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之孿: 第6話
第6話
【世上所有人的說話方式,都像在繞圈子,既朦朧曖昧,又有種想要逃避責任似的心理。】
今夜烏雲密佈,看起來快要下大雨似的。
海邊吹來的涼風帶著溼氣,讓頭髮也變得有點黏。
「我想……周圍行下。」瑠衣遲疑了一下。
「唔返屋企?」我問。
「唔想返。」
「噉我陪妳。」
「嗯。」瑠衣點了點頭。
我有點意外,沒想到她真的同意了。
之後,我們先是在海旁的長廊靜謐地散步。
兩個看似相悉的陌路人,一男一女,在同一條路上漫遊。
平日入夜後的長廊總是擠著滿滿的行人,有人在這裡跑步、有人一家大小在這裡走走、有人喝完悶酒醉醺醺地在這裡搖晃;但今晚的景色迴異,大家都好像看見那堆黑雲便預知到大雨即將到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路上都只得這對被遺忘的落魄男女,卻使月光格外唯美。
四周的寧靜使我的心裡有點癢癢的,這感覺說不上討厭,卻又不太享受。我其實是想跟瑠衣說點什麼的,卻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說,也有點怕尷尬;忽然也有想要抽根菸的意慾,但我不喜歡吸菸。
這讓我想起了太宰治的青澀。他曾有過這樣的一段逸事:被太宰治尊為師長的井伏鱒二邀請太宰來自家作客,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見太宰上門,井伏便心生疑惑,他出門一看,只見太宰這時正在門外轉來轉去,就是想不出進門的契機。
「點解唔想返屋企嘅?同屋企人嗌交?」我語氣僵硬地問。
我見瑠衣由剛剛開始就一直板著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讓我很在意,我便再次鼓起勇氣開口,心裡祈求著換來的不會是一陣冷場。
「嗯。」
她別過臉去望著大海,欲言又止的樣子。
「噉妳諗住今晚點算?」
「本身諗住今晚去伶音到瞓,結果就畀佢呃咗落酒吧。」
「噉妳個書包呢?喺酒吧嗰時唔係仲擺喺妳隔離咩?」她從剛剛跟我搭話起,就沒帶著她的書包。
「噉樣伶音聽日就會返學㗎喇,只要我今晚唔返去佢到。」她笑說。
我想了想,想到確實只要把書包掉下,第二天伶音就會逼不得已把瑠衣的書包帶回學校還給她呢,我便會心一笑。
但這也未免對「朋友」太信心了吧。
「噉你呢?你又點解喺到嘅?」瑠衣突然這樣問我。
「啊……行行下撞到張誠就畀佢夾硬拉咗過嚟。」我試圖矇混過關。
「蓮……你真係唔識講大話。」看來我失敗了。
或許我就是真的不懂撒謊,才會常常讓茜好像看穿了我一樣吧。不過,這好像是瑠衣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我暗自感到有點滿足。
我才不會告訴妳我是今早聽到張誠說妳也會來我才來呢;更不會告訴妳,其實我正享受著跟妳像現在這樣,兩個人清靜地四處亂竄。
長廊走到盡頭,我們便沿著馬路拐彎走到市區裡,然後又在這市區漫無目的地繞了一會。
人多車多,讓我的肺積了塵。
一男一女無所事事地散步,在滿街匆忙的路人之中尤其顯眼。
嘀、嗒。忽然有一兩滴水點滴在我的頭頂上,也滴了在我的肩膀上,沾濕了我的陳年風褸。
我抬頭一顧,天上的烏雲好像變得愈來愈多了,那些本來就被都市霓虹燈照得不怎麼看得見的繁星也全都給雲層淹沒掉。
無數雨水驟然降了下來,但我們兩個都沒有帶傘。
我見況便猶如反射動作般立刻脫下風褸並把它披在瑠衣的頭上,再抓緊她的手奔到離我們最近的騎樓底下避雨。
這雨下得還真不合時呢。
我全身都被淋濕了,我看一看瑠衣,幸好我把外套給了她,她才只有下半身被濡濕;校服短裙沾水後與她的大腿緊緊相貼,雨水從她的裙邊滴下,打在她那雙油亮亮的黑色皮鞋尖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彈到她的及膝黑襪上,也落在地上。
「望夠未?」
瑠衣以看著變態的眼神盯著我,然後把她手上那濕漉漉的風褸歸還給我。
聽她這樣一說,我頓時有點羞恥呢,這應該不會讓她討厭我吧。
「啊……抱歉。」
我接過風褸後,害羞地別過臉去,不敢直視瑠衣,然而她見我這樣卻只是笑了笑就沒再多說什麼。
我們兩個都沒有傘,雨又這麼大,大概只能等到停雨了才能離開,看來我們要被困在這裡了。
我凝視著路邊,如絲雨水洗刷著被染污的街道,徬徨路人在雨中走來走去,像是想盡快逃離雨雲覆蓋的地方,唯有我和瑠衣二人呆站在簷下。
忽然聽到些肚子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望了望瑠衣,只見她此時正雙手按著肚子,應該是餓了吧。
「一齊食啲嘢?」我問她。
「咁夜仲要落咁大雨,可以去邊?」
「呢棟樓隔離條巷有間街邊檔。」
「噢……噉好。」
然後我便帶她沿著騎樓底走到那間街邊小食店前。這家小食店平日都是開通宵,雖然光顧的人並不多,但好像是老店的樣子。
點餐時。
「腸粉。」瑠衣向店員說。
「一樣。」我說。
「跟咩醬?」店員問。
「咩醬都要……誒,少辣。」我回答。
「一樣。」瑠衣說。
「加多罐無糖可樂……誒,兩罐。」我說。
「吾該。」瑠衣說。
可樂始終還是要無糖的才好喝。
「總共三十二蚊多謝你。」店員說。
正當我打算拿銀包出來時,我見瑠衣不斷搜索全身,雖然她的表情沒太大變化,但仍流露出一丁點謊張。我想她大概是把銀包也遺留在書包裡了吧。
「係我話要一齊食嘢嘅,我請啦。」我說。
「嗯。」
我猜,以瑠衣的性格(或者是她給我的感覺),如果我剛剛沒有說我請,她拿回銀包後應該就會把錢還給我了吧;但這樣反而會顯得我氣量很小,儘管我知道她不會這樣看我,我還是會自我感覺不良好。
而她又很識趣地讓我請客。
兩個對對方毫不了解的陌生人,走在一起卻意外投契,感覺真好。
我不喜歡與別人太過熟稔。
當我跟例如是茜這樣互相太了解對方的人相處時,總感覺大家手上都有對方很多把柄,因怕對方隨時會把自己所犯的罪列出來逐一細數,便做任何事時都總是要處處遷就、迴避對方,久而久之就會變得很煩人。
但同時我亦很討厭跟剛認識的人相處。
跟這類陌生人相處時,人們總是要戴上假面具,每分每秒都要提醒自己正在扮演著什麼人格,當然也絕不可讓對方看見自己真正的那個「主人格」,因為這個人格定必會是隻惡劣的魔鬼,隨時想著自己能從對方身上獲取什麼利益,因此就要在抑制自己的真面目同時又要特別提防對方,把自己壓抑久了便焦躁到恐慌。
我不喜歡與人相處,然而當我跟瑠衣相處時,卻能從我們之間莫名的默契中找到點小窩心。
就像是以前跟妹妹相處時一樣。
「我覺得……你好似我阿哥。」
腸粉吃到一半,瑠衣突然這樣跟我說。
「噉算唔算讚緊我?」我開玩笑地說。
「你當係啦。」她說:「佢以前對我好好……」
「以前?」
「嗯……佢而家已經走咗。」
「……」
話題忽然變得沉重,我和她都沉默了一會。
本是想告訴她我前也有個孖生妹妹的,然後順勢詢問她是否認識我妹之類的;但看樣子現在告訴她或有點不合時宜,而且就算我告訴了她,我也未必能找到合適的契機問她接下來的那些問題。
不知道為何就是怎樣也開不了口,猶如心裡有一道屏障般。
直到二人把剛買來的都吃完了,我們都沒有說半句話。
雨也冋樣還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