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郭陶陶右手扶著腦袋,左手撐著床,慢慢從床上坐起。
 
    掉著黑漆的舊木門旁邊放了一個大衣櫃,常年失修的紅棕色木地板踩下去便咿呀作響。矮板床下鋪了一張繡著牡丹的毛毯,一雙白布拖鞋整齊地放在毛毯上。床的兩旁各放了一個與床一般高的床頭櫃,靠門那櫃子上置放了一盞傘形琉璃檯燈,乾涸的水杯與五顏六色的藥丸散亂在檯燈下。黑色牛皮行李箱與床尾的長沙發椅融為一體,茶褐色的針織長外套安靜地躺在行李箱上。床的右邊一排窗戶緊掩,紅白格子的麻布窗簾卻微微飄蕩,許是有人特意留了最後一扇窗讓空氣流通。
 
    郭陶陶費力地將自己挪到床沿穿上拖鞋,然後將行李箱上的針織長外套穿在雪白背心睡裙上。她伸手推開兩扇窗,凜冽的寒風隨即湧入房內。
 
    與北平不同,這裡沒有漫天大雪,只有刺骨寒風。三兩比土磚房高得多的灰白電線桿矗立在街頭,一條條烏青的電線在枯萎的枝丫上掠過。寬敞的街道上行人紛紛,孩童撿起地上的枯枝互相戳打,年邁的老者拉著裝滿貨物的板車賣力地往前走,飯館茶樓炊煙嫋嫋。
 




    「怎麼又把窗開得這麼大?」
 
    郭陶陶轉身望去,只見秦懿晟端著一碗東西站在門口。
 
    「今日可好些了?」秦懿晟將手中的碗筷放在床頭櫃上,又走上前將窗關緊,只留下一條縫。
    「好多了。」郭陶陶跟著秦懿晟在床邊坐下。
    秦懿晟將左手背放在郭陶陶額頭上,點點頭說:「確實沒怎麼燒了。」
    「這是什麼?」郭陶陶望著床頭櫃上的那碗肉片蔥花的麵條問。
    「你猜。」秦懿晟笑著用筷子將麵翻了翻。
    郭陶陶想了想說:「牛肉麵?」




    「這是遵義的羊肉粉。」秦懿晟朝碗裡吹了吹。
    郭陶陶接過羊肉粉,趕緊吃了一口,連連點頭道:「好吃!」
    「羊肉粉加辣油更鮮香,不過你病著,我便沒讓老闆往裡頭放辣醬。」秦懿晟說。
    「你吃了嗎?」郭陶陶夾了一筷麵,遞到他面前。
    秦懿晟笑著搖頭說:「你吃吧,我吃過了。」
    郭陶陶放下手中的麵,歎了一口氣:「原想著來到遵義看你表演,可是沒想到來這裡一星期,我便病了整整一星期。」
   「不打緊。」秦懿晟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從保溫壺裡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謝謝。」郭陶陶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水。
 
    秦懿晟見她床頭櫃上散亂著各種藥,又替她將藥丸分類好,仔細裝進對應的藥瓶裡。一想到中午需要離開她出趟遠門,他便是滿心的不安,生怕她丟三落四地忘了吃藥。




 
    「篤篤篤」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秦懿晟立馬起身開門。
 
    「許醫生。」秦懿晟朝門外的老人點頭。
    「秦先生。」老人朝秦懿晟點點頭,便走進房內。
   
    郭陶陶見許醫生來了,急忙放下手中的麵,把枕頭墊在身後,倚坐在床頭。
 
    「郭姑娘近日可有好些?」許醫生在郭陶陶床邊坐下,從醫藥箱拿出聽診器。
    「好些了,燒也退了。」郭陶陶朝許醫生笑了笑。
    許醫生將聽筒掛在耳中,又將聽診器頭放在郭陶陶胸口上,然後笑著點頭:「確實恢復得不錯。」
    「可這幾日總有些咳嗽,這是為何?」秦懿晟問。
    許醫生笑著擺手:「無礙,郭姑娘本身就有氣管敏感的小毛病,是不適應這裡的氣候才會如此。我開些藥給姑娘,便可緩和。」
    「好。」秦懿晟鬆了一口氣。
    「不過……」許醫生欲言又止。




    「怎麼了?」秦懿晟急忙走上前問。
    許醫生望了眼郭陶陶說:「也沒什麼,只是……姑娘切忌憂思,應當寬心。」
    「好。」郭陶陶笑著點頭。
 
    許醫生坐在床尾的沙發上給郭陶陶開了一劑舒暢氣管的藥,秦懿晟接過藥後,便送許醫生離開旅館。郭陶陶喝了口溫水,便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熄滅的花燈發愣。
 
    「累了?」秦懿晟推門走進房內,瞧見她躺在床上。
    「咳……是有些睏了。」郭陶陶側頭望著向自己走來的秦懿晟。
    秦懿晟坐在床沿,伸手輕敲她腦門說:「你這裡整日都在想些什麼?」
    「在……在想你。」郭陶陶笑著說。
    秦懿晟瞪了她一眼:「總不正經。」
 
    郭陶陶伸手摸摸腦門,又望著秦懿晟笑。
 
    「那你先休息。不要把窗開太大,也不要離開旅館,我晚上十點左右會回來。」秦懿晟說。




    「好。」郭陶陶點點頭,青絲滑下枕頭。
 
    秦懿晟走後,郭陶陶望著燈發呆。她時而微笑,又時而皺眉,愣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些個鐘頭才睡去。雖然燒已退,可連病了一個星期,郭陶陶的身體早已累垮,在夢中沉沉睡去。
 
    透亮的淚珠順著眼角滑下,滴落在雪白的枕上。
 
    郭陶陶下午醒過一次,卻很快又睡著,再睜眼時,已是晚上九點。她並不餓,只覺得胸口堵得慌,於是問旅館櫃檯的服務員要了七瓶德國啤酒。回到房間後,她將紅白格子窗簾放下,打開床頭櫃上的琉璃燈,抱膝坐在毛毯上,靠著床喝起酒來。
 
    偌大的房間裡,只有一盞琉璃檯燈微微發出柔光,空蕩蕩的玻璃酒瓶散落一地。她趴在床頭櫃上望著琉璃燈,用手輕輕撥弄它的墜飾,然後仰頭連喝了好幾口酒,放下酒瓶又望著燈笑了。她忽然想起櫃子裡還藏了一樣東西,於是從抽屜最深處拿出香煙和火柴盒。
 
    「呲……」
 
    嬌艷的橙橘火苗輕觸木訥的香煙,正準備用溫度將它燃盡。
 
    郭陶陶將秀髮撥在右耳後,一手夾著煙,一手繼續撥弄琉璃燈的墜飾。




 
    「陶陶。」
 
    秦懿晟帶著一身寒氣走進她的房間。
 
    「病還沒好全,你怎麼又抽煙喝酒……」秦懿晟將毛呢外套脫下,放在她床尾的沙發上。
    郭陶陶手中夾著煙,趴在膝上望著秦懿晟,笑著說:「我今日下午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什麼夢?」秦懿晟蹲在她面前,將倒地的酒瓶放好。
    「我夢見了郭梟鴻上將。」她說。
 
    秦懿晟心中一緊,在喝得醉醺醺的郭陶陶身旁坐下。
 
    郭陶陶吸了一口煙,將頭靠在床沿上,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白煙,目睹那團雲霧在她眼前死去。
 
    「懿晟,我喜歡你。」郭陶陶說。




    「嗯。」秦懿晟望著脫漆的木門點頭。
    「你早就知道了,對嗎?」郭陶陶吸了一口煙,又吐出白霧。
    「嗯。」秦懿晟依舊望著房門點頭。
    「那你喜歡我嗎?」郭陶陶問。
 
    秦懿晟睫毛微顫,望著房門,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郭陶陶吸了一口煙,隨手將煙塞進酒瓶裡,往他身上湊去。
 
    「陶陶……」
 
    郭陶陶趴在秦懿晟身上,摟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她口中的白霧化為藤蔓,將他們緊緊纏在一起。
 
    郭陶陶越吻越深,秦懿晟撐在毛毯上的雙手微顫,但她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郭陶陶一手勾住秦懿晟的脖子,一手滑下他的胸膛。她輕輕地解開他衣領上的一字扣,順著他的唇而下,吻住了他的喉結。
 
    柔軟的人帶著微燙的身軀和軟糯的喘氣聲趴在他的身上,也許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秀髮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與低俗的煙酒味交融,秦懿晟漸醉。他起身迎向郭陶陶,反手護住她的頭,將她按在床頭櫃上。郭陶陶望著身上的秦懿晟,笑著摟上他的脖子,輕輕吻住他的唇。玉指穿過短髮,他吻上她捲翹的睫毛,鼻子,和兩瓣薄唇。秦懿晟伸手捧住郭陶陶的臉頰,輕咬她的耳朵,順著滾燙的天鵝頸而下,將她身上的茶褐色針織外套褪去。
 
    線條分明的下顎,秀頎的頸脖,微微隆起的鎖骨與柔滑的香肩想連……琉璃檯燈照著她粉嫩的玉身,猶如映照著一件無與倫比的藝術品。
 
    秦懿晟纖長的右手扣上郭陶陶的左手,柔軟的嘴唇肆意在她胸口探索著,被琉璃燈照得微微泛黃的睡裙肩帶滑下郭陶陶的肩膀。
 
    「陶陶……」秦懿晟忽然停下,望著身下的人大口地喘氣。
 
    「怎麼了?」
    「你醉了。」
    「我沒有……」
 
    郭陶陶話還沒說完,秦懿晟便替她穿上外套,將她抱起,輕輕放在床上。
 
    「為什麼?」她問。
 
    秦懿晟坐在床沿,溫柔地注視床上的人,伸出右手背輕觸她微燙的臉頰,然後彎下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因為我愛你。」他說。
 
    秦懿晟回到自己的房間,驚慌失措地跑進洗漱間,用冷水潑向自己滾燙的臉。他帶著滿臉的水珠低著頭走出洗漱間,水珠順著眉上的劉海滴落在木地板上。他從床頭櫃抽出香煙與火柴盒,掀起長袍在床尾的沙發坐下。
 
    「呲……」
 
    他擦亮一根火柴,用柔媚的橘紅火焰點燃口中的香煙,然後伸手解開衣領上的扣子,卻發現先前郭陶陶已替他解下。
 
    他夾著煙低下頭,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閉上眼,將右手墊在腦後,平躺在沙發上。
 
    雲霧繚繞,釉藍的天色,槍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他終究無法將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從記憶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