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老是擺出一副思索、煩惱、自我矛盾的樣子,其實一切只是自己太過傷感罷了。】








中午時分的太陽是最猛烈的。


熾熱的日光輻射著因缺乏打掃而變得骯髒的學校天台,燃燒著天台上的每一塊瓦磚,無一幸免,讓這本來就寸草不生的地方更不宜久留。


我從褲袋裡掏出一包只剩一半的紅木牌香菸,揭開包裝蓋,從中抽出一根,再拿出一個打火機把菸點著。


然後把燃起的香菸放在陽台上,任由它順著氣流消耗自己的壽命。






我不喜歡抽菸,也不喜歡抽菸的人。


有些喜歡在街上抽菸的人,老是把剛吸入的二手有毒氣體隨意地呼出,把路過的人噴一臉,多不體面。


但是,我卻享受觀賞香菸自燃。






看著看著,就有一種壓力被舒緩了的感覺;一縷白煙從菸嘴釋出,把旁觀者的焦慮與鬱悶也一併帶走,升至大氣層之中,然後散去;空氣中殘留下的氣化尼古丁和焦油,更是讓人格外精神。


我這個奇怪的習慣,大概是從父親那裡得來的吧;父親經常在家裡抽菸,他跟我說過「食物使人的肉體飽足、酒精使人的靈魂飽足、菸草使人的精神飽足。」只是,當我抽過第一口菸,我就知道吸這東西非但不能讓我脫苦海,且更令我近乎哮喘般喘不過氣來。但我卻莫名其妙地染上了觀看香菸自生自滅的奇怪習慣。


人生有時就是如此莫名其妙。


香菸被大自然吸得殆盡,剩餘的灰燼如雪般帶著微弱的火光落到地上;然而,我的煩惱卻還未殆盡。


今天煩惱特別多。






我腦內不斷重複回想起那個插班生少女,揮之不去。


今天早上班主任課時。


「喂頂你,新嚟條女又幾索喎。」我鄰座的張誠在我耳邊低語。


少女站在黑板前,向全班進行著自我介紹。


「我姓篠崎,全名係篠崎瑠衣。多多指教。」






「嘩,仲要係日本人嚟,不得了。」張誠再跟我細語。


「收皮啦誠哥。」


篠崎……那是我母親的姓氏。我母親是日本人,據我所知是跟父親相識後在香港結婚,並定居下來。


或者只是巧合而已吧,又或是我想太多了。究竟這個新來的插班生少女跟我母親是什麼關係?為何她的粵語如此流利?還有她認識我妹妹嗎?我是否又能夠透過她找回我妹妹?


回憶起我和妹妹撞見倩姐與父親的那天,後來父母離了婚,就如父親那舊同學預言的那樣;然後母親帶著妹妹離開了,只留下我和父親待在一起。






當然,父親之後還是有繼續找別的女人。


獨自一人在天台思索著,我不自禁地拿出了藏在我襯衫底下的項鍊,把玩著項鍊上的水晶掛墜。


這掛墜是我和妹妹的連結。我們倆人各有一條,是一對對掛來的。


掛墜直徑大約兩厘米,透明的水晶裡面包裹著一顆乾花;花的品種是毋忘我,我的那朵是青藍色的,而妹妹則是淡粉紅色的,像櫻花一樣美麗的顏色。


乾花又名永生花。這稱呼很浪漫,可是毋忘我這種花更浪漫。






只是,我不配擁有這些浪漫。


突然,天台的門被打開了,茜拿著一個紙袋走了進來。


「蓮——!原來你喺呢到。」她笑著對我說:「做咩好似好苦惱噉嘅?」


「妳又知我會喺到嘅?」


「我見你成日一有嘢煩就一定會嚟呢到吖嘛。噉你今次又煩緊啲咩呀?諗緊你哋班嗰個插班生呀?」


「……冇呀,諗緊其他嘢啫。」


茜見我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就瞬間不笑了,一臉不安地盯著我,然後很快又強擠出一個微笑出來。


「食咗晏未呀?」


「唔喇,冇胃口。」


「估到你會噉講啦。嗱,幫你買咗個包,點都要食啲嘢嘅。」


「嗯。」


茜把她手上的紙袋扔給我,我打開看看,裡面是便利店買來的三文治。


「噉我哋放學再見啦。」


「啊……放學之後文學部要開會。我諗妳唔洗等我喇。」


「哦,好呀。」茜說完,便若有所思地離開了天台。


而我則嘆了一口氣,好像從恐懼中釋放出來一樣。剛剛就在茜變臉的一刻,我就心生恐懼了。


她再一次擊中我的要害。


她猶如真的讀懂了我內心所想的那樣,看穿了我極力隱藏的醜陋的思想,再用那表情羞辱了我,讓我無地自容。


我彷彿看見整個世界都以凌厲的眼神鄙視著我這個罪人,並把我那些虛偽的外衣如洋蔥似的一層一層地剝掉。


當刻的我,真的很想立即找個地方躲起來,逃避這個世界對我作出的惡言指控,甚至我有想過就這樣往後一跳算了。


剛才真的弄得我好大壓力,讓我又再次回想起那個夢;夢裡的那個男人,不斷用刀劃破自己左手的動靜脈,一條一條的割斷,滾燙的鮮血源源不絕地噴出,濺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當時的我也有刀,我絕對會做相同的事情。


總之,好苦。也很累。


但我必須繼續偽裝,因為茜喜歡這樣的我;如果讓她看見真正的那個我,她是會討厭我、離開我的。


那樣的結局,我才不要,我不想辜負茜對我的期望。我不想成為惡人,亦不想成為連我自己都唾棄的人。


放學後,我立刻趕到位於學校頂樓的圖書館,那是文學部的活動地點。


也是我和茜開始的地方。


我推開圖書館的門便看見有三個人已經坐在桌前等待我的到來。坐在正中間的是文學部的顧問老師,董焯老師;坐在左手邊的是張誠,上年剛升上高中時他就和我一起申請加入文學部;而坐在張誠對面的,是瑠衣。


「蓮你都到咗,係噉就仲差一個人。」董老師說。


「仲差一個?」我問。


「嗯。啲大粒嘢想等你哋呢屆走咗之後就摺埋文學部,所以今年唔會有新嘅高一生加入。不過我哋都有兩位新人,一個係今年新嚟嘅篠崎同學,另一位係……吖一講曹操曹操就到。」


正當董老師解說到一半,另一個新人便到達圖書館。


那人正是茜。


茜之前完全沒有跟我提過加入文學部的事,所以我是有點驚訝的。但同時茜決定加入的動機又是什麼?


再回想起剛才中午聽到我說因為文學部而不能陪她時的反應,她就只是單純想要跟待我在一起而加入的嗎?


雖不能說是不喜歡她跟著我,但,她這樣卻使我感覺有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很想清靜……


真的,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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