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棟不顯眼,被密密麻麻的舊唐樓包圍的古老西式建築聳立在九龍城中。正確來說,這棟跟四周環境格格不入的建築並非不顯眼,而是本來就不會被人看見。

自然地路過,自然地忽略。

不存在於大家視線中的「心靈旅店」。

心靈旅店內。

黃嘉明醒來已是兩天後的事了。他滿身冷汗把衣服浸濕,茫然地打量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中。





「你終於醒了。」楊伽納坐在黃嘉明身旁。

「伽納?依翠絲老師?這是哪裡?慢著,你們怎會在一起?」黃嘉明打量兩人。

「這裡是『心靈旅店』。只有『相關者』和『冒險者』能進來的地方。」

「你記得發生甚麼事?」依翠絲問。

黃嘉明試著努力回想家裡發生的一切,零碎的血腥畫面浮現,一陣吐意湧出喉頭。





「你們……就是那兩個怪客!」黃嘉明晴天霹靂。

「似乎想起來了。」依翠絲說道。

「芷恩呢!她在哪裡?」

楊伽納嘆一口氣:「你冷靜一點,跟我來就會明白。」

看到楊伽納的表情,一陣不祥的預感倏地湧上黃嘉明心頭。







如是者,楊伽納和依翠絲帶著黃嘉明乘坐電梯,前往這棟旅店的另一樓層,最後在一間像深切治療病房的隔離室外停步。

這時候,何芷恩躺在隔離室的病床上,幾個醫生護士在她旁邊檢查。

「芷恩經過搶救,總算撿回一命。如果確定她沒有被心魔感染,相關部門就會介入,安排出院手續。」

「出院手續?」

「用意外粉飾她受傷的事實,重投社會之中。放心,她不會想起來。」

「慢著!甚麼意外?!我們遇到哥布林,不……我殺了姨丈姨媽!」

「這是『既定程序』。」楊伽納歉然道。





「媽的!我和芷恩可是你的朋友啊!!!你有毛病嗎?怎麼能夠這樣平靜?你覺得她可以像正常人生活?」

「……對不起,嘉明。」

「正常⋯⋯我跟芷恩剛剛才拍拖,你知道嗎?!你們這些怪人知道甚麼叫正常嗎?!」

「對不起!」

「你們究竟是誰?!說啊!」

黃嘉明怒不可遏,用力揪住楊伽納的衣領,後者沒有反抗的意思。

「本來可以讓她解脫,只是被你阻止了。」依翠絲神色平靜,像敍述事實而已。





「而且,那兩隻是綠血妖,不叫哥布林。嚴格來說,你沒有殺人,只是殺了一隻心魔⋯⋯一隻怪物。」

「你冷血,你才是怪物!!」

「我是。」依翠絲說道:「這邊請吧,團長想跟你私下談一談。」

「團長就是能話事的人吧?我就看看你們怎說。」

黃嘉明不捨地看了何芷恩一眼,隨著依翠絲和楊嘉納離開,折返原來的樓層,最後獨自走進一間偌大的客房。

這間套房擺放不少稀奇的收藏品和書籍,書桌上擺了一個地球儀和路線圖,整潔得一塵不染。

一個身圍裙的洋男身拿著毛巾和清潔劑,仔細拭擦地板。這個男人留一頭自然鬈的金髮,藍眼眸,折鼻子,有幾分像年輕版的湯告魯斯。但怎樣都好,他那體格魁梧的身型和成熟俊男臉龐跟清潔阿姨的形象絕對格格不入。

「喔,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比這乾淨得多,哈哈。總得有點家的感覺吧?先自我介紹,我是這個駭客團隊的團長。唔,叫我卡迪團長就好。」卡迪說的廣東話字正腔圓。





「隨便坐。」

黃嘉明坐在書桌前,開門見山:「你們究竟是誰?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很抱歉,我們來晚了。你遇上的是從靈魂國度的心魔,就像漫畫裡的壞蛋吧?」

靈魂國度?心魔?這又是甚麼鬼?

「所以你想說你們才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不,我們只是冒險者,另一種稱呼又叫靈魂駭客,Soul-Hacker。我們在劍刃上跳舞的人。」

黃嘉明默不作聲地凝視卡迪,嘗試運用那一股「能力」進入卡迪的心靈,好看清楚對方的想法。





話說回來,他自小就有這種科學都解釋不了,活像讀心術的超能力。這跟一般的讀心術不同,他不是透過觀察對方的說話和行為來分析對方的想法,而是把意識短暫滲進對方的心靈。他從來都看不清對方的心靈是怎樣,彷彿置身在迷霧之中,而且過後往往會出現如暈船浪的噁心感的副作用。可是,要是對方心懷惡意、謊言,這些負面的想法都無所遁形,伴隨副作用回饋到他的意識中。

他不喜歡窺探人心,沒有用過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而且,說自己有超能力就跟中二病的少年說自己是會射十字死光的超人一樣,由於太荒謬,所以黃嘉明一直把之當成自己的秘密,甚少拿出來用。

不過,現在是用得上的時候了。如果這傢伙在說謊,那麼轉身就跑吧,黃嘉明暗忖。

然而⋯⋯

他失敗了。

卡迪摸摸下巴,看著黃嘉明意外道:「喔?精神力嗎?沒有用的,哈哈。」

「怎會這樣⋯⋯」

「這個世界比你想像得複雜,跟你身上的精神力一樣。喔,你剛剛用的力量是禁忌,又叫『上帝禁區』呢。我認為你擁有才能。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推薦你進奧托蘭姆學習,說不定將來會成為英雄呢!不過這全憑你的意願,作出選擇之後沒有回頭路。」

「成為英雄?抑或做一個平常人,重返幸福的生活?」

「呸,現在還能夠幸福嗎!怎麼不幸的人會是我?」黃嘉明拍案大罵,但心裡的憋屈沒有因此排減。

卡迪瞄看檯上的文件夾,若有所思道:「不幸選上你是不公平,那麼選上別人,只要在你視線以外就合理嗎?只要活在世上,沒有誰能置身事外。而且,你的軌跡在『十年前』已經注定了,不是嗎?」

黃嘉明瞳孔猛然收縮。

「你!」黃嘉明瞳孔猛然收縮。

卡迪說道:「選擇吧,少年。」

黃嘉明握緊椅子的把手:「我甚麼都不想知道,我只要正常生活!」

「好,如你所願。今天之後你便記不起這場悲劇,我們會給你安排新的記憶,做一個正常人。」

「正常人?」

這時候,一對看上去大約十五六歲,身穿修女服飾的雙胞胎少女走進房間,站在黃嘉明面前。

「你們是?」

雙胞胎少女沒有答話,一人掏出一個像鉈錶的物體,在黃嘉明眼前像鐘擺左右晃來晃去,一人在他耳邊誦唸。

「黃嘉明,你家裡氣體洩漏,親人在爆炸中喪生……」

「你僥幸避過一劫……」

「然後,你會忘記這裡看到的、聽到的……」

「如常生活……」

黃嘉明目光渙散,失神地聽著身邊的催眠之聲,不知不覺便眼前一黑便失去意識,在座椅上沉沉睡過去。

「可惜。」卡迪惋嘆,站起來綁好圍裙。

「不過,這個傻呼呼的青年在十年前⋯⋯真的殺了自己的父母嗎?」他輕聲自語。



黃嘉明一星期後終於復學,重返他的校園生活。

他在私家醫院的病床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楊伽納。從報紙報導與楊伽納口中得知,他居住的九肚山別墅在火災中燒成廢墟,而他剛好身處室外,被爆炸的餘波掀飛,才逃出燒死的命運。其後幾天裡,他暫住酒店,一邊平復傷痛,一邊忙著處理羅齊安和黃淑怡的後事和遺產事宜。

「芷恩怎麼沒有來?」黃嘉明當時曾經這樣問過。

「你出意外後,芷恩剛好失去聯絡了。」

「失蹤?有沒有報警?警察怎說?」

「當前你最重要是顧好自己,其他事情我會幫忙打點。我們是好兄弟,相信我。」楊伽納竭力掩飾心裡的愧疚,如是應道。

要是早一點發現,就可以避免這場慘劇發生,楊伽納一直在心底道歉。

「嗯⋯⋯謝啦。」

「我應該的。」

如是者,因為羅齊安和黃淑怡膝下無人,所以黃嘉明承繼了一筆三億遺產。這筆鉅額讓他明白到富在深山有遠親的道理,特別被「慰問電話」轟炸了幾天;特別在從來沒有聯絡,當年也沒有收養他這個遺孤的八姑婆打來後⋯⋯

他空空如也,前所未有的孤獨。

即使他已經算是一個小富翁,但他失去意外時記憶、失去家園、失去家人,而且連何芷恩都失蹤了。

這一連串的打擊使他崩潰得想哭。可是,他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因為他發現連哭訴都已經沒有對象了。



這天中午上社會心理學課前,楊伽納心不在焉地站在大專院校的後門抽煙。

「伽納,你怎麼突然抽起煙來?不是戒掉了嗎?」

黃嘉明跟楊伽納高中時代出於好奇,倒是抽過幾次煙,還沒上癮便戒掉了。他沒想到楊伽納怎麼突然又抽起來。

「只是偶爾放鬆一下。」

「要是被芷恩發現就麻煩。當年我們幾乎被芷恩碎碎念了好一段時間嗎?」

「我記得。」

這時候,黃嘉明忽然蹲下來,看著欄柵下的小黑貓。黑貓眼睛圓碌碌,體型很小,頭頂有一撮跟尾巴一樣雪白的毛。牠頸上沒有頸圈和鈴鐺,是一隻流浪貓。

「白雪,我叫黃嘉明,很黃很暴力的黃,多多指教。」黃嘉明認真的說道。

「喵。」黑貓撒嬌,小腦袋磨黃嘉明的足踝。

「喂喂⋯⋯怎麼是白雪?」

「我剛剛改的,牠沒有啫啫,難道叫牠Peter或者Rocky嗎?你看。」

黃嘉明抱起黑貓示意楊伽納去看,黑貓羞恥地長喵一聲,然後便逃之夭夭。

「白雪!別跑呀!!!!!!」

「哈!這隻白雪有人養的吧?」

黃嘉明看著黑貓消失的方向苦笑,篤定地說道:「沒有,跟我一樣,哈哈。」

楊伽納捻熄煙蒂,搭住黃嘉明的肩膊:「好啦兄弟,該去上課了。」

黃嘉明身板微微一顫,看著身邊的楊伽納,目光一剎變得呆滯。

「唔?嘉明?」

「沒事,走吧。」



心理學課堂中。

「所以破窗效應,Broken windows Theory,這個理論像我上述所說,當環境與情況沒有及時修正,其他人會因此被誘使模仿,甚至變本加厲。」依翠絲悅耳的說話聲在講廳中迴響,如繚樑三日的歌聲。

黃嘉明記得在書本中看過這個理論,一個經常在日常生活看見的社會現象。

若然一幢樓的某個窗被打破卻沒有修理,那麼就會有第二、第三個窗被打破;團體裡的其中一人行使暴力,打無辜者第一拳,卻沒有受法律制裁,第二個和第三個就會隨之出現,衍生出更多的暴力行為,用腳踢的;用棒砸頭的,甚至變本加厲,即使對方是老弱婦孺,即使對方的滿腹便便的孕婦,照打不誤。

這是黃嘉明理解的破窗效應理論。

「如果沒有特別問題,今天的課就到這裡。」

「所以,第一槍不只是第一槍,而是一場屠殺的開端,像有些事情開始了就停下不來。所以要在第一槍後就要出手制止?」黃嘉明忽然在座位說道。

「不是最好的方法。」

「要在第一槍之前。」

依翠絲將髮絲撩到耳後,凝視座位上的黃嘉明,卻沒有在他的臉上察覺出任何端倪。全場的學生,包括楊伽納在內,視線紛紛投向他們。

「人是性驅使的動物,生物慾望(Libdo)構成人格。在構成的過程中,往往藏住黑暗面,而且破壞力比想像中大。當然一般而言,人類的力量有限。」

「一般而言?」

依翠絲環視議論紛紛的學生,徐徐轉身在白板上噠噠地寫了一句英文詞彙,筆觸一貫的輕靈清秀,像寫在羊皮紙的書法似的。

「The Forbidden Area of God。」

照字面譯並不難懂,上帝禁區。

「心理學離不開內在思想,思想離不開靈魂。但,人類的靈魂很複雜。靈魂在哪裡?是甚麼?」

噠噠噠,白板多了兩個英文詞彙。

Brain?

Heart?

「有人種說法,靈魂是一座座獨一無二的迷宮。迷宮深處又有甚麼呢?上帝禁區,蘊藏在人類身體中力量,可能是放滿寶藏,鑲寶石的箱子,又或者是潘朵拉的盒子。一旦人類闖進上帝禁區,獲得其中的力量,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我有超能力,我要變成隱形人魔,日日夜夜偷窺女生洗澡。」

「呸啦,拿點志氣出來好不好?我要一條摩打脷,還有一條光速屌。」

「我要自己的鼻子高一點,胸大一點,腰細一圈!」

「你們都錯,如果我有,我會使自己變成最幸運的人,不然成為下一個連登股神!哈哈哈!」

學生愈說愈說興奮,只有楊伽納和黃嘉明兩人默不作聲,各懷所思。

依翠絲怎麼會這樣隨把「靈魂迷宮」的事宣之於口?不過,沒有人會相信的,楊伽納暗道。

黃嘉明在座位糾結幾秒,沉聲說道:「老師,這已經是神秘學⋯⋯偽科學的範疇吧?」

「相信,是一種選擇。」依翠絲饒有意味地作結。

依翠絲抹去白板上的文字,在學生熱烈的討論聲下結束這節課。可是,有的事情開始了就停不下來;有的字寫出來就抹不掉。

像正在做愛,拔槍猛幹的男人。

像催眠終於失效,記憶像皮球浮上水面,汗珠沿髮根悄悄滑落衣領的黃嘉明。

「哥布林⋯⋯綠血妖⋯⋯芷恩。」黃嘉明嘴唇微動,只有他自己才聽到。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