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日,距離婚禮還有三天,一切早已準備妥當。
 
    婚紗挑的是當年陪楊琇瑩選婚紗時試穿的那件,婚戒是他們已經戴了半個多月的那對,首飾則是趙慧娘特意挑給她的珍珠碎鑽系列。
 
    但楊琇瑩沒有任何表示,既沒有祝福,也沒有贈禮,甚至沒有一絲笑容。她聽得楊琇瑩最多的話便是「懷德快回北平了,到時候再和你說」。
 
    許是她還在介意他是秦濤弟弟,她這樣想。
 
    她穿著白色旗袍,妖豔的紅梅在她腰間盛開,衣領上柔軟的白毛絮隨風輕飄。她原想從郭府出嫁,可郭府空置了許久,若再重新打理,怕是來不及。望著楊府對面那座雪山,她想像著自己穿著白紗踏進教堂,走向他的模樣。
 




    還有兩日,就還剩兩日,她便正式成為秦太太了。
 
    「郭小姐,我們姑爺回來了。」楊府下人站在她房門說。
    「太好了!我這便下去!」她開心地跑出房門。
 
    張睿瑜戴著軍帽,穿著沾滿污血的綠色軍服,身披黑絨披風,一路風塵僕僕走進楊府。他顴骨上擦傷的傷勢像極了他當日臉上的傷,恍惚間她以為是哥哥回來了。
 
    「懷德哥哥。」她笑著同他打招呼,她知道這不是哥哥,這是懷德哥哥。
    「陶陶。」張睿瑜朝她笑了笑。
    「怎麼又受傷了?還疼麼?」楊琇瑩緊張地輕撫丈夫臉上的傷。




 
    從前她也曾說過這句話,也如此關懷過一個人。
 
    「沒事,不疼。」張睿瑜溫柔地對楊琇瑩說。
    「熱水放好了,先上去洗個熱水澡吧。」楊琇瑩解下張睿瑜的披肩。
    「好。」張睿瑜輕撫妻子的臉龐,然後走上樓。
 
    楊琇瑩忙著喚下人將午飯端出,而她還站在楊府門口。她想起那年漸老的父親與雄姿英發的哥哥凱旋,張媽站在她身後替她仔細打點一切。
 
    但當日的這些人都離開了,只剩下郭陶陶一個。




 
    「陶陶,想什麼呢?懷德很快便下來了,快來吃飯。」楊琇瑩笑著將她推進飯廳。
    「半年未見,陶陶變漂亮許多。」張睿瑜梳著背頭,穿著西服從樓上下來。
    「懷德哥哥也比半年前更英俊了。」她笑著說。
    「快坐下吃午飯吧!」楊琇瑩替郭陶陶與張睿瑜各裝了一碗胡辣湯。
 
    三人在飯桌前坐下,此番景象上一次出現,大概是她離開北平,遠去美國之時了。
 
    「陶陶打扮得這麼漂亮,可是準備出去?」張睿瑜問。
    她笑著點點頭說:「是。」
    「懷德,是次回來如此急,可是南京怎麼了?」楊琇瑩問。
    張睿瑜放下碗筷說:「我明日帶你們離開北平,去南京。」
    「明日?怎麼這麼著急?」楊琇瑩問。
    「可後天是我與懿晟的婚禮,不能再多等兩天麼?」她低下頭問。
    「婚禮?」張睿瑜與楊琇瑩對視一眼,又笑著說,「在南京也可以辦婚禮,那邊也有漂亮的教堂。」




    「那……懿晟和慧娘姐也能和我們一起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可以,」楊琇瑩按住張睿瑜的手,不讓他說話,「就是我們幾個一起去南京。」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琇瑩,也謝謝懷德哥哥。」她開心地拿起筷子吃飯。
 
    張睿瑜不解地望著向身旁的妻子,楊琇瑩瞄了眼正開心吃飯的郭陶陶,張睿瑜便點頭不再說話。
 
    「那我便先去找懿晟了。」郭陶陶放下碗筷便往飯廳外走去。
    「陶陶。」楊琇瑩喊著了她,「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今日只可以在與他分手前,告訴他我們的計畫。」
    「為什麼?」郭陶陶總覺得楊琇瑩最近很奇怪。
    「因為……」楊琇瑩想了想,伸出她的小拇指,「這樣你們便可以開開心心度過在北平的最後一日。」
    「好。」她笑著勾上楊琇瑩的手指。
 
    這是楊琇瑩第一次主動同郭陶陶玩勾手指約定的把戲,也將會是此生最後一次。
 
    郭陶陶離開楊府,來到老樹胡同的院子裡,她想陪秦懿晟一起走去菀青軒。




 
    「懿晟,陶陶來了。」趙慧娘抱著許靜從石桌站起。
    「靜兒長大了許多,姐姐抱抱好不好?」郭陶陶伸手抱過趙慧娘懷中的許靜。
    「還叫姐姐,過幾日該改口叫嬸嬸了!」趙慧娘笑道。
    「無需過幾日,今日便可。」秦懿晟笑著走到郭陶陶身旁。
    許彧潔捧著碗從石桌上站起,噘著嘴說:「我早就說了,郭姐姐是嬸嬸!你們偏不讓我叫,我現在都叫慣她姐姐了!」
    「那看來還是咱們豆豆最聰明了。」王懿興笑道。
    「是呀,還是豆豆最聰明!」張懿朗朝許彧潔點頭。
    「我來抱吧。」秦懿晟怕郭陶陶累,抱過她手中的許靜。
    「還是我來抱吧,你也差不多要去菀青軒。」趙慧娘又從秦懿晟手中抱回許靜。
 
    秦懿晟牽著郭陶陶往菀青軒走去。郭陶陶很想將張睿瑜準備帶他們離開北平的決定告訴他,但是她忍住了,因為這是與琇瑩的約定。而且秦懿晟會同她一道離開,所以早說與晚說並無太大分別,她只是擔心婚禮的推遲會讓他不開心。
 
    「在想什麼?」他問。
    她搖頭笑道:「在想你。」




    「整日胡說八道。」他笑道。
    「我想你不好嗎?」她笑著問。
    「好。」他看了她一眼,又問,「等下想聽些什麼曲兒?」
    「《鎖麟囊》!」她說。
    「不是昨日才唱給你聽,為何今日又想聽?」她問。
    「因為我最喜歡聽你唱這個。」她歪著頭說,但其實是因為她想看他在菀青軒最後表演一次。
    「好,都依你。」他笑著搖頭。
 
    郭陶陶趁秦懿晟休息間隙,拉著他逛了大半個北平。他們見了馮師傅、麵館老闆、仁心藥堂老先生,還去了佑中飯店、欣愉樓和珠寶市場。秦懿晟雖不解郭陶陶為何興起領著他到處逛,不過見她開心,便也覺得滿足。
 
    「猜猜我是誰?」她從後抱住正在換下演出衣袍的他。
    「可是洛神姑娘?」他邊問邊解開衣扣。
    「真笨,是郭陶陶。」她放開他,站在他身前。
    他笑著輕刮她鼻尖:「可不就是洛神仙女?」
    「把圍巾戴上。」她替他戴上圍巾,趁機親了他一口。




    「對了,有樣東西給你。」他從袖子拿出一塊淺綠色手帕。
 
    這手帕做工可差勁了,四邊留著許多線頭,邊緣也縫得歪歪扭扭。倒是中央幾朵水墨紅梅畫得還不錯,只是梅心顏色比花瓣深許多。
 
    「這是……」她皺眉思索,總感覺在哪兒見過,「這是……那日……秦懿晟!」
    他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噓,你再喊菀青軒的伙計可都知道了。」
    她紅著臉小聲嘀咕:「大壞蛋秦懿晟!大壞蛋秦浩!」
    「走吧,女流氓。」他笑著牽起她的手,領著她走下菀青軒後台。
    「我才不是女流氓!」她嘟著嘴說。
    「好,你不是。」他笑著搖頭。
 
    走出菀青軒,黑乎乎的天正下著雪。
 
    他送她走回楊府,這幾次他沒敢繞路,就怕她偷走出來時繞丟了。她跟在他的身後,走著他走過的路,一蹦一跳地踩著他留下的鞋印。
 
    「到了。」他在楊府鐵閘前停下。
    「對了,懿晟,忘了你說。」她忽然想起明日要離開北平。
    「什麼?」他替她撥走落在她頭上的雪。
    「可能……」她歎了一口氣,「我們的婚禮要延遲了。」
    「為什麼?」他牽緊她的手問。
    她替他理了理額前的劉海,笑著說:「懷德哥哥今日特意從南京趕回來,說北平局勢不好,要帶我和琇瑩去南京。」
    「你說什麼?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他抓緊她雙臂問。
    她被他激動的反應嚇到了,又笑著說:「琇瑩說你、慧娘姐、彧潔和靜兒可以和我們一道去南京,晚些也把懿朗和懿興接過去。」
   
    他望著眼前滿臉笑容的人,心中滿是憤怒、怨恨、後悔、憐惜、不捨、失落、痛心、難過……
 
    「懿晟……」
 
    他把她按在楊府圍牆上,發了瘋地親吻牆上的人。從前吻過的額頭、睫毛、鼻尖、嘴唇……他統統吻了一遍。
 
    「懿晟……」
 
    他無視她的呼喊,將她雙手扣在牆上,吻上她的下顎,然後是耳朵,最後是修長的脖子。
 
    「秦浩……」
 
    他不想聽她解釋為何要離開北平,於是又吻上她的唇。但這並不足夠,於是他解開她衣領上的琵琶扣。
 
    「懿晟,這裡是楊府……」
 
    她將他推開。
 
   她從未反抗過他,每次都遷就配合他,但這次她將他推開了。
 
    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於是走上前捧著他的臉,貼上他的額頭。
 
    「怎麼了?」她問。
    「能不能不離開北平?」他問。
    「若北平易主,我的身分留在這裡恐怕無法全身而退。」她說。
 
    他忽然明白了,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從相識那刻起,便注定不得善終。不是他想重新開始,她與他便能重頭來過。這故事的結局,早已定下,他所做的不僅徒勞無功,更讓她和他皆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講了十多年可樂的相聲,唱盡人世間悲歡離合,卻皆不如他本人可悲可歎。
 
    可笑,太可笑了。
 
    「讓我再親親你,好嗎?」
    「好。」
 
    他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上她的唇,就如第一次吻她那般溫柔。
 
    「明早清晨四點,欣愉樓對街見,好嗎?」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好。」他笑著勾上她的手。
 
    他護著她的脖子,又輕輕吻上她。
 
    「陶陶,下輩子你不姓郭,我不姓秦,可好?」他問。
    「好。」她笑著點頭。
 
    他笑著放開她,低著頭轉身離去。
 
    她站在門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這是唯一一次他沒有望著她離開,卻換成她目送他離去。
 
    漆黑的天忽然下起大雪,他沒有帶傘,但一點也不覺得冷,因為心已經足夠寒了。
 
    他帶著渾身的雪回到院子,推開房門,屋內一對男女等候他多時。
 
    「我們是時候聊一聊了,秦漢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