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日,中午十二點。
 
    郭陶陶整個早上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練琴,張美寧在樓下聽著樓上傳來的琴聲,卻不敢上樓打擾她小姐的雅興。
 
    「張媽,小姐最近都彈的什麼曲?奇奇怪怪。」女傭問。
    「我也不知道……」張美寧望著二樓歎了口氣。
    「小姐自從那日回來後,便總彈這些奇奇怪怪的曲。」女傭又說。
    「哪天?」張美寧問。
    「就……和楊家姑娘去了菀青軒那天開始。」女傭小聲道。
 




    張美寧也不知道她家姑娘彈了些什麼亂七八糟曲子,但是只要她肯乖乖出席王家今晚的舞會就好。
 
    張美寧走上二樓,敲了敲郭陶陶的房門:「小姐,該吃午飯了。」
    「知道了。」郭陶陶在房裡喊道,手卻不離鋼琴。
    「上菜。」張媽在二樓走廊朝樓下的傭人揮手。
 
    郭陶陶穿著睡衣走下樓,經過客廳時順手拿了份《北平新報》走向飯廳。
 
    「小姐,快看頭條新聞。」
    「怎麼了?是有什麼好消息嗎?」




 
    郭陶陶連忙打開報紙,在飯桌前坐下,白嫩的手不斷在報紙上摩挲,生怕看漏了什麼重要訊息。
 
    「太好了!張媽!昨日國共雙方派代表簽訂了《雙十協定》,將在年底召開政治協商會議!」郭陶陶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是啊小姐,這著實是個好消息!」張美寧也由衷感到開心。
    「這是不是代表不會有內戰?那父親和哥哥也快回來了!」郭陶陶開心地抱住張美寧。
    「是是是,老爺和少爺不用多久也能與小姐團聚!」張美寧輕拍她後背。
    「太好了,太好了……那將士也可以和家人團圓了!」郭陶陶淚眼汪汪地望著報紙。
    張美寧抱著懷中的人,在她小聲念叨:「若小姐能在老爺回來前找到心儀之人,那該是喜上加喜的美事。」
   郭陶陶鬆開張美寧,坐回椅子上,挑眉道:「好,我今晚呀,一定會睜大眼睛瞧瞧都有哪些俊俏公子!」




 
    吃過午飯後,郭陶陶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梳妝台前發愣。雖然她還是不情願參加王家的舞會,但即將停戰的消息著實讓她開心不少,所以最後她還是乖乖地打扮了一番。
 
    她換上那日楊琇瑩贈予自己的中袖白裙,站在鏡子前搔首弄姿。白色鏤空蕾絲從鎖骨下方一直延伸至手肘,然後與白綢衣裙相連,傘狀裙擺剛好垂至小腿,簡單的設計盡顯穿衣人的優雅大方。
 
    換好禮裙,她又在梳妝桌前坐下。如往日一樣,從傅粉到塗唇膏,再從高髮髻到碎鑽髮箍。最後,她自首飾盒取出一副珍珠流蘇耳飾,將它們戴在左右耳垂上,然後提著她最愛的珍珠小方包走下樓。
 
    「那雙銀灰尖頭碎鑽高跟鞋是吧?」張美寧侯在玄關問。
    「嗯。」郭陶陶點點頭。
    「小姐今日可得主動些。」張美寧邊從鞋櫃拿出鞋子,邊叮囑著。
    「知道啦,張媽。那今晚你不用等我回來吃飯了。」郭陶陶彎下身換上高跟鞋。
    「好,注意安全啊!」張美寧送她家小姐坐上車。
 
    王府在城東,與郭府是南轅北轍,即使開車也大概要大半小時才能到達。郭陶陶百般無奈,只得看著車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穿著旗袍的女子,三五成群的藍衣黑裙女學生,赤膊搬運貨物的苦力……不一會兒,車窗外的人也看膩了,她便用手指在腳上敲著節奏,這是她最近在練的新曲子。
 




    「到了,小姐。」司機將車停在一幢法式小城堡前。
    「好,今晚早些來接我,大概七點左右,別記錯了。」郭陶陶對司機說。
 
    楊琇瑩比郭陶陶早些到,正站在王府門口等郭陶陶。
 
    「太漂亮了!你今天絕對是全場的焦點!」楊琇瑩開心地挽住郭陶陶的手臂。
    郭陶陶見楊琇瑩並未特意打扮,忍不住問:「你怎麼穿一身素色旗袍就來了?」
    「我今天只是陪你來,你才是主角嘛!何況……我已有婚約在身了。」楊琇瑩低頭說。
    「行了,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懷德哥哥的寶貝未婚妻!」郭陶陶寵溺地捏了捏楊琇瑩的臉頰。
 
    一身洋禮服一身中式旗袍,兩姐妹挽著手,嘻嘻鬧鬧地走進王府。
 
    傭人領著郭陶陶和楊琇瑩穿過正殿來到一座中西合璧的後花園。剛走進花園,便迎來一座木橋,木橋下是一潭小湖,湖中養了許多色彩斑斕的鯉魚。走過木橋,便能瞧見一座西式涼亭。墨綠的四角欄杆支撐著透明的玻璃雨蓋,紫藤花放肆地從墻沿爬上涼亭,將它緊緊包裹,為涼亭內的鋼琴遮風擋雨。除了西式涼亭,一望無際的草坪上還矗立了三座紅木綠瓦的中式涼亭。
 
     「小姐可在花園或毓秀樓走走。」傭人指了指花園盡頭的大房子,「舞會將準時於五點在毓秀樓進行。」




    「好的,謝謝。」郭陶陶朝傭人微微一笑。
 
    一眼望去,花園裡不是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便是衣裙飄飄的貌美女子,總的來說都是一群未婚男女。
 
    楊琇瑩推了推郭陶陶,小聲說:「那麼多公子少爺,你還愣在這做什麼?」
    「我……渴了……」郭陶陶走到一旁,端起一杯香檳。
    「你就別找藉口了!你看,那個男子怎麼樣?」楊琇瑩擠眉弄眼道。
 
    郭陶陶順著楊琇瑩說的方向望去,確實有名衣冠楚楚、風姿卓越的男子正站在不遠處。
 
    「算了。」郭陶陶搖搖頭。
    「為什麼,你以前不是最喜歡背頭穿西服的男生麼?」楊琇瑩眉頭微蹙,捉摸不透她妹妹想些什麼。
    「我……」郭陶陶剛開口,卻被人打斷了。
 
    「喲,這不是郭梟鴻,郭上將的千金嗎?」




 
    郭陶陶只覺這把聲音刺耳,轉身望去,只見身後站了位穿著紅蛋糕裙的女子。
 
    「你認識這女子?」楊琇瑩壓低聲音問。
    「我哪認識……」郭陶陶連連搖頭。
 
    「聽說郭家千金精通鋼琴,彈得一手好琴,不知我等今日可否有幸聽之?」紅蛋糕裙女子又說。
    郭陶陶走上前,微笑道:「不好意思,我今日是來參加舞會的,並無彈琴的雅趣。」
    「您是沒有雅趣,還是徒有虛名?」紅蛋糕裙女子繼續挑釁。
 
    花園裡的男女皆被女子高亢的聲音吸引過來,郭陶陶只覺渾身不自在,她最討厭成為全場焦點的感覺了,她總覺得那些投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是會吃人的怪物。
 
    「看來閣下精通琴藝,郭某不才,還望小姐賜教。」郭陶陶雖然不屑,但還是決定正面迎戰。
 
    那女子聽罷,拖著裙擺笨拙地走向毓秀樓旁的鋼琴,如癡如醉地彈了一首《華麗大圓舞曲》。節奏輕快,每個音節都乾脆利落,確實不錯,眾人紛紛鼓掌。




 
    那女子嘴角上揚,走下台說:「輪到郭小姐了。」
 
    郭陶陶將手袋交給楊琇瑩,坐在鋼琴前,輕輕將手放在鋼琴上,不緊不慢地彈奏著。可在場沒有人聽懂她在彈些什麼,大家三五成群地站在一旁竊竊私語。就連楊琇瑩也不知她彈的是什麼怪曲,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
 
    郭陶陶重重按下最後一個音鍵,便離開琴椅走向那個著紅蛋糕裙的女子。
 
    「你……這彈的什麼怪曲……聞所未聞!」紅蛋糕裙女子不屑道。
    「既學琴,亦習曲,焉能不知此譜?」郭陶陶笑著說。
    紅蛋糕裙女子見郭陶陶在嘲笑她,焦急地說:「你……你問問在座各位,可有人知曉此曲!」
 
    眾人雖也不識郭陶陶所譜之曲,可在場並沒人想承認自己孤陋寡聞,於是紛紛對紅燈籠裙女子投去異樣目光,企圖證明自己與她非一般。
 
    郭陶陶環顧眾人神情,得意地說:「此乃《鎖麟囊》,姑娘當真不曉得?」
    紅燈籠女子聽罷,氣急敗壞地說:「《鎖麟囊》乃戲曲,怎的能以鋼琴彈奏?你……」
    「各位,舞會已經開始了,請進入毓秀樓。」毓秀樓前一男子打斷紅燈籠女子的話。
 
    在場的才子佳人聞言,紛紛往毓秀樓走去,臨行前還不忘對紅蛋糕裙女子投去鄙視的目光,那女子只得氣沖沖地走開了。
 
    「陶陶,那不是王文博嗎?」楊琇瑩望了眼站著毓秀樓前的男子。
    「嗯。」郭陶陶歎了一口氣。
 
    王文博大概是郭陶陶最害怕的人了,她怕他似火的熱情,也怕他無止境的膩乎。他總梳著二八分髮型,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著一身黑西服,然後用最深情的眼神望著她。
 
    「你還好嗎?」王文博走到郭陶陶跟前,緊張地問。
    郭陶陶朝他擠出笑容:「我沒事,謝謝。」
    「文博,洗手間在哪?」楊琇瑩插嘴道。
    王文博這才瞧見楊琇瑩也在,笑著說:「洗手間就在右邊轉角處,我讓下人帶你去吧。」
 
    郭陶陶難以置信地望著楊琇瑩,真真未曾想過她的好姐妹這麼快便拋下她,楊琇瑩還她一個微笑,便隨下人離開了。
 
    王文博驕傲地對郭陶陶說:「也不知道那女子是哪家千金,居然不自量力地與你比琴技,簡直是自取其辱!」
    「我也不認識她。」郭陶陶敷衍道。
    「不過陶陶你是怎麼想到將戲曲換成鋼琴彈?」王文博笑著問。
    「前幾日在菀青軒聽過《鎖麟囊》,覺得好聽,便尋了曲譜,然後嘗試改了改。」郭陶陶低頭道。
  
    王文博見天色暗了下來,秋風漸起,便帶著郭陶陶走進毓秀樓。兩人只是晚來了一會兒,毓秀樓裡已是歌舞昇平,可郭陶陶無意參與,便一直站在餐桌旁。
 
    「文博,你看那女子怎麼樣?」郭陶陶瞧見不遠處站了位俊俏姑娘。
    「還行,但我覺得還是你……」王文博還沒說完便被她打斷。
    「對吧,她真漂亮。」郭陶陶朝他眨眼。
 
    王文博還想說些什麼,卻又點點頭,他向來都是順著她的。
 
    「那……」郭陶陶嘴角上揚,一把將王文博推走,「你快請她跳舞吧!」
 
    王文博一個踉蹌,撞到了那姑娘,只得邀請她跳舞賠罪。
 
    「我能和你跳隻舞嗎?」
 
    郭陶陶正樂呵終於擺脫王文博,不想竟有人邀她跳舞,那人正是剛剛在花園瞧見的背頭男子。她原想揮手拒絕,卻瞥見站在遠處楊琇瑩皺眉搖頭,於是歎了一口氣,牽上男子的手走進舞池。
 
    「郭小姐真是才貌雙全。」
    「先生過奬了,我只是鬧著玩。」
 
    男子舉高手,郭陶陶伴著音樂轉了兩圈,然後又伸手搭在男子肩上。
 
    「郭小姐似乎並不想參加今日的舞會。」
    「先生冰雪聰明。」
    「為何?」
    「你猜。」
    「郭小姐可是不舒服?」
    「不對。」
    「那是為何?」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
 
    男子微微一笑,放開郭陶陶,朝她微微一躬便離開了。
 
    「怎的跳一半便走開了?」楊琇瑩急忙走上前問。
    郭陶陶笑了笑,在她耳邊說:「我同他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你瘋了郭陶陶!」楊琇瑩氣得滿臉通紅。
    「沒事。」郭陶陶拿起一塊蛋糕。
    「那你告訴我,你喜歡誰?你今日若能念出個名字,我便不告訴張媽!」楊琇瑩氣鼓鼓道。
    「我不知道我喜歡誰,」郭陶陶咬了口蛋糕說,「但至少這裡沒有我喜歡的。」
    「你就矯情吧,我看你怎麼和張媽交代!」楊琇瑩轉過身,不再看她。
 
    跳完舞的王文博朝舞伴微躬,便連忙跑到郭陶陶跟前。
 
   「陶陶,你今日能和我跳隻舞嗎?」
    「文博,謝謝你。可我今日累了,下次吧。」
    「那好吧……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必了,你還要主持舞會,司機已經在王府外侯著了。」
 
    郭陶陶說完便拽著楊琇瑩往外走,兩人剛走出王府大門,王文博便又追了上來。
 
    「最近晚上天涼,」王文博脫下西服外套,披在郭陶陶身上,「注意身體,別著涼。」
    「謝謝,你也多保重。」郭陶陶朝他微微一笑,便拉著楊琇瑩坐上郭府的車。
 
    一路上楊琇瑩悶不吭聲,還在生郭陶陶的氣,郭陶陶只得不斷賠禮道歉。
    
    「不要生氣了,不如去我家睡吧!」郭陶陶挽著楊琇瑩的手臂。
    「我才不要和你睡!」楊琇瑩將手抽回。
    郭陶陶見她還在生氣,便嘟著嘴撒嬌:「我倆很久沒一起睡覺、聊心事了,好懷念從前在美國一起讀書的日子。」
    「你這腦袋裡究竟裝的什麼東西?」楊琇瑩伸手戳了戳郭陶陶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郭陶陶躺在車椅上歎了口氣。
    「文博對你不夠好嗎?」楊琇瑩問。
   
    郭陶陶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王文博對她是極好的,可她就是喜歡不起來。楊琇瑩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到底還是心軟,她也知道感情是無法勉強的,也只得歎氣原諒郭陶陶。
 
    「張媽。」郭陶陶帶著楊琇瑩走進郭府
    「喲,楊小姐也來了。」張美寧朝楊琇瑩笑了笑。
    「叨擾了,今日沒打招呼就來了,真是唐突了。」楊琇瑩換下鞋子,走進客廳。
    張美寧笑著搖頭:「怎會呢?楊小姐能與我們小姐作伴,老奴也放心。」
    「張媽,不用再特意收拾房間了,琇瑩和我一起睡就好。」郭陶陶換好拖鞋,往二樓走去。
    「好,知道了。」張美寧給楊琇瑩使了個眼色。
 
    楊琇瑩放慢腳步,三言兩語地概括了適才在王府發生事。張美寧聽罷,望著二樓直搖頭,拜託楊琇瑩幫忙勸解她家的刁蠻小姐。楊琇瑩輕歎一口氣,又對張美寧點頭,然後疾步走上二樓。
 
    郭陶陶回到房間,在衣櫃裡翻找了好一會兒,取下一件長睡裙。
 
    「你比我高,不過還好你瘦削,這個睡裙給你穿吧。」
    「好。」
    「哎呀,下午出門前忘了把曲譜收起來。」
    「你這……都是什麼曲譜……我怎沒見過?」
    「都是戲曲。」
    「你把戲曲換成鋼琴譜了?」
 
    郭陶陶將散落四處的琴譜疊好,放在書桌上,然後和楊琇瑩躺上床,倆人一起望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發愣。
 
    「我也不知怎的,近來總覺得這些戲曲別有一番風味。」
    「我看你是對鋼琴魔怔了!」
    「琇瑩,你真的想嫁給懷德哥哥嗎?」
    「沒有想與不想,只有應不應該。」
    「為什麼?」
    「張伯父可是陸軍一級上將,權傾朝野。張懷德也戰功赫赫,年紀輕輕便已是陸軍少將。張家在黨內的地位怕是無人能撼動。」
    「所以你就要嫁給懷德哥哥了?」
    「也……也不盡然,懷德對我還是挺好的。」
    「那……喜歡一個人會是什麼感受呢?」
    「大概……大概便是你會經常想起他,你總想見到他。」
    「那你會想懷德哥哥嗎?」
    「也……也會吧。」
 
    自去年楊琇瑩回國後,孤身一人在美國的郭陶陶便少了能說體己話姐妹,她有很多話想說予楊琇瑩聽,卻不知道從哪件事開始說起。這一夜,兩姐妹愣是聊到了凌晨十二點多,既憶起快樂的過去,也吐露了許多的煩惱。
 
    或許有些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它們一直活在記憶與想像中,而非它們原本就如此美妙。
 
    所以,「喜歡」,又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