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一. 今晚尖叫特別多
一. 今晚尖叫特別多
帶著粗框眼鏡,身穿解剖專用保護袍的法醫按下了錄音筆的按鈕,徐徐地說「現在是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一日,十九時三十六分。現在開始為陳約帆進行驗屍。」
「後腦有一個⋯⋯約8厘米的凹陷處,附近顱骨呈現碎裂狀態⋯⋯」
「雙手手臂近腋下位置有兩個約⋯⋯五毫米的小傷口。而雙手手腕亦出現類似傷痕⋯⋯」
「雙手手腕有被緊緊勒住過的痕跡,表皮亦出現破損及出血⋯⋯」
「右腳腳腕有著明顯的勒痕及瘀傷⋯⋯」
「左膝對下斷裂,小腿整隻斷掉。膝下斷裂位置有一部分有著整齊的切口,其餘部份的斷裂位置則參差不齊,並連接著部份筋肉⋯⋯」
法醫熟練地檢查著死者頭部及身體,一一錄下口訊紀錄。
良久後只見他關掉錄音筆,把兩個放有屍體的櫃拉開,再坐到剛簡單檢查過的陳約帆的屍體旁,伸了伸懶腰說「反正還有一整晚,不如先吃個外賣,聊一下天再工作吧,好嗎?」他的說話聲在寧靜又空蕩蕩的解剖室內迴盪著。
「阿陽,又違規在解剖室吃飯嗎?」一把沙啞的聲音竟從停屍櫃內傳出「你就不怕中屍毒嗎?其他法醫都像你這樣嗎?」心口上有著巨型Y字疤痕的全裸男人從櫃內爬出,盤膝坐起來。
阿陽笑說「阿進,今晚應該只有我當值,你跟雪文不說出去的話,不會有人知道的。」
「喂!」就在他們說話期間,一把高分貝的女聲尖叫著「有沒有人尊重過我呢?叫我來玩不是應該先給我準備一件衣服,或至少一塊布嗎!?」女人語帶不滿地投訴。
「對不起對不起,雪文姐!」阿陽誠懇地道歉,並隨手拿起解剖床上的白布,閉上眼拿到那女人面前說「剛剛忘記了,我應該先準備好再叫醒你們的。」
「好吧,這次就放過你。」雪文嬌聲說,並一手接過阿陽手上的白布,像浴巾一樣包裹著自己的身體,輕輕從停屍櫃跳下來,走到解剖床旁邊,仔細觀摩著靜靜躺在上面的陳約帆說「新來的嗎?」說著用手指推了推他的臉「皮膚仍充滿彈性,很羡慕喔!只可惜沒了左⋯⋯⋯」
就在雪文說話期間,陳約帆雙眼突然睜開,近距離跟雪文來個四目相投。
「哇!!!!鬼呀!」陳約帆大聲慘叫。
「你⋯⋯⋯⋯!」被一個年輕男子當眾大聲地稱呼為鬼,相信沒一個女士接受得到吧?雪文亦一樣,氣得說不出話來!
「大家大家⋯⋯」阿陽走到兩人中間試圖緩和氣氛「大家冷靜一點⋯」
只見阿陽還沒有把話講完,陳約帆隨即又發出震耳慘叫「啊!!!鬼呀!」並把手指指向剛從停屍櫃內爬山來的阿進。
阿進藐了藐嘴,向陳約帆說「鬼甚麼鬼,你以為你自己比我們好嗎?」
「我⋯⋯我⋯⋯⋯」陳約帆聽罷阿進的話,臉上表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大概是死前的可怕記憶突然在腦中一湧而上,令記憶陷入混亂狀態吧。對於這情況,阿陽已見怪不怪,正想走過去好好安撫他時,卻見陳約帆突然發了瘋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說「鏡鏡鏡,鏡,把鏡給我!」接著只見他更打算直接從解剖床上跳下來。
「不!!!」阿陽大聲叫喊,想試圖阻止陳約帆,可是未跑到床邊,陳約帆已從床上狠狠地掉下,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大概沒想過自己年輕力壯的身體竟會站不住吧,陳約帆一臉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雙腿,卻見到自己原本應該正正常常的雙腿竟有一隻失蹤了,左腳膝下的小腿已然消失不見,只輕輕連帶著數條像肌肉又像腳筋般的組織,彷彿印證著那消失的左小腿曾存在過的痕跡。
「啊!!!!」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再次從他口中傳出「誰誰誰!!!誰幹的!?」
「啊!!!!!這是夢這是夢這是夢!」陳約帆又再發出一聲慘叫,企圖說服自己這只是夢境,然而又突然以瘋癲的眼神環看著四周,指著阿陽、雪文及阿進說「是你是你是你,你們是陸教授的人吧?想折磨我至死吧?想把我迫瘋吧?」他說著又四處張望卜「還⋯⋯還是,你們這些妖怪要找我當替身、當替死鬼是不是!?是不是!?」
「替死鬼?」阿進語帶恥笑。
「這個世界真有替死鬼這回事嗎?」雪文幽幽地說。
「裝傻扮懵嗎!?」陳約帆精神已陷入瘋癲狀態,依舊大聲叫喧「你們騙⋯⋯」可是還未把話講完,便像被拔掉電池的玩偶一樣,整個突然不受控地掉在地上,阿陽立即前去把他扶起,抱回解剖床上。
「我是否做錯了?」阿陽看著失去意識的陳約帆說。
「每個人的接受能力均不同,別怪責自己。要不是你,我跟雪文臨走前的這段日子,應該就只會跟一個真正的死屍沒分別。是你讓我們從另一角重新了解這個世界。」阿進輕輕拍了拍阿陽的膊頭以作安慰。
「等等再試試安撫這孩子吧。」雪文憐惜地望向沉睡般的陳約帆「死亡真的很難在一時之間接受得到⋯⋯我當時也花了不少時間⋯」
「你當時也沒有這樣放聲尖叫過吧⋯」阿進望向雪文,說著又看了看陳約帆,皺著眉說「這個小子連女人都不如!」接著只見他放鬆了繃緊的眉頭,向阿陽問「不過⋯⋯ 他究竟昰怎樣死的呢?」
阿陽聳聳膊道「要待解剖後才知道。不過⋯⋯他的死確實很古怪,屍體被單腳倒吊在樹上,左腳膝下有明顯刀傷,估計因為這隻受傷的腳經不起全身的重量,因為被扯斷,但從出血程度看來,他應該是死後才被人吊到樹上。」
「男孩⋯⋯單腳倒吊⋯⋯⋯樹上⋯⋯⋯?」雪文皺著眉「這不就是塔羅牌的倒吊者嗎?」
「塔羅牌⋯⋯⋯嗎?」阿陽陷入沉思「這倒吊者在塔羅牌中有甚麼意思⋯?」
「別管甚麼塔羅牌了,把他再叫醒問問吧,這不就是你專長嗎?」阿進咀角帶笑地揶揄阿陽說。
「甚麼專長不專長的!解剖驗屍可有效推測出死因,但總比不上直接問當事人吧?我這是好好利用自身技能,去有效地為死者討回公道!」阿陽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臉孔說。
「好啦好啦,別吵了。」雪文終止了那二人的胡鬧「不如再試試叫醒他吧,其實我自己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怎樣死的。」說著只見她望向了日暦「距離火化日子不遠了,不解開這𠍿謎團,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阿進以厚實的手掌輕輕拍了拍雪文膊頭「千萬別帶著遺憾離開,離開的剎那記得無怨無悔、無牽無掛!」說罷與雪文一同以哀怨的眼神望著阿陽。
阿陽抵不過群眾壓力,投降說「好了好了,就把他再次叫醒吧,不過大家要做好準備,千萬別再刺激到他。雖然我覺得你們只是單純的八卦,跟甚麼無怨無悔、無牽無掛地離去全無邏輯性關係。」說著他走向陳約帆,用力按著他雙臂說「來吧,現在我們先喚醒他吧。」
阿進及雪文明顯就是花生友,聽到阿陽一聲令下,立即二話不說,一同幫忙按著陳約帆,雪文更細心地把部分白布塞進陳約帆的口內,以防止他再發出高分貝尖叫。
啊!啊!啊!
不出所料,陳約帆剛張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放開他那有如內置擴音器的喉嚨,放聲大叫。幸好他口中的白布發揮出極大作用,成功降低了那震耳欲聾的聲浪。
「別吵!」阿陽大聲吆喝,然而卻沒有任何成效,陳約帆仍舊激烈掙扎,放聲亂叫。
「你好好聽住,我們三個對你一個,有心要傷害你的話,早就做了。」雪文冷靜地說「你的腳沒了就沒了,你再亂叫亂推也改變不了,何不試試冷靜下來聽我們說一句。」雪文聲音雖小,但字字鏗鏘「你好好聽住,你已經死了,你自己整理一下思緒,就知道這是事實,你要大吵大鬧也改變不到;你若然想逃,也逃不過這已發生的事實。」她說著以下巴指向阿陽又道「這位法醫是幫你討回公道的人,你若再尖叫,那你就好好長眠吧,我們不會再喚醒你,任由殺人者逍遙法外,反正他殺的是你,跟我們毫無關係。但若果你想得到我們幫助,就先冷靜下來,我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可以即管問,但別打算再尖叫,這不但沒有用,更非常吵耳及惹人討厭,明白了嗎?」
陳約帆聽罷果然聽話地不再掙扎,也沒再亂叫。
「不叫了吧?不掙扎了吧?」阿進問。
由於口中塞滿白布不便說話,陳約帆於是不住點頭以作回應,大家亦慢慢把壓住他身體的手鬆開,並把他口中白布拿走。
「我⋯⋯我死了?」陳約帆語帶疑惑,然後望了望阿陽心口前的名牌問「你是⋯⋯利⋯⋯熙陽醫生?我的法醫?」
阿陽點點頭,然後問「你覺得怎樣?情緒平伏了嗎?」
「他應該開始回復死前的記憶了。」雪文以過來人的經驗說「所以情緒開始冷靜下來了。」
阿進點點頭「不過始終,接受自己死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應該有不少疑惑吧?」阿進望向陳約帆問。
陳約帆點點頭「我開始記起之前的記憶,加上⋯⋯你們說我已經⋯⋯已經死了,更印證到我的記憶⋯⋯我的記憶沒有出錯。」他頓了頓,望向一副死人臉孔的雪文及阿進又說「我⋯⋯那我是被復活了嗎?你們也是死後復活的嗎?」
「復活⋯⋯⋯嗎?」阿進以猶豫眼神望向雪文。
「這點嗎⋯⋯⋯」雪文也一臉疑惑「不算吧。我們沒了他,就會變回屍體,所以,這不算⋯⋯復活吧?」她邊說邊指向阿陽。
「醫生!」陳約帆認真地問「這⋯⋯這⋯⋯這是穢土轉生嗎?我可以不像他們兩個一樣,以一副死人樣活下去嗎?」
聽到那句「一副死人樣」的雪文正想發作時,只聽阿陽反了反白眼說「這裡是現實世界,不是火影,要是我懂得這麼多,你的腳⋯⋯⋯」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講了不該說的話,怕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陳約帆會再次被刺激,於是立即閉上咀,可是,話說了出口就收不回來,只見陳約帆失落地望向自己的左膝,一臉落寞。不過,他的心情當然不難理解,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哪會想像得到失去肢體的難受。
解剖室內的氣氛突然跌至冰點,四周空氣猶如凝結了一樣,大家都說任何說話,情況好不尷尬。阿陽知道這個情況是自己搞來,於是硬著頭皮說「我⋯⋯我不懂甚麼穢土轉生,只是,可把死者喚醒而已。」
「喚醒死者⋯⋯?」 陳約帆看著自己雙手問「要進行特別儀式嗎?那你為何選中我?」他隨即又望向阿陽。
「嗯⋯⋯沒任何儀式,我腦裡只要想著要那個屍體醒過來,他就會醒過來。」阿陽仔細想「不需要進行任何儀式。」
陳約帆望向雪文和阿進,只見他們也點了點頭。
「連個簡單的手勢也不需要嗎?」陳約帆有點落寞「那我們可以拒絕被喚醒?」
「這個⋯⋯⋯」阿陽望向雪文及阿進,他們立即會意,一齊搖著頭回應。
「不能吧?」陳約帆輕輕笑了笑「我印像中,被喚醒的一剎就像在熟睡中被叫醒一樣,只可接受,不可拒絕,被喚醒後,記憶及精神均迷迷糊糊的。」
「第一次醒來時記憶都會比較混亂,之後慢慢就會習慣。」阿進解釋著說。
「對了,你記得你是怎樣死的嗎?」心急的雪文見久久仍未進入正題,忍不住單刀直入的問。
陳約帆望向雪文,皺了皺眉頭「我記得⋯⋯⋯ 我當天約了朋友去晚飯,不過大約九點就準備回家了,然後⋯⋯⋯然後⋯⋯⋯⋯」陳約帆合上眼苦思「好像⋯⋯⋯我好像從後被人打了一下⋯⋯」
阿陽聽罷撥開陳約帆後腦的頭髮,再次檢查那個凹陷的傷口,看到傷口時毛管直戙,心裡不禁想「這一下出手竟連顱骨也已被打至碎裂,不知對方要有多大仇口才做得到如此傷害。這小子究竟得罪了誰招致此殺身之禍。」
只聽到陳約帆繼續道「我記得,頭好痛,然後⋯⋯⋯ 應該是暈低了吧⋯⋯待我醒來後,其實也不算是真正的醒來,因為我意識一直迷迷糊糊,但我記得,我在一個⋯⋯看似是辦公室,又有點像酒店的地方⋯⋯」陳約帆緊緊皺著眉「我想大聲叫喊,口裡卻被塞了一大堆⋯⋯不知名的東西⋯⋯」
「是布嗎?」阿進問。
陳約帆搖頭否認。
「是毛巾嗎?」雪文追問。
陳約帆繼續搖著頭「不⋯⋯或者,可能⋯有布包裹著吧,但那東西⋯⋯有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而且,質感有點像樹枝,刺得我的牙肉隱隱生痛⋯」
阿陽沒有像那阿進和雪文一樣不斷追問及猜測,反而專注地把陳約帆的說話內容在自己的筆記裡,又對比著剛剛自己做的驗屍紀錄。
「你雙手呢?有被綁著嗎?有受傷嗎?」阿陽問。
陳約帆低頭想了一會,眼神突然閃出恐懼的神色,只見他再次進入瘋癲的狀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震耳欲聾的慘叫聲又再次響起,向著空氣說「啊!!!!啊!!!!!為甚麼!!? 你們⋯⋯⋯!!!?」
阿進及雪眼睜睜看著陳約帆再次陷入那恐怖的回憶中,但卻再也不敢取笑他,看他這狀態就可以猜到,他死前一定遭受到可怕的對待。
正當阿陽再次讓陳約帆回復死亡狀態時,解剖室外突然傳來另一聲慘叫。
「啊!!!啊!!!!!」
一個人影隨即從解剖室門外跑向走廊。
「糟糕!」阿陽心裡暗叫,並立即望向阿進及雪文說「麻煩你們把兩件解剖袍掛起,放到你們現在站立的位置,然後先回到自己的停屍櫃。」說罷立即向那人影跑去。
「珍姐。」阿陽向那個靠在走廊牆上,一直在顫抖的中年女人說「剛剛發生甚麼事?怎麼突然驚慌大叫了?」
珍姐往解剖室的方向看了看,仍有餘悸說「剛剛外賣送來了。」珍姐把手上膠袋提一提起「知道今天有遺體送到,怕你餓壞,所以特意打算送去給你,怎料⋯⋯⋯⋯怎料⋯⋯⋯」珍姐吞了吞口水,定一定驚,壓低聲線又道「怎料⋯⋯剛剛竟見到你背後有兩隻喪屍在觀看你檢查遺體,並邊看邊發出尖叫。」
「喪⋯⋯喪屍?」阿陽詐傻扮懵說「你看錯了吧,而且,哪有尖叫呢?我一直在裡面,但都沒聽到有其他聲音,會不會是你聽錯了?」
「我明明是聽到有尖叫聲的⋯⋯⋯」珍姐皺起眉頭道「怎麼可能會聽錯呢⋯⋯而且,我真的看到有兩個喪屍在你身後!」
「可能是看錯了吧,解剖床後剛好掛起了兩件解剖袍,會不會是誤把解剖袍認為喪屍了?」阿陽表面上雖溫柔地解釋著,但心臟卻緊張得砰砰亂跳。
另一邊廂,解剖室內正打算回到停屍櫃的雪文怒道「那女人說我是喪屍!」
阿進聽罷搖頭苦笑,心裡卻不禁想「為何女人到緊要時刻仍有空檔去生無謂的氣。」然而咀裡卻說「喪屍又好,彊屍又好,我們現在立即躺回停屍櫃扮死屍最好。」接著嘆了一口氣「今晚尖叫聲特別多,這屍體,不尋常喔。」然後回頭看了看直直地躺在解剖床上的陳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