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政局漸趨穩定,郭陶陶父親和哥哥應該不用多久便能回北平。她既想父兄回來,又擔心他們回來,因為父親給她佈下的任務沒有一絲進展。
 
    「王文博……」
 
    郭陶陶在本子上寫下「王文博」三個字,然後寫下「優點」,隔了好幾行又寫下「缺點」。
 
    「優點……善良、溫柔、體貼……」她邊念叨邊在本子上寫下。
    「缺點嘛……書呆子一個……」她又在「缺點」處寫下「書呆子」三個字。
 
    思慮良久,郭陶陶實在想不到王文博其他優缺點,於是趴在桌子上發呆。你說,王文博明明優點比缺點多,可為何自己就是不喜歡他呢?




 
    「哎呀,煩死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郭陶陶拿起鋼筆在本子上胡亂塗寫,更在「王文博」三個字上狠狠地劃了兩筆。待在家這麼多天,郭陶陶覺得無聊透了,於是趁張美寧不注意,便偷偷溜出郭府。
 
    「小姐去哪?」
    「去……菀青軒吧!」
 
    想到又能去菀青軒看相聲、聽小曲,郭陶陶心情格外燦爛,不自覺地哼唱《鎖麟囊》。
 




    「你能飲,高皇三杯御酒,這黃金印,能掛在你的胸前。」
 
    剛下車,郭陶陶便聽見茶館內歌聲悠揚。
 
    「姑娘一位是吧?」小二上前招呼。
    「是。」郭陶陶點點頭。
    「樓上廂房滿了,姑娘坐底層行嗎?」小二問。
    郭陶陶想了想,點頭說:「也行。」
 
    小二領著郭陶陶往前擠去,在第三排靠左那桌坐下。




 
    「咱二人,這一無仇來二無恨哪你是為何物,損去我的,陽壽四十年?」台上的人繼續唱著。
 
    「小姐可要來些茶水糕點?」
    「來壺香片即可。」
    「好嘞!」
 
    郭陶陶抬頭望向戲台,卻見台上只許懿祥一人穿著灰長袍,正打著御子唱曲。
 
    「道長含笑,忙站起,」許懿祥左手覆上右手,抱拳作揖,「尊一聲將軍邀您聽言。」
 
    「琇瑩,今兒怎的就許先生一人?」郭陶陶望著戲台問。
    「秦先生前幾日受傷了,這幾日就許先生給大家表演。」與郭陶陶同桌的男人說。
    「好的,謝謝……」郭陶陶朝男子點點頭,忽然想起今日楊琇瑩沒有陪她來。
 




    「你朝的張良會算不會破,」許懿祥邊唱邊伸出右手,往前一指,「聽我把原由說個周全。」
 
    「這唱的是什麼呀?」郭陶陶又問。
    「《太平歌詞》的「韓信算卦」,姑娘不會連這個也沒聽過吧!」那男子笑著搖頭。
 
    郭陶陶訕笑,不再說話,專心致志聽曲。
 
    「一不該,九里山前,活埋你的母這老天爺,損壽一個八年。」
    「二不該,問路把這樵夫斬,老天爺損壽二個八年。」
    「三不該,定下九龍埋伏計,這老天爺損壽三個八年。」
    「四不該,烏江岸上逼霸王,拔劍自刎,老天爺損壽四個八年。」
    「這五不該,受了高皇二十單四拜,這臣欺君,損壽五個八年。」
 
    許懿祥左手打著御子,右手隨著戲詞內容比劃。
 




    「姑娘,您的香片。」
    「謝謝。」
   
    即便茶館裡人來人往,戲台上的許懿祥依舊神情自若地唱著。
 
    「五八,損去四十年的壽,將軍想你還能壽活多少年?」
    「聞此言,那三齊賢王長嘆氣,這看起來,爭名奪利也是枉然。」
    「韓信,抬頭再一看,那不見,卦棚在哪邊,」
    「一片青雲飄飄去,這老道,飄飄,搖搖上了九天。」
    「那我一言,唱不盡這韓信算卦了,我是願諸位那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好呀!」
 
    許懿祥放下御子,朝看客微微一躬,菀青軒內掌聲不斷。
 




    「許某學藝不精,唱得不如秦師弟好,還望各位海涵。」許懿祥抱拳向來捧場的看客賠禮。
    「再唱一曲吧!」台下有人喊道。
    「對啊,再唱一曲!」台下不少人附和。
    「那再唱一曲《鎖麟囊 · 春秋亭》可好?」
    「好!」眾人紛紛鼓掌。
 
    郭陶陶一聽到「鎖麟囊」三個字,便開心地鼓掌。這可太好了,自從前些日子在菀青軒聽秦懿晟唱過,她便一直想再聽一次。
 
    許懿祥朝戲台右邊的樂師點點頭,待音樂響起,便開口唱道:「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許懿祥唱完了《鎖麟囊》,看客還是覺得聽不夠,於是許懿祥又連唱了好幾曲才下台歇息。
 
    郭陶陶見許懿祥唱完曲了,便結賬離開菀青軒。許先生唱得不錯,唱腔雖不如秦先生空靈響亮,卻也高亢清澈,可她總覺得今日少了些什麼……
 
    「哎喲!」路口旁一老頭被飛奔的少年撞倒在地。




 
    老人的哀嚎驚醒了若有所思的郭陶陶,她連忙走上前扶起他。
 
    「您沒事吧?」郭陶陶緊張地問。
    「哎喲,謝謝姑娘。沒事,沒事……」老頭艱難地從地上爬起。
    「現在的小孩怎麼這樣!」郭陶陶四處張望,焦急地尋找撞倒老人的肇事者。
    「沒事……孩子可能是有什麼急事吧!」老頭擺擺手,反過來寬慰郭陶陶。
    「老伯,您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郭陶陶問。
    「我……」老頭見郭陶陶著一身秋香綠洋裙,搖頭道,「還是不勞煩姑娘了,我家離這很遠……」
    「沒事,我送您回去吧。」郭陶陶不等老頭回答便問,「往左邊是吧?」
    「嘶……」老頭扭到了腰,只得點點頭。
 
    郭陶陶扶著老人,從十字路口一直走到街口的胡同,可越往胡同裡走,人煙越是稀少。四通八達的胡同一個連著一個,現在是「琥珀胡同」,再往前走幾步卻又變成「李家小胡同」,拐個彎便又走進「老樹胡同」。
 
    「有勞姑娘了,快到了。」
    「好。」
 
    白日胡同裡婦孺較多,她們不是背著嬰孩在洗衣,就是在淘米擇菜。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沙地上作畫的小孩紛紛抬頭望著郭陶陶,興許因為她是生人,也或許是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她這種穿著的人會跨進胡同。
 
    「到了。」老頭領著郭陶陶在一棵老枯樹前停下。
    「好,我送您進去吧。」郭陶陶扶著老人走進老樹旁的小院子。
 
    庭院由四間長廂房組成,院子中央放了一排長矛和一張大石桌,灰磚墻邊雜草叢生。
 
    「這,我坐這就好。」老頭指著院中的石椅說。
    「好。那您家中可有藥酒?」郭陶陶扶著老人坐下。
    「有的。」老頭說完站了起來,扶著腰想往左廂房走去。
    「我去幫你拿吧,您坐著。」郭陶陶說完便往左廂房走去。
 
    昏暗的廂房內,兩名男子坐在床榻上,裸露著上身的許懿祥正慢條斯理地脫下秦懿晟的裡衣。
 
    在房門被打開的瞬間,世界彷彿停止運轉,房內二人齊刷刷地盯著站在門口的人,而站在門口的人則滿臉通紅地站在原地。
 
    郭陶陶腦海裡閃過前幾日在報紙上看見的娛樂新聞,世人皆傳秦許二人關係非比尋常,絕非師兄弟情誼那麼簡單,難道……
 
    「不好意思……我想我走錯地方了……我什麼也沒看見……」郭陶陶說完便急忙把門關上。
    老頭瞧見郭陶陶手足無措站在門邊,訕笑道:「姑娘,那是我壞脾氣徒兒,秦懿晟,他沒嚇到你吧?」
 
     蒼天……郭陶陶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那麼俊俏的人,怎的……可惜了……
 
    「師傅,您怎麼坐在這?」一旗袍麗人走進庭院。
    「我剛剛在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老頭揉揉腰,又指著郭陶陶說,「是這位好心姑娘扶我回來的。」
    「您沒事吧?」女子急忙走到老頭跟前。
    「沒事。」老頭說。
    女子見郭陶陶漲紅臉站在一旁,便走上前問:「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郭陶陶深吸一口氣。
 
    女子見她傻站在一旁發呆,便轉身往左廂房走去。
 
    「別去!」郭陶陶拉住女子。
    「為什麼?」女子扒開郭陶陶的手。
    「總之……你就是別去……」郭陶陶緊張地語無倫次。
       
    女子不明所以,只覺得郭陶陶甚是奇怪,於是不顧郭陶陶的話走進廂房。不一會兒,她拿著藥酒從房裡走出,順便將許懿祥也扯出房外。
 
    「師傅你沒事吧?」許懿祥緊張地蹲在師傅面前。
    「我沒事,好在有這位好心姑娘扶我回來。」老頭指著郭陶陶說。
 
    許懿祥這才發現郭陶陶還站在秦懿晟房門旁,於是朝她走去。
 
    「姑娘,你……沒事吧?」許懿祥見她臉色不好,關懷地問。
    「我沒事……」郭陶陶低眸不敢看他。
    「懿祥啊,你送姑娘出去,我怕她不懂得走。」老頭說。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郭陶陶嚇得連忙擺手。
    「嗐,客氣什麼,我送你出去吧。」許懿祥笑嘻嘻地說。
    「沒事,我自己就行……」郭陶陶連忙退到老頭跟前。
 
    「我送姑娘吧。」
 
    郭陶陶猛地抬頭,只見秦懿晟換了一身黑長袍,正站在門邊望著她。她本想搖頭拒絕,可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樣子,便不敢再說些什麼,只得跟在他身後。兩人跨出庭院時,郭陶陶才瞧見老枯樹上掛著「陳氏」的牌匾,原來剛剛那老頭正是秦懿晟的師傅陳貴。
 
    「今日多謝姑娘相助。」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敢問如何稱呼姑娘?」
    「我姓郭。」
    「郭姑娘,我們……之前是否見過?」
    「對,我們在菀青軒後台見過。」
    「看來我沒記錯。」
    「先生記得我?」
    「記得,你是唯一知道我藏身之處的觀眾。」
    「誤打誤撞罷了。」
    「姑娘經常來菀青軒嗎?」
    「我偶爾會去菀青軒,今日便是從菀青軒出來才瞧見老先生摔倒。」
    「不知如何報答姑娘,下回姑娘若來菀青軒,便到後台尋我。」
    「好。不過今日許先生不是在茶館唱曲,怎的比我還早去到庭院?」
    「師兄應該抄小路跑回來的吧。」
 
    天色漸暗,秦懿晟放慢腳步,怕穿著高跟鞋的郭陶陶跟不上。
 
    「原來陳師傅還收女弟子。」郭陶陶想起庭院那女子。
    「女弟子?」秦懿晟想了想,又道,「師傅不收女徒弟,那是師哥的妻子,趙慧娘。」
    郭陶陶吃驚地攔在秦懿晟跟前:「許先生的妻子?」
    「是啊,師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們兒子都三歲了。」秦懿晟往前走去。
    「所以……你們不是……」郭陶陶欲言又止,大步跟上秦懿晟。
    「我們?我和誰?」秦懿晟不解。
    「他們都說……」郭陶陶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他們?」秦懿晟問。
    「世人皆說……」郭陶陶剛開口,又閉上嘴。
    「皆說什麼?」秦懿晟會心一笑。
    「沒有……沒有說什麼!」郭陶陶抿著嘴,趕緊擺手。
    「我就送姑娘到這吧。」秦懿晟停下腳步。
 
    郭陶陶將視線從秦懿晟身上移開,這才發現倆人不知不覺已走到十字街口。
 
    「對了,聽說秦先生受傷了,傷勢可有好些?」
    「有勞姑娘掛心,不礙事。前幾日收拾房間時,後背不小心被重物砸到,但如今已經好很多了。」
    「那便好。」
    「天色已晚,姑娘快些回家吧。」
    「好,先生再見!」
 
    郭陶陶在街邊招來一輛黃包車,秦懿晟目送她離去後轉身往胡同走去。
 
    許懿祥既已娶妻,那麼他和秦懿晟之間並非傳聞中那麼不堪,倆人只是感情較好的師兄弟。而許懿祥之所以在秦懿晟房間,僅僅是因為要幫受傷的師弟上藥……
 
    郭陶陶想起剛才的誤會,忍不住發笑。她今日心中美中不足的感覺早已煙消雲散,或許是在見到秦懿晟那剎那,也許是在知道陳氏不收女弟子那瞬間,也可能是在確定秦懿晟不好男色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