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長的手指夾著煙,縷縷白霧不斷往飄向窗外,左手腕上滴答作響的手錶在倒計香煙的生命。微捲的長髮披散在月牙白短袖旗袍上,米黃蝴蝶結將耳前的散髮綁在腦後。
 
    淡緋色的雲彩夾雜一絲橙黃,微風吹過,粉藍的上空便自粉雲後探出頭來。
 
    烈日將最後的絢爛留給雲層。
 
    粉,藍,紫。
 
    到底是夏日,總是這般燦爛明媚。
 




    「小姐,張媽前天來電話說已辦妥她母親的後事,約莫明早便能到北平。」女傭說。
    「知道了。」郭陶陶吸了一口煙。
    「那奴便先下去了。」女傭低著頭往後退了幾步。
    「少爺回來了嗎?」郭陶陶叫住了那女傭。
    女傭急忙轉身回答:「回小姐,少爺已回來了。」
    「好。」郭陶陶又吸了口煙。
    「小姐……張媽囑咐,莫讓您吸煙。」女傭邊說邊用餘光打量小姐的背影。
    「知道了。」郭陶陶吸了最後一口煙,便把它扔進梳妝桌上的煙灰缸。
 
    她將頭倚在窗邊,疲倦的雙眸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風景。




 
    苷藍綠的山頭被雲彩倒上一層粉嫩,透亮的玻璃窗也免不了映照著粉雲,而站在窗邊的人同樣無法倖免,亦是越發粉紅。
 
    郭陶陶閉上雙目,她累了。
 
    八月了,再過兩個多月,便是郭梟鴻離奇死亡一週年。
 
    一晃眼她也歸國三年多了,在這些年歲中,有快樂幸福的時光,亦有難過痛苦的日子。她收穫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或者說她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從前她只在報紙上看見有人無故失蹤的消息,可後來她身邊也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例如陳貴、許懿祥……以及她父親。
 
    這煙她其實戒過許多次,但每每想到父親時,她總忍不住吸上兩口。若問這煙可有忘憂之效,她會笑著回答你「沒有」。但她享受看青煙冉冉升起,因為如此便可將她的雙眸蒙蔽,若看不見便無所畏懼。




 
    「陶陶。」
 
    她緩緩睜開眼睛,用黯淡無光的雙眸看著已是漆黑一片的窗外。
 
    「陶陶。」
 
    郭致遠站在她的房門前。
 
    「怎麼了,哥哥?」郭陶陶走上前。
    「我明早將會啟程回東北。」郭致遠說。
    「明早?為何今日才說與我聽?」郭陶陶問。
    「施家一案忽然斷了線索,上面讓我先帶兵出征。」郭致遠往前走了一步。
    「那行李可都收拾妥當了?隨身醫藥可都帶好了?換洗衣物可足夠?」郭陶陶邊問邊踮起腳尖往哥哥房間望去。
    郭致遠將妹妹按下,笑道:「我家小豆丁怎麼變成囉唆的管家婆了?」




    郭陶陶笑著伸手捏著哥哥的臉說:「張媽不在,我怕你收拾漏了。」
    「行軍打仗哪有什麼瑣碎東西要帶?」郭致遠將妹妹的手扯下,握著她的手說:「我比較擔心留你一個人在家,不過好在張媽明早也就回來了。」
    「哥哥,保護好自己,不要受傷。」郭陶陶望著哥哥左手背的傷疤說。
    「陶陶,」郭致遠吸了一口氣說,「這次走得匆忙,但我和王伯父說好了,等我下次回來便把你與文博的婚事定下。」
   
    郭陶陶放下郭致遠的手,低頭無言。
 
    「陶陶,哥哥是為了你好。」
    「知道了。」
 
    郭致遠見妹妹不似往常那般抗拒王文博,便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往自己房間走去。
 
    他雙手撐著頭坐在書桌前,心中隱隱不安。自抗日以來,士兵便一直處於作戰狀態,已有厭戰情緒。加之共產黨擅長游擊戰,亦取得不少勝利,如今正是士氣旺盛之時。
 
    郭致遠深歎一口氣,從抽屜取出紙筆,在桌上奮筆疾書。




 
    「啪嗒。」
 
    有塊綁著信紙的石子從郭致遠身後的窗戶飛進來,落在他的腳邊。
 
    「寅時,永定門。穆子晞字。」郭致遠望著信的內容喃喃自語。
 
    他將信紙折好,連同剛剛寫下的東西都放進書桌的抽屜中。
 
    他忍不住笑了,明日定會準時赴約,因為他很好奇死了兩個多月後的穆子晞會是哪般模樣。
 
    第二日,天還未亮,郭致遠便走進郭陶陶房間,坐在她的床頭。望著妹妹熟睡的模樣,他只覺得幸福。許多年前他一睜眼便能瞧見這張圓臉,現如今卻是許久才能望見一次了。
 
    軟滑的臉龐,捲翹的睫毛,筆直的鼻樑,微微上揚的嘴角。
 




    郭致遠握著妹妹的手,輕輕吻了下,又揉了揉,拿起披肩便走了。
 
    一襲蒼綠色軍服,戴著青天白日徽章的軍帽,牛皮靴踩在馬鞍的腳蹬上。清晨四點四十分,花青的天空下,郭致遠騎著馬走過正陽門。
 
    剛走過珠寶市場,郭致遠便瞧見他頭頂懸掛著一個菜籃,而不遠處有個人披著斗篷騎著馬攔在路中央。
 
    「不是說永定門嗎?」郭致遠問那人。
 
    那人沒有回答,輕夾馬肚,往前走了幾步。他用箭弩將郭致遠頭上的菜籃射下,頃刻之間,冥紙飄滿整條正陽門大街。
 
    郭致遠用戴著白手套的手輕撫下巴:「穆子晞死了兩月有餘,你究竟是誰?」
    「你只用知道今日是你的忌日便可。」那人說。
    郭致遠冷笑道:「你就不怕我並非孤身赴會?」
    「你的性子我了解。」那人笑著說,又往前走了幾步。
    「我們……似乎認識?」郭致遠瞇著眼望那人。




 
    那人脫下斗篷的帽子,緩緩抬起頭來。
 
    是菀青軒名角,秦懿晟。
 
    郭致遠笑著低下頭說:「居然是你。你認識穆子晞?」
    秦懿晟笑著搖搖頭,又騎著馬往前走了幾步。
    「那你為何用他的名義找我?」郭致遠眉頭微蹙。
    秦懿晟微微一笑:「穆子晞是共產黨情報人員一事鬧得人盡皆知。若不以你最痛恨的人名義約你,怕是你不會來。」
    「哈哈哈!」郭致遠笑著對秦懿晟點頭,「你著實了解我。」
    「陳貴,許懿祥可還記得?」秦懿晟問。
    「怎麼,」郭致遠用手指凌空空畫了一圈,笑著說,「你這些都是因為郭陶陶而替我準備的?」
    秦懿晟沒有回答郭致遠的話,只望著他微笑。
    「可你與她從那兩個倒霉蛋死的那日起,便再無可能了。」郭致遠笑著說。
    秦懿晟笑著點點頭,又說:「可只要你死了,便無不能。」
 
    秦懿晟將手上的箭弩扔在地上,掀起斗篷自腰間拿出一把槍,並迅速扯下滑蓋,用槍口指著郭致遠。
 
    「你怎麼……」
    「郭致遠,這是你欠我的!」
 
    郭致遠沒有想到秦懿晟竟帶了槍,於是神色慌張地從腰間掏出手槍。
 
    「嘭!」
    秦懿晟將郭致遠手中的槍打掉。
 
    「秦懿晟!」
    鮮血染紅了郭致遠的白手套,他扯著韁繩往秦懿晟衝去。
 
    「嘭!」
    秦懿晟朝飛奔而來的郭致遠左胸開了一槍。
 
    「陶陶……」
    郭致遠一手掩著左心房的傷口,一手從腰間抽出匕首刺向秦懿晟。
 
    「嘭!」
    秦懿晟朝郭致遠的頭部開了一槍。
 
    他終將那三槍都還給了他。
 
    而就在第三顆子彈嵌入郭致遠腦門的同時,城西庭院裡傳出鴻亮的嬰孩啼哭聲。
 
    「生了,生了!」
    「是妹妹還是弟弟?」
    「是個漂亮女娃娃!」
    「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妹妹了!」
 
    二十一年前,有人用相同的口吻說過同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