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明月,漢時關: 第五章:初雪
十一月,郭府。
「張媽,張媽!」郭陶陶穿著睡衣站在房門,對樓下大喊。
「來了,來了!」張美寧急匆匆往二樓跑去。
「快,幫我找找那條裙子,我找不著了!」郭陶陶急得直跺腳。
「哎喲,我的姑奶奶,現下都冬天了,您可別再穿著睡衣到處跑了!」張美寧將郭陶陶趕進房內。
「快幫我找找那條裙子!」郭陶陶著急地在衣櫃裡翻找。
「來,您先披上外套。」張美寧拿外套包著郭陶陶。
郭陶陶拉住外套,嘴裡嘀咕著:「怎麼就找不到呢?我記得我就放在衣櫃裡……」
張美寧以為郭陶陶要的是那條粉色雪紡洋裙,卻不料她家小姐說是要她家少爺送的那條白色旗袍。如果說女人是善變的物種,那麼年輕的女子更是三心二意、口是心非,畢竟她記得她家小姐上個月還堅決不穿旗袍。
張美寧陪著她小姐四處翻找,最終在衣櫃最深處找到那個未曾開封的禮物盒。郭陶陶迫不及待的打開禮物盒,拿出一條白色旗袍,然後將張美寧趕下樓去。
一層米白色玫瑰紋蕾絲覆蓋在盈盈閃亮的白絲綢上,右肩與立領上皆縫了白色琵琶扣,貼身的剪裁將女性婀娜多姿的體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郭陶陶換上旗袍後,坐在化妝桌前精心打扮自己。她從雙耳上抓起一把頭髮,把它們綁在腦後,再戴上白蝴蝶結髮夾,其餘長捲青絲則猶如一簾黑帷幕披散在肩。
「張媽!」郭陶陶站在樓梯口大喊。
「怎麼了小姐?」張美寧從廚房跑到客廳來。
「我那件米黃色呢大衣是不是在樓下?」郭陶陶問。
張美寧環顧四周,在沙發上瞧見那大衣,又朝樓上喊:「在呢小姐!」
「好!」樓上的人回答。
郭陶陶在梳妝台前翻箱倒櫃,終於找到父親送她的珍珠流蘇耳環,將兩顆珍珠戴上耳後,她拎起手提包走下樓。
「小姐今日打扮得這麼漂亮,這是要去哪兒?」張美寧端出一碗肉絲熱湯麵。
「沒去哪兒,就和琇瑩去逛逛街,去琴行看看。」郭陶陶夾起幾根麵條。
「那怎的特意找這件旗袍穿?」張美寧繼續試探著。
「哥哥買的禮物,總不能一直放在衣櫃裡。」郭陶陶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湯。
「對了小姐,老爺昨日來消息,說一月會回北平。」張美寧說。
「真的嗎?那哥哥呢?」郭陶陶開心極了。
「少爺應該也差不多時候回來。」張美寧笑著說。
「太好了!他們都要回來了,可以一起過新年了!」郭陶陶夾了一大筷麵條放進嘴裡放。
「是啊。小姐今日穿哪雙鞋?」張美寧見郭陶陶快吃完了,便替她拿鞋。
郭陶陶想了想說:「灰白漸變那雙吧!」
喝完湯後,郭陶陶走到玄關前換上高跟鞋,然後往家外走去。
「小姐!外套!」張美寧拿著外套和圍巾跑出屋外。
「謝謝張媽。」郭陶陶接過衣物,朝張美寧笑了笑。
「別太晚……」張媽話還沒說完,車便開走了。
司機從後反鏡中瞧見他家小姐隱隱的笑,心中鬆了一大口氣。
「小姐今日要去哪裡?」
「菀青軒。」
「張媽不是不讓您去哪裡嗎……」
「噓!你要是敢告訴張媽,你就完蛋了!」
郭陶陶說完還伸出右手大拇指,往脖子上一拉,以此警告司機別把今日事情說出去,嚇得司機直點頭。
不消二十分鐘,郭陶陶終於來到她心心念念的菀青軒。小二見郭小姐大駕光臨,急忙走上前,領著她往二樓廂房走去。剛走到樓梯口,郭陶陶又停下腳步,說是坐在樓下便可。小二又笑嘻嘻地領著她往第一排走去,她卻停在第二排正中央的那張八仙桌。小二識趣地點頭退下,不一會兒便端了碗「老規矩」香片茶給她。
又過了好一會兒,秦懿晟與許懿祥穿了一身沙青色長袍,兩人悠悠從戲台紅布後走出。
「先請各位安,我是秦懿晟,這是我師哥許懿祥。」
「對,我是許懿祥。」
「因為前段時間傷筋動骨,也許久未給大家表演了。」
「對,師弟休養了一段時間。」
「那今日大家是想我們兄弟倆講相聲,還是想聽我們唱小曲兒?」
「機會難得啊各位!上回許某唱得不好的,今日可得補回來!」
台下觀眾聽了許懿祥的話,異口同聲要秦懿晟給大夥兒唱曲兒,台上某日被大家的熱情逗樂了,眼睛又笑得瞇成一條縫。
「小姐,您的茶。」
「謝謝。」
秦懿晟望著東奔西走的小二,瞧見郭陶陶正坐在人群中,兩人相視一笑。
「哎,不是,你剛剛偷樂啥呢?」許懿祥迅速捕捉到師弟異樣的表情。
秦懿晟轉頭對師哥搖頭道:「沒呀,我沒樂。」
「你剛剛就是樂了!大家說是不是!」許懿祥不忿地尋找觀眾支持。
「是!」台下觀眾整齊地喊。
「你看,你剛才就是樂了!」許懿祥指著秦懿晟笑,「你是不是看上哪個漂亮姑娘了?還是……看上哪家公子哥了?」
「嗐,胡亂謅些什麼!」秦懿晟朝許懿祥翻了個白眼,轉頭對看客說,「不鬧了,今日給大家來一回《百山圖》好嗎?」
「好好好,不鬧了。那你需要些什麼?我給你拿。」許懿祥拉著師弟說。
「那就勞煩師哥給我拿來怯大鼓和快板。」秦懿晟說。
「好嘞,您稍等!」許懿祥樂呵呵地跑進後台。
不一會兒,許懿祥右手抬著一架高腳架的扁平小鼓,左手拿著板,笑嘻嘻地從後台走出來。
秦懿晟挽起衣袖,左手拿起快板,右手拿著鼓棍。他又側頭朝戲台右方的樂師點點頭,隨即菀青軒裡響起暗啞的三弦聲。伴著三弦,秦懿晟邊敲鼓邊打板,右手還不時並指定鼓。
「碧天,雲外,天外有──天。」他唱完,又敲鼓打起板來,「天下的美景,請聽覽──」
他捏著鼓棍往前一擺,又唱道:「蘭橋,以下,倒有龍──戲水──水底,鰲魚──難把身翻」
台下眾人皆沉醉在秦懿晟的歌喉,紛紛伴著節奏搖頭晃腦。
「翻江攪海──俱是那些魚鱉和蝦蟹」
「獬豹──縱橫來往躥──」
「躥山,跳澗,是斑斕的猛虎──」
「虎要是發威,那人──怎──擔──」
「單人,他不敢,從此處走哇──啊──」
「好!」看客紛紛鼓掌叫好。
「這不,走過來──噯──噯──噯──哎」
「一個牧牛童兒,我只見他頭戴著斗笠,身披著蓑衣,下穿水褲,足下蹬著草鞋,腕挎藤鞭,倒、騎、牛、背,口、橫、短笛,吹的──是自在──逍遙──嗷──嗷──嗷──」
此音轉得甚妙,台下響起零碎的掌聲,就連對戲曲一知半解的郭陶陶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吹出來的這個山歌兒,是自在──清閒──是啪啪啪啪啪打響鞭,這不、繞過了、小山彎──」
尾音剛落,秦懿晟朝各位看客一笑,將鼓棍與板放在鼓上,向台下的人微微一躬。
「好!好!唱得真好!」台下眾人激動地鼓掌,連連叫好,郭陶陶也笑著拍手。
秦懿晟面帶笑容問台下看客:「許久沒唱了,秦某適才唱得可還行?」
「好!唱得好!」許懿祥與觀眾一起鼓掌。
「再唱一曲兒!」台下一老朽站起來高呼。
「再來一曲兒!」又多了幾位觀眾附和。
秦懿晟說不過觀眾,便說再唱一小段《華容道》。郭陶陶雖不知何為《華容道》,卻也開心地跟著大夥拍手。
「三國,紛紛,亂──兵──交──」
秦懿晟伴著三弦,又敲鼓打板唱了起來。郭陶陶坐在台下瞧著台上人的一舉一動,以及一顰一笑。
他眉頭的毛髮較眉尾濃密,眉下單眼皮的三角眼瞇起來會變成彎彎月牙,嘴角上揚時上下唇瓣扯出桃心狀,露出整齊的皓牙。她終於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笑起來像隻賣乖的狐狸了,於是她也笑了。
秦懿晟原本只想唱一小段,奈不過看客呼喊,只得把整首《華容道》唱了。
「好!」台下又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掌聲。
「謝謝大夥一直以來的支持!」秦懿晟朝觀眾鞠躬。
「對,謝謝大家的支持!」許懿祥也朝台下的人鞠躬揮手。
「今日咱兄弟倆就表演到這裡了,接下來將由我們的師弟表演。」秦懿晟與許懿祥相視一笑。
師兄弟兩人走上台前,右手提起長袍,將長袍往身後一甩,單膝跪在地上。
「還請各位多多支持!」台上兩人齊聲道。
「好!」觀眾紛紛鼓掌。
秦懿晟和許懿祥提著長袍,站了起來,朝台下微微一躬,便轉身退入後台。
「姑娘,姑娘,您不能進去。」小二攔住了正想走進後台的郭陶陶。
「我想找秦先生。」
「想找秦先生的姑娘多了去,你不能進去。」小二笑道。
「是秦先生叫我看完戲去後台找他的。」
「這樣啊,那我先進去問問秦先生。」小二把桌布往肩上一甩,走進後台裡。
又過了一會兒,小二又從後台走出來,向郭陶陶賠笑道:「姑娘您請便。」
「有勞了。」
她走進後台,拐上樓梯,這是她與他初見的地方。
秦懿晟背對樓梯口,倚在梳妝台上與許懿祥談笑,許懿祥身旁還站了位女子。
棗紅色的衣領與一字扣點綴著女子的孔雀綠長袖旗袍。細長的柳葉眉下閃爍著一雙桃花眼,兩瓣粉嫩薄唇微張。左鬢烏黑的過耳大波浪短髮被夾在耳後,耳上的翠綠瑪瑙耳環微微晃蕩,柔媚至極。女子正側著頭看著懷中的小兒,小兒伸出手抓住女子手腕上的翡翠玉鐲。
「郭姑娘。」秦懿晟瞧見站在樓梯口的郭陶陶。
「秦先生,許先生。」郭陶陶朝兩人點點頭,又對站在一旁女子說,「想必這位便是許先生的妻子,慧娘姐姐吧?」
女子抬起頭,笑說:「郭姑娘來啦。」
秦懿晟見郭陶陶一直盯著趙慧娘看,便搖著紙扇笑道:「今日姑娘要找的人可是我?為何總看著我兄妻?」
郭陶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上次走得急,沒來得及看清慧娘姐姐。今兒一瞧,只覺得是洛神下凡。」
「姑娘謬讚了。」趙慧娘低頭莞爾一笑。
「嗐,姑娘你可別給她誇到天上去了!」許懿祥笑著擺手。
趙慧娘白了許懿祥一眼,又轉頭對郭陶陶微笑。秦懿晟趁眾人閒聊,便走到最後一排梳妝台拿來一幅畫。
「原想贈姑娘一幅畫,以答謝姑娘上次搭救師傅之恩。」秦懿晟看了眼郭陶陶又說,「可是如今這幅畫我是送不出手了。」
「為何?」許懿祥晃晃腦問。
「既是出自先生之手,必是佳作。」郭陶陶雙手接過秦懿晟手中的畫。
她滿懷期待地打開畫作,只見畫中有位靚麗女子。那女子梳著低髻,身著素白旗袍,牡丹紅的衣領和三耳扣為畫中的人增添幾分靈動。她拿著薔薇團扇側坐在茉莉花叢中,優哉游哉地賞花弄蝶。
「喲,這可不就是郭姑娘嗎?」許懿祥拉著趙慧娘驚歎道,「媳婦快看,是郭姑娘,沒錯吧?」
趙慧娘點點頭:「確實是郭姑娘。」
「兩次遇見姑娘,姑娘都著洋裙,我便想著姑娘若穿上旗袍會是什麼樣。」秦懿祥低頭一笑,「可今兒瞧見姑娘穿著旗袍,秦某自覺筆法笨拙,無法將姑娘神韻展現出來。」
許懿祥抱過妻子懷中的兒子,望了眼低下頭的師弟,忍不住將師弟這幾日關在房裡畫畫一事告訴郭陶陶。趙慧娘也在一旁幫腔,說是她也瞧見秦師弟神神秘秘把自己關在房中數日。
「要……」許懿祥懷中的小兒的小肉手懸在半空中。
「要什麼?」許懿祥問懷中的兒子。
「要……那個亮亮的……」小兒往郭陶陶身上傾去。
郭陶陶將畫捲好,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衣裙,從外套上脫下翠綠蜻蜓胸針。
「哎喲,可不能這樣!」趙慧娘拍了小手一下,把兒子從丈夫懷中抱回。
「給。」郭陶陶把胸針遞給小孩。
「郭姑娘這可使不得!」趙慧娘抱著小兒,急忙往後退一步。
「小朋友,你叫什麼呀?」郭陶陶拿著胸針走上前問。
「我叫許彧潔,小名叫豆豆。」小兒奶聲奶氣地說。
「你叫豆豆呀,真棒!姐姐小名還叫小豆丁呢!那姐姐把這個亮亮的送給彧潔好不好?」郭陶陶把胸針放在許彧潔手上。
「姑娘,這可使不得。」趙慧娘從兒子手中搶走胸針,連忙遞給郭陶陶。
「沒事,」郭陶陶往後退了一步,又對秦懿晟說,「謝謝秦先生的禮物。時間差不多,那我就先走了。」
「郭小姐……」許懿祥拿著胸針追下後台,卻不見她的蹤影。
郭陶陶抱著畫作,站在十字街口等郭府的汽車。太陽剛落下,灰蒙蒙的天空便飄來幾片雪花,郭陶陶伸手將它們接住,不消兩秒,它們便化成晶瑩剔透的水珠。
這是北平今年第一場雪,穿旗袍的少女抱緊懷中的畫,正站在澄黃的路燈下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