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四月。
 
    渾厚的灰白雲層低垂,將遠山纏繞,蔥綠褪為煞白。
 
    風雨淒淒,秦懿晟一行人撐著油紙傘站在山腰,他們朝陳貴的墓鞠三個躬,又朝陳貴墓旁許懿祥的墓鞠三個躬。
 
    許是上蒼也知曉今日是清明,故而連落了幾日的淚,既苦澀且酸臭。
 
    秦懿晟搭著許彧潔的肩膀,張懿朗與王懿興扶著大腹便便的趙慧娘,一行人靜默轉身下山。
 




    剛走了幾步,秦懿晟便瞧見郭陶陶一襲白裙,正撐著傘站在不遠處。
 
    「懿晟,我先帶彧潔回去。」趙慧娘朝郭陶陶微微一笑,摟過許彧潔,與張懿朗和張懿興離去。
 
    秦懿晟空出的左手背在身後,站在原地等郭陶陶走上前。
 
    「我可以去看看陳師傅和許師哥嗎?」
 
    秦懿晟望著郭陶陶手中兩束白菊點點頭。
 




    郭陶陶跟在秦懿晟身後,往前方兩座墳墓走去。
 
    她將手中一束白菊放在陳貴的墳頭,向他的墓碑鞠了三個躬,又將另一束白菊放在許懿祥的墳前,對著他的墓碑也鞠了三個躬。
 
    秦懿晟將郭陶陶的洋傘收起,用自己的油紙傘替她擋雨,兩人伴著雨霧走下山。
 
    「今日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和哥哥來看看父親。哥哥還有公事要忙,便先走了。」
 
    秦懿晟望著人來人往的山路點點頭。




 
    「懿晟……」郭陶陶望著手中的雨傘,糾結一番開口道:「究竟……陳師傅和許師哥……」
    「你不必知道。」秦懿晟知道她想問什麼,但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郭陶陶點點頭,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她問過好些人,也問過他好幾回,但無人願意解答。
 
    「最近胃口可有好些?」郭陶陶笑著問。
    秦懿晟點點頭,卻未曾看她。
    「慧娘姐可還好?再有兩個多月,便是臨盆之期了。」郭陶陶一想到即將有新生命到來,便覺得開心。
    秦懿晟搖搖頭說:「孩子好動得很,嫂子時常難以入眠。」
    「那證明寶寶很健康!只是辛苦慧娘姐了。」郭陶陶說。
   
    秦懿晟默默望著前方點點頭,兩人一問一答,從山腰走到山腳。
 
    「懿晟,」郭陶陶停下腳步,望著他的雙眸,「為什麼你今日都不……」




    「陶陶,」秦懿晟也停下腳步,望著她那雙杏眼,「離我遠些吧。」
    「為什麼?」她忽閃著眼眸問。
  
     他依舊沒有回答,撐著傘便走了。
 
    天空忽然雷電交加,頃刻間下起瓢潑大雨。珍珠般大的雨點打在郭陶陶身上,她沒有打傘,只站在原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參謀部內,郭致遠雙手背在身後,正盯著窗戶發呆。
 
    玻璃窗上掛著數不勝數的雨絲,它們互相侵吞,匯成一滴晶瑩剔透的大水珠,然後迅速向下滑去。窗外花叢被雨水打得花枝亂顫,片片粉嫩的花瓣散落一地,車轱轆爽快地從它們身上碾過。
 
    「報告,穆子晞在十字街口的酒館內,我方已將其包圍。」士兵對郭致遠的背影敬了個禮。
    郭致遠轉過身來,拿起椅背上的披風,對士兵笑著說:「出發!」
    「是!」士兵又向郭致遠敬了個禮,然後轉身跑出郭致遠的辦公室。
 




    郭致遠騎著馬,帶著二十名士兵冒著大雨來到十字街口的酒館。駐守在酒館外的四名士兵看見郭致遠來到,肅然起敬。水珠順著郭致遠的披風而滴落,他一腳踹開酒館的大門,帶著其餘的士兵闖了進去。
 
    「人在哪兒?」郭致遠環顧小酒館,未見穆子晞身影。
    「報告少將,這廝意圖從後廚逃走。」士兵押著穆子晞走到郭致遠跟前。
 
    郭致遠彎下腰,拽著穆子晞的頭髮,滿意地笑了笑。   
 
    「又見面了。」郭致遠笑著說。
    「呸!」穆子晞啐了郭致遠一口。
    「大膽!」士兵將穆子晞踹倒在地。
    郭致遠笑著蹲下身,捏著穆子晞的下巴笑著說:「不要緊,等到了審訊室,老子有的是時間招呼你。」
 
    郭致遠站起身,往後擺擺手,士兵便押著穆子晞走出酒館。
 
    穆子晞被士兵帶進參謀部審訊室,用鐐銬困住他的手足,再以麻繩將他捆在椅子上。幾縷陽光從牢獄頂的小窗透進,照著他的身軀,也灑在他身後各式各樣的刑具。




 
    郭致遠拿著一份資料走進關押穆子晞的審訊室,在審問桌前坐下,翡翠綠殼的檯燈照著他壓在手下的檔案。
 
    「穆子晞,山西太原人,北平梨園名角,藝名穆羽軒。一九一八年生人,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藉著曲藝工作者身分為共產黨收集情報。」郭致遠將手中收集到的部分資料讀了一遍。
    「是。」穆子晞笑著點點頭。
    「說吧,你何時策反施家,以及如何與他們聯繫,他們又曾透露過什麼消息給你?」郭致遠手中握著筆,等待穆子晞的回答。
    「哈哈哈!蠢貨!」穆子晞忽然大笑。
    「啪!」郭致遠將手中的鋼筆重重摔在桌上,雙手撐在審問桌上,「別給老子來這套!」
    穆子晞又笑著點頭道:「好吧,那我便告訴你。施家,哈哈哈……施家……哈哈哈……」
    郭致遠氣急敗壞走到穆子晞跟前,揮拳揍向他的臉頰:「我他媽問你施家何時被你們策反!」
    「施家呀,」穆子晞緩緩閉上眼,笑著說,「根本他娘的就是共產黨的人,何時需要策反?」
    「你說什麼?」郭致遠緊緊抓住穆子晞的衣領。
    「我就說你們都是蠢貨。」穆子晞笑著搖搖頭。
    「這不能夠!」郭致遠捏住他下巴,「施愷謙的父親年輕時便追隨孫先生,施家又怎麼可能不是國民政府的人!」
    穆子晞又搖頭笑道:「那你可知施愷謙正式加入國民黨前曾留學日本?」




    「那又如何?」郭致遠鬆開穆子晞的衣領,雙手插在褲袋裡。
    「李大釗先生當時也在日本。」穆子晞笑著說。
    「好一個施愷謙……」郭致遠將軍帽甩在審問桌上,又彎下腰問,「那他都賣了哪些資料給共產黨?」
 
    穆子晞望著郭致遠搖頭,不再說話。
 
    郭致遠笑著走回審問桌前,翹腿椅坐在椅子上,自褲袋掏出香煙。站在門口士兵見郭致遠坐下抽煙,便朝走廊盡頭招手,喚來兩名士兵。
 
    三名士兵挽起衣袖,將穆子晞從椅子上解開,合力將他雙手吊在半空,然後用沾了鹽水的皮鞭抽打他。郭致遠翹著腿坐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將額前碎髮往腦後撥去。他望著牢獄上的小窗口,聽著細雨淅瀝與皮鞭抽打的聲音,吐出一口白煙。
 
    穆子晞被三名士兵輪流抽打了將近十五分鐘,郭致遠便揮手讓士兵停下。
 
    「肯說了沒有?」郭致遠望著小窗口問。
    「嘶……」穆子晞眉頭緊皺,面無血色,卻笑道,「你休想從我這裡知道共產黨的資料。」
    「是嗎?」郭致遠笑著挑眉,「那便是還沒打夠。」
 
    郭致遠吸了一口煙,揮揮手,三名士兵便又開始抽打穆子晞。
 
    「你……」穆子晞滿身污血,強忍疼痛笑道,「你不好奇……郭……郭梟鴻……是怎麼死的嗎?」
    「你說什麼?」郭致遠將手上的煙扔在地上,怔怔地望著穆子晞。
    「不過……」穆子晞抬起頭,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郭致遠,「不過……我不會告訴你的。」
    「說呀!」郭致遠推開士兵,扯著穆子晞的衣領怒吼。
 
    穆子晞笑著低下頭,望著沙塵飛揚的石磚地發愣。
 
    郭致遠從腰間掏出手槍,用槍指著穆子晞的腦袋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了你?」
 
    穆子晞抬起頭,又用那雙幽冥的眼眸看向郭致遠,然後搖搖頭。
 
    「嘭!」
 
    郭致遠朝穆子晞的小腿開了一槍,嫣紅的血順著他的傷口涓涓而下。
 
    穆子晞悶哼一聲,大口喘氣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是誰幹的……但那人……確實提供許多資料給我。」
    「都有那些資料?」郭致遠用槍抵著穆子晞的下巴。
    「例如……」穆子晞眉頭一皺,深吸一口氣,「例如你們……」
    「你說什麼?那人又是如何把消息傳遞給你?」郭致遠放下槍,扯住穆子晞的衣領問。
    穆子晞朝郭致遠笑了笑,低下頭說了句:「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郭致遠伸手拍了拍穆子晞的臉,兩滴溫熱的棗紅色污血滴落在郭致遠的手背上。
 
    穆子晞死了,在他知道自己無法逃脫之時,他便服下了斷魂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