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引子 （二）

引子 （二）


「 堅持住⋯⋯⋯ 別倒下，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我摀住腹部傷口，喘著氣勉勵著自己。

經多次跳躍，身體已快要瓦解，精神亦開始散漫。現在的我，就像由木頭積木堆砌一樣，只需輕輕一推，便可輕易推散。

「快到了⋯⋯我要堅持住，所有人⋯⋯ 大家都指望我的，我⋯⋯一定要，一定要，堅持住！」我腳步蹣跚走向公園，找尋著那身影。

這個公園，果然如你所講一樣，人煙稀少，難怪會成為你最喜歡流連的地方，怪就只怪我一直把這些身邊的事物都視作理所當然般，從沒用心去留意過吧。





我左右張望，終於望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側影，正落寞地坐在雙人滑梯的右側，看著手上那本泛黃的小說。

我吸了一大口氣，掩飾著身體的不適，輕輕走上滑梯，坐在那少年左側，就像平日我們的習慣一樣，待在你的左側。

他沒用正眼看我，但我見到，他偷偷地瞥眼看了我一下。我猜，應該是暗罵我，怎麼這個公園這麼多地少不去，卻偏要坐到他旁邊吧。

看著這平淡的一切，我忽然覺得，原來這樣靜靜的在藍天下坐著，竟可這麼平淡、幸福。
我強忍住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說「舒亦軒。」





他抬頭望向我，一臉詫異地問「你是誰！？你⋯你怎會⋯⋯怎會認得我？」

「認得⋯⋯⋯？」我滿腹疑惑，然而卻隨即便明白他的意思「對了⋯⋯ 應該還沒有人認得到他吧？至少現在，他仍未遇到過認得他的人吧？」

「對，我認得你，不論你去到哪裡、變成怎樣，我都一定會認得你。」我微笑著，肯定地說。

「你⋯⋯⋯⋯⋯」他不可置信，然後把手上小說合上，紅著臉，靦腆地問「你是誰？」

「這笨蛋，為甚麼要臉紅？究竟在亂想些甚麼！」我看著一臉害羞的他，心裡暗道。為怕他繼續胡思亂想，我立即回答說「嗯⋯⋯ 我是誰嘛⋯⋯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慢慢你就會知道。總之，你是命中注定，要照顧我的人，要好好記住喔！」





「對了！」我時間無多，不能再把時間浪費於閒談中，於是向他問「你今年十六歲對吧？」

「嗯嗯⋯⋯」他有點不自在地說「對。」

看著他那尷尷尬尬的表情，也不知道究竟他腦裡面在亂想些甚麼。「對了！你記住，你踏入十八歲後，便不能再待在孤兒院了，你自己應該都知道吧？」我沒空理會他腦內的胡思亂想，直接說出重點。

只見他春心蕩漾的表情瞬間冷卻下來，換上一臉擔憂的臉孔，嘆著氣說「對⋯⋯⋯你既然都知道⋯⋯那還問我幹嘛⋯⋯怕我不夠徬徨嗎⋯」他說著低下頭，一頭烏黑的短髮遮蓋著臉龐，但我隱約感到，他應該努力在隱藏著自己那徬徨無助的眼淚。

「你是這世界上，第一個認得我的人。」他說「被人記得看似理所當然，但這卻是我第一次被人記得，而且，你更講得出我的名字，那份溫暖的感覺，誰會明白⋯⋯？」他說著又嘆了口氣，胡言亂語起來，也許⋯⋯這就叫做多愁善感吧？

「所以⋯⋯你是天使吧？來帶我離開這悲慘世界的天使嗎？」只聽他繼續說。然而聽到他這句話，我不禁想起自己，想起大家。我們⋯⋯大概都是沒被神眷顧的一群吧？我望著頭上的藍天，突然發現，靜靜地看著天空，原來這麼平靜⋯這麼幸福⋯⋯意識亦漸漸模糊起來。

「喂！你⋯⋯你沒事吧？別嚇我！」他輕輕拍著我膊頭問，臉上那憂傷的表情早已不見，只聽他繼續說「你突然發呆，好像靈魂出竅一樣。沒事吧？」

「嗯⋯⋯哈哈哈」我尷尬一笑「當然沒事！只是剛剛想事件想得入了神而已。對了！你也不要胡思亂想了，你要記住，你才是把我帶離這悲慘世界的人，要相信自己！」我以笑來偽裝著自己的狀況。剛剛的發呆，是精神瓦解的先兆，我不可以再閒話家常了，要把握時間！





「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對你說，你要留心聽住，用心記住，知道嗎？」我認真地說。

他見我一臉凝重，不禁也認真起來「好！」

然而就在此時，兩個阿伯突然走進公園，正正坐到我們斜對面，並不時以眼角望向我們，大概以為我這個大姐姐想誘拐旁邊這個中學生吧？

由於事關重大，我不能冒險把我要講的話被其他人聽到，無奈之下，我輕輕握住他的手，花費最後一口氣，以換來清靜的環境。

剎那間，白噪音消失了、世界停止了。耳朵即時作出反應，微弱的嗚嗚聲從耳內深處傳來，空氣亦同時間變得壓抑起來。他詫異地望向我，估計是為身體出現的反應而感到不安。然而，當他看到那兩個阿伯如凝結了一樣的滑稽模樣後，瞬間便明白了狀況。

「是你，對吧？」他完全沒有驚訝，以平穩的聲線問。

我點點頭，從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數張染血的小紙條說「不論我接下來講的說話有多光怪陸離，你都要相信我！你要知道，我絕對不會騙你和害你的！」





他輕輕一笑說「你看看這周圍。連這樣的事情都在我面前發生了，這世界還有更奇怪的事我接受不了嗎？」他聳聳膊，輕描淡寫說。

「對現在的你來說，這已經算是很奇怪了吧？」我嘆著氣心裡暗道，接著認真地向他說「你記住，我現在跟你說的話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質疑，並可以全心全意相信我。」

見他點點頭，我便繼續說「你記住，你18 歲生日那天，馬會有六合彩金多寶，你當日必須以這一組數字買一張六合彩。照做的話你會一注獨中。拿到錢後，在你那年生日後一個月內，拿這筆錢買下對面這座大廈的頂樓這個單位⋯⋯」我伸手指了指那橦大廈，接著把手中那疊紙掀到另一頁，指著其中一個字母後又道「這間屋的客廳會有一個大斜角的窗戶。你把拉尺從水平處開始向大門方向拉，一直至拉到177厘米的位置停下。把那裡的地磚揭起，就會發現我留給你的一本墨綠色硬皮筆記簿。」

我頓了頓，看看他反應，見他沒有出現迷網的表情，於是又說「這個筆記的內容非常重要，你可視之為預言。你記住，你要跟著預言去行動。」

我想起預言的內容，輕輕嘆了口氣又說「將來也許會發生一些事，令你嘗試去改變預言所指出的事實，但⋯⋯改變未來這事，從沒有人成功過⋯⋯。或者⋯⋯嘗試改變將會成為事實的事，不單不能改變結果，反而過程⋯⋯會更慘烈⋯⋯不過，你就放膽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或者有一天，你真的會成功，對嗎？」我腦裡又浮現出大家的面容。我知道，眼前所看到的那些由多個時空重疊的畫面，代表我生命已踏入最後倒數。我不能沉醉於回憶中，於是把握時間又繼續說「還有⋯」我把那疊紙交給他又道「這裡的號碼，你可以根據上面所寫的年份月份日子去增加你的資金。」我說著頓了頓，嚴厲地忠告著他「這些錢不能亂用，必須要用於對我們這類人有利的地方，知道嗎？不過⋯⋯我想你應該明白吧⋯⋯」

他認真地點著頭回應，然後問「增加資金，是指又買六合彩吧？」他說著上下把量著我又說「想不到你原來是運財童子。」

「運財童子！？」我反了反白眼，心裡不禁想「說甚麼呀你？」

呼吸著這裡輕鬆的空氣的我，很想就這樣跟他無無聊聊的談天說地，然而我知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只是，能有機會和他如此平靜地交談著，已經是這不幸的世界送給我的小小的幸運。





「要以任務為重！」他的聲音在我腦內響起。

「對了，我不能再這樣磨蹭下去，必須把要交帶的事都好好交代好。」我心裡鼓勵著自己，讓自己有足夠意志支撐現在的精神狀態。


「對了！」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記住，大約十四、五年後，如果你見到一個餓得要偷東西吃的小女孩的話，記得要救她，她會改變你一生。」

他點點頭回應，認真的樣貌似是努力把資料全部塞進腦中。

這樣如說教般的對話，我真的非常不習慣，而且每次講完一個話題，我都要慢慢回想，究竟還有哪些事情要交帶。早知道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就應該先把東西先寫低再來吧。

「啊！還有！」我又想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讀大學時會遇到另一個會認得你的人。」

聽到這句話後，他眼中瞬即閃耀著期盼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為自己能進大學而感到興奮，還是因為終須遇上會認得他的人、為自己終有機會試著成為正常人而興奮。只是，毒藥很多時候都是用漂亮好吃的糖衣包裹著，而且這事非常重要，重要得讓我不得不在他正覺得人生充滿希望時向他照頭潑了一頭冷水。





「要記住，不要相信他，千萬別相信他，更不要讓他知道預言的事！你進大學後，若果遇到一個會記得你的男同學，記得要好好提防。」我慎重地叮囑，他亦認真地點頭示意，然而眼神而沒了剛剛那神采。

「還有⋯⋯」我頓了頓又說「記住，要信任我們這類人，不要被其他人離間及利用，記得！一定要相信同類人！這個世界，只有我們才真正懂得我們⋯⋯只有我們⋯⋯才是真正值得信任⋯⋯」

突然間，過去的種種突然浮現在眼前。我們都知道要互相信任，可是，大家卻因有不同的抱負、想法而愈走愈遠，要做到絕對的信任又談何容易。這個世界太複雜，複雜到原來已遠遠超越我們所想。當我們自以為已經很成熟，能看透一切奸計時，卻不知道自己原來已踏進別人所設的圈套。

嘿⋯⋯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無知。嘴上說得輕鬆，甚麼必須要相信同類人。然而若非經歷過那種種慘痛的經歷，我又如何體會得到這句話真正的意義？相信、信任這二字，了解其背後真正意義而做到，比起只為做而做更重要，但是，當我們明白到自己已真正了解這兩字的意義後，往往已經太遲了。

「同類人⋯⋯？自己人⋯⋯？」他一臉疑惑，皺著眉問。那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就是⋯⋯像我跟你這類人，這類有特殊能力，有別於常人的人。」我說「只有我們才可以拯救到我們，一定要記住，不要被他人離間我們這類人的關係，不要被他人破壞我們同類人之間的信任，記住！」

明知道光靠口講並無任何作用，然而我現在可以做到的，卻只有這徒勞無功的事。看到我這麼鄭重的叮囑，他再次認真地點著頭。我嘆了口氣，要交帶的基本上已交帶完，然而未來的路，想要改變就真的只能交給上天吧？

「好吧，要交帶的都交帶好了⋯⋯」我抬起頭望向他說「如有不明白的地方，就看看我剛給你的那疊紙吧。在你取得預言前，基本上你腦中的疑惑，都可在裡面找到答案。」我頓了頓又說「要是真的找不到答案，那就自己試試解決吧。」

「噢！對了！」我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你是左撇子吧？」我笑問。

「明明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為什麼還要問我？」他聳了聳肩回答。

我笑了笑。的確，我這根本是明知故問，但不擅長交際的我，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始新話題。

「好吧，那我試試不再明知故問吧。那現在，你把左手握成拳頭伸出來。」我說，同時亦把左手握拳伸出。

「你把拳頭從上而下輕力打到我拳頭上。」我邊說邊把拳頭抬起，輕力碰向他正從上而下的拳頭「現在換我從上打下來了。」說著又做出相應動作。

「好，現在把手掌打開，拍向我的手掌。」我說「對，現在又換我以手背拍向你手背⋯⋯」

「沒錯。好，以手指對手腕的形式，把手掌對手掌⋯⋯好，再抓緊大家的手指，然後一起握成拳頭⋯⋯好，現在把姆指伸出，跟我的姆指對碰，對！就是這樣！」

「這是我們的秘密手勢，要好好記住。今天要你一下子塞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資訊進腦內，真的難為你了。」我抬頭望向天空，再次感受陽光的感覺，再多望一眼這樣平靜的藍天。

不等他作出回應，我立即故作瀟灑說「那將來再見吧。」

時間再次凝結起來，靜止下來的他的眼光正望向遠處。我仔細地看著他的表情、輪廓，把這美好的一切好好記住，好好記住這最後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