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點。
 
    只有山頭上那幾幢白洋樓亮著兩三盞燈。
 
    素日銀白的雪在夜的籠罩下也不過是一團灰棉絮。它總是輕飄飄地落下,又悄悄沾在你的衣服上,最後因著你的溫度而融化。它的溫柔給人一種人畜無害的純真,以致人們常常忘了每一場雪崩皆是由這種溫柔積累而致。
 
    當所有淺淺且冰冷的溫柔堆積在一起,也可以是一種兇猛。
 
    窗外的風雪漸漸狂躁,屋內人心中的不安也越發強烈。
 




    「在想什麼?」他穿著黑西服從後摟住妻子。
    「我怕。」她說。
    「你怕陶陶難過?」他將懷中的人轉向自己。
    她搖頭說:「她難過是自然,只要能順利離開北平便好。」
    「那你怕什麼?」他溫柔望著眼前的人。
    「我怕他不肯放手。」她皺著眉頭說。
    「如若真的不行,便只能狠下心來。」他望了眼左腰,衣下綁了把追尋他多年的槍。
    「你也會有日離開我嗎?」她低著頭問。
 
    他淺淺一笑,捧起妻子的頭,輕吻她的唇瓣。




 
    「不會。」他笑著說。
    「那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分開?」她眼中含淚問。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
 
    他開著車,帶著妻子和槍來到胡同口。她的高跟鞋在雪地裡留下一個個深深的印記,猶如郭致遠額上的子彈孔那般幽深。
 
    風雪很大,他撐著傘跟上妻子的步伐,藉著昏暗的路燈繞進胡同。他們在一棵堆滿雪的枯樹前停下,推開掛著「陳氏」的木門。
 
    「喲,風雪這麼急,楊姑娘怎麼深夜過來?」趙慧娘從廚房走出。




    「我們來找秦先生。」楊琇瑩笑著說。
    「懿晟與陶陶都不在,你們去他房裡等吧,外頭怪冷的。」趙慧娘說完便回到自己屋內。
 
    推開吱呀作響的舊木門,右方放了一張木床和放著洗漱盆的木架,床後放了一個木衣櫃。房間正牆那方有一張長木桌,桌上養了一盆茉莉,茉莉正前方便是一張四方木桌,淚痕斑斑的紅燭與火柴盒靜靜地躺在桌上。房間左方放置著一只放滿書籍的書櫃與整潔的書桌。
 
    這是北平再尋常不過的房間,只是與秦懿晟名角的身分不大匹配。
 
    張睿瑜拿起桌上的火柴盒,將所剩無幾的紅燭點亮,楊琇瑩則不斷望手腕上的手錶。
 
    越是期待,那麼等待的過程便越漫長。
 
    凌晨十二點零五分,秦懿晟帶著風雪推開房門。
 
    「我們是時候聊一聊了,秦漢月先生。」
 




    楊琇瑩對站在門外的人說。
 
    秦懿晟望了眼張睿瑜與楊琇瑩,冷哼一聲,在四方桌前坐下,慢悠悠地斟了三杯溫水。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楊琇瑩背誦著。
    秦懿晟笑著點頭:「這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詩。」
    「你不叫秦浩,你叫秦漢月。一九二二,民國十一年生人,祖籍江西瑞金。我說的可對,秦先生?」楊琇瑩說。
    秦懿晟望著茶杯裡微弱的青煙,笑著說:「對。」
    「你兄長也不叫秦濤,那是你們從瑞金逃難來北平而改的名字。你哥哥叫秦漢關,一九一八,民國七年生人。我說的對嗎?」楊琇瑩在他左邊坐下。
    秦懿晟望著楊琇瑩點頭:「對。」
    「你父親秦氏與母親安氏皆是共產黨員,而瑞金裁縫師傅安賢其實是你母舅。當年國軍圍攻瑞金,加之日寇侵華,故你父母帶著你們兩兄弟逃來北平,後來你與你母舅在北平重逢。對嗎?」楊琇瑩又問。
 
    秦懿晟邊將頭上的雪撥弄掉,邊笑著點頭。
 
    「所以你痛恨日本人與國民政府,對嗎?」張睿瑜在他右邊坐下。




    「對。」秦懿晟點頭。
    「郭梟鴻、郭致遠和張美寧都是你殺的,對嗎?」張睿瑜問。
    秦懿晟點點頭,又搖頭道:「不對。」
    「有何不對?」楊琇瑩問。
    「楊青山受埋伏,」秦懿晟望著楊琇瑩說,「也是因為我通風報信。」
    「秦懿晟!」楊琇瑩憤怒地揪住他的衣領。
    秦懿晟面不改色,笑容依舊:「是郭陶陶無意間告訴我楊青山在山西吉縣,可我記得你們婚禮後他是往臨汾去的,而吉縣臨近延安,所以我就告訴穆子晞。」
    張睿瑜望了眼楊琇瑩,又問秦懿晟:「我記得穆子晞的審訊報告寫著他並不認識你,只說偶爾有人會把情報提供給他。你究竟如何將情報遞給穆子晞的?」
    「那個蠢蛋。」秦懿晟笑著低下頭,「他不是在菀青軒便是在酒館,趁其不備時將字條塞進他衣袋內,這有何難?」
    「你究竟何時加入共產黨,為何我怎麼也找不到你的資料?」張睿瑜又問。
    秦懿晟從桌前站起,雙手背在身後說:「因為……我根本不是共產黨員。」
    「不可能!那你怎麼會有美式槍械?」楊琇瑩也站了起身。
    秦懿晟見她著急,又笑著說:「不過……很快便是了。」
    楊琇瑩搖頭冷笑道:「秦懿晟,我果真是小瞧你了。」
 




    張睿瑜望了楊琇瑩一眼,提醒她是時候進入主題了。
 
    楊琇瑩走到秦懿晟身前問:「為什麼殺郭致遠?」
    秦懿晟收起笑容,對楊琇瑩吼道:「因為他滅我師門!」
    「那張美寧呢?」張睿瑜坐在桌前,望著面前那杯清透的水問。
    「張媽……」秦懿晟搖著頭,往後退了幾步,「我不想殺她的!哪知那日她站在我身後,目睹我殺死郭致遠!所以……我才殺了她……可我不想殺她……我真的不想殺她……」
 
    秦懿晟扶著那張長桌,擋在茉莉身前。他想起來那日射殺張美寧的情景,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己私慾而濫殺無辜。
 
    「那郭梟鴻呢?」楊琇瑩逼近秦懿晟。
    秦懿晟忽然抓著楊琇瑩怒吼:「郭梟鴻……哈哈,他該死,他本就該死!」
    「琇瑩!」張睿瑜急忙起身推開秦懿晟。
    「郭梟鴻使你與秦濤兄弟分離,且害他戰死沙場,所以你要殺他,是嗎?」楊琇瑩又問。
   
    秦懿晟閉眼歎了一口氣,繞著四方桌走了一圈,拿起桌上已無氣息的茶杯。




 
    他想起那日陳貴被王華忠綁走,他去郭府求郭梟鴻救他師傅。未曾想郭梟鴻伺機刁難他,要他下跪才肯施救。他想著陳貴與許懿祥是他僅剩的親人了,他不想失去他們任何一個。於是他雙手掀起長袍,雙膝跪在地上,俯身拜了他的仇人郭梟鴻。不料郭梟鴻忽然腳踩在他的左手背上,抬起他的下巴,高高在上地俯視他,笑著告訴他秦濤其實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
   
    楊琇瑩與張睿瑜相望一眼,此事完全超乎他們的預料。
 
    秦懿晟拿起桌上的茶杯,瞇著眼望它,笑著說:「剝皮塞草聽過嗎?郭梟鴻同我說,他的政敵瀋陽秦氏曾殺了他一個兒子,他以為秦濤是瀋陽秦氏之後,所以將他折磨致死。」
 
    楊琇瑩一聽到「剝皮塞草」四字便覺得胃部在翻江倒海,連忙用手掩住嘴巴。
 
    「啪!」
 
    秦懿晟將手中的被子摔在地上,笑道:「他命人把秦濤綁在木板上,又命幾名士兵拿著手術刀,自他的手腳與頭部起,將他的皮一塊塊從身上掀下來。待皮肉分離後,又命人用枯草填充,再縫合掛在城墻上數日。」
 
    楊琇瑩臉色蒼白,只覺得想吐。
 
    秦懿晟笑著對眼前的男女說:「你們聽到了嗎?你們能聽到秦濤淒厲的呼喊聲了嗎?你們望見地上那灘黏糊的血了嗎?你們想像他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牢獄裡活活疼死的感受嗎?」
    「懷德……」楊琇瑩從張睿瑜的懷中掙脫開,急忙推開房門,趴在門邊連吐了幾口水。
    秦懿晟望了眼扶著門框的楊琇瑩,又對張睿瑜說:「郭梟鴻那個禽獸還說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想利用郭陶陶刺殺他。他說他早些年前便想殺了我,只是長年征戰在外,不得空罷了。」
    楊琇瑩深吸一口氣,扯住秦懿晟的衣領吼道:「郭梟鴻殺了你哥哥,郭致遠滅你師門,所以你要報仇。那張媽呢?你可知張媽是陶陶最後的親人!」
    「我說過了!我不想殺張美寧的!我不想殺她的!」秦懿晟用力扯下楊琇瑩的手。
    張睿瑜拉著楊琇瑩往後退了一步,對秦懿晟說:「你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漏洞百出!」
    「對了,」秦懿晟歎了一口氣,笑著問,「我都忘了問你們,究竟怎麼猜到是我殺了郭梟鴻的?」
    張睿瑜牽緊楊琇瑩說:「我們原想你那幾日不在北平,應當不是你。可志學與張媽的死疑點重重,所以我連著郭伯父的案件又重新調查了一次。當時你雖身處愉林,但若靠火車與馬匹日夜兼程,也未必不可以即日來回兩地,而殺死郭伯父與志學所用槍械為同一款美式手槍便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
    「原來……」秦懿晟笑著點頭,在桌前坐下,「不過無所謂了,大仇已報,秦某此生無悔。」
 
    火苗閃爍,那紅要燃盡了,真相也已揭曉。
 
    「傅將軍的資料被間諜盜取,北平應該保不住了,我要帶陶陶去南京。」張睿瑜說。
    「知道了。」他點頭。
    「一切已成定局,你若願意跟我們走,我們便替你瞞著陶陶直到死去。」楊琇瑩說。
    「這個院子裡的人,我都可以帶去南京。」張睿瑜說。
    「不要。」他搖頭說。
    「秦懿晟!」楊琇瑩捏住秦懿晟下巴,「陶陶是殺人如麻的郭梟鴻之女!你知不知道她留在北平會是什麼下場?」
    他搖頭說:「我不會離開北平。」
    「你說什麼……你要拋棄陶陶……於你而言,陶陶究竟是什麼?」楊琇瑩難以置信地望著秦懿晟。
    「左不過是……利用……和逢場作戲。」他笑著說。
    「你撒謊!你若只是利用她,那你殺了郭致遠之後,為何要招惹她!你撒謊!」楊琇瑩發瘋似地推打秦懿晟。
    「你當真沒有愛過她?」張睿瑜問。
    「未曾愛過。」他說。
 
    楊琇瑩放開秦懿晟,望著他笑了笑,轉身抽出張睿瑜懷中的槍。
 
    「琇瑩!」張睿瑜摟住妻子的肩膀。
    「你為何毫不猶豫……你是不是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日,所以早就決定要捨棄她了?」楊琇瑩扯下手槍滑蓋,用槍口指著秦懿晟,「你將所有愛她的人都趕盡殺絕,讓她相信你會像那些人那樣愛她,可當她完全愛上你的時候,你卻揮揮衣袖棄她而去!」
    秦懿晟走上前,將胸膛貼在槍口上說:「殺了我吧,從知道秦濤死的那日起,我便不想活了。」
 
    如果適才說的是謊話,那這句便是肺腑之言。他與她是多麼的相像,在哥哥死去後,他們都死過好幾回,他和她都清楚明白「永遠」是這世上最淒美的謊言。
 
    楊琇瑩忽然放下槍,冷笑道:「在這個時代,死去永遠比活著快活。我要你痛苦地活著,用一生懺悔她對你的愛!」
    「懿晟,你可想清楚了。」張睿瑜卸下楊琇瑩槍中的子彈。
 
    他沒有回答,只側著身撫摸那株茉莉,左手那枚戒指與燭光相互輝映。
 
    楊琇瑩望著他手中的戒指,低眸笑道:「張美寧曾問郭陶陶,若愛你會使她遍體鱗傷,她是否也願意。郭陶陶說願意,於是張美寧說那小姐便去吧。郭致遠給郭陶陶的遺書中,有這麼句話,他說『此書既閱,若仍不悅文博,還望擇己所好』。」
 
    他站在原地緩緩閉上眼,原來她真的說服了所有人接受他。
 
    「你既不願走,張某懇請你明日放過陶陶。」張睿瑜說。
    他睜開眼,掛上笑容說:「帶她走,此生我再也不想看見她,以後也不想知道她任何消息。」
    「好。」楊琇瑩從懷中拿出兩張照片,重重地甩在秦懿晟臉上,「世人皆說戲子無情,你雖非戲子,我亦願你無情無義。」
    「此生……珍重。」張睿瑜說完,便摟著楊琇瑩走出院子。
   
    那對有情有義的男女走後,他蹲下身撿起那兩張照片。
 
    一張是他與她在瑞金旅館同著粉衣的合照,另一張是她穿著婚紗,手持捧花的照片。
 
    那日,她讓他母舅給他做了一身粉色長袍,她說她喜歡粉色,所以生日那天他穿了一整天。
 
    那日,她陪楊琇瑩試婚紗時,他站在婚紗店外望著店裡穿著婚紗的她,楊琇瑩瞧見了。
 
    還差三天,她便可以穿著那套婚紗,成為他的新娘,就差三天。
 
    有人說夢境與現實是相反的,倒也聰慧。
 
    的確,與那個噩夢不同,並沒有人要將她從他身邊帶走,是他放棄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