開她,也不會拋棄她,還說那是「永遠」。那些人也曾許諾她t「永遠」,可永遠有多遠?她不信呀,於是她推開她,赤著腳跑下樓。
 
    她不知道她想跑去哪兒,但她就是往前跑呀跑,跑呀跑……
 
    「花落了。」
 
    她披頭散髮蹲在月季花叢前,溫柔地撿起地上的月季。




 
    你說,才八月為何花便全落了?決絕無悔又難捨難分地,全落了。
 
    莓紅的日曦往紅洋樓房左後方隱去,抬頭望去,只見頭頂是一片無盡的血紅。
 
    她不止一次見過這種詭魅的日落。
 
    楊琇瑩扶著郭陶陶上樓,哄著她吃了幾口粥,讓她拽著自己的手入睡。郭陶陶望著楊琇瑩不肯睡,愣是鬧了好幾個小時才漸漸睡著,中途還驚醒了好幾次。待郭陶陶熟睡後,楊琇瑩從她懷中抽回手,悄悄走下樓。
 
    雪白的墻,米白的瓷磚地,蒼白的綢……這威風凜凜的紅洋樓終究是褪色了,從俏皮艷麗的紅橙褪為無力素淨的灰白。
 
    楊琇瑩環顧白花花的郭府,視線最終落在鋼琴上那張老將軍的遺照,她歎了口氣,撐著頭倚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都累了,又何況是樓上的她呢?
 




    「琇瑩。」張睿瑜蹲在她身旁輕喚。
    「懷德……」楊琇瑩一把摟住張睿瑜,趴在他肩上痛哭。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張睿瑜輕撫妻子後背。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楊琇瑩鬆開張睿瑜。
    「我已處理好交接事宜,即日起便會接替志學在北平與東北的工作。」張睿瑜將楊琇瑩摟在懷中。
    「郭伯父一事對陶陶打擊已經很大了,她該如何接受同時失去志學哥哥和張媽的事實……」楊琇瑩說著說著,又落下淚來。
    張睿瑜輕吻她額頭說:「你放心,此事我必傾全力徹查。」
    「我總覺得所有事情都是從施家一案開始。」楊琇瑩雙手掩面道。
    張睿瑜點點頭說:「的確,所有事情似乎都繞不開這件事。」
    「我覺得……」楊琇瑩想了想,又搖搖頭。
    「好了,」張睿瑜捧著她的臉說,「請張夫人不要再想了,你照顧好陶陶,其餘事情我來解決。」
    「懷德,有你真好。」楊琇瑩緊緊抱住她的丈夫。
 
    樓梯上,郭陶陶轉身回房。
 
    她從夢中驚醒,看不見楊琇瑩,所以想下樓尋她。但楊琇瑩不是不見了,而是不再屬於她一個人。
 
    從前她是郭梟鴻的軟肋,也是郭致遠的後顧之憂,如今她還是楊琇瑩夫婦的包袱。
 
    如此礙事的人,或許本不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