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裝修佬》: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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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半,機場數以百計徹夜未眠的倖存者守在八樓處,終於迎來了淡淡的曙光。
幽藍的晨光透進了機場的內部後打在了數之不盡的屍體身上,血灘漸漸凝固後散出瀰漫四周的腥臭味,幾乎把人們肺部的空氣都要抽出⋯⋯
而也因為這道打破黑暗的光明,人們終於可以回到安全的界線內,靜靜地回想一切的發生⋯
還有那聲從手槍而發的巨響⋯⋯
「砰——!」時間倒帶回一個小時前。
悲號依然從四處而來,不同樓層的求存者拼命地循光源往上爬⋯⋯
悔喊聲、狂泣聲、悲吼聲⋯⋯
「幹!!為甚麼是我⋯⋯」通往八樓的電梯,全是屍體。
很多人總是如此——只有到了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之際,才會開始想像死亡的意義。
人人都把活到六七十歲視為必然,彷彿只要自己年輕,死神就不會點到自己的名字。
踏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吸著每一口血腥的空氣,每一個爬往八樓的人,都在死亡和生存之間徘徊。
每一步,都離成功倖存更接近。
「欸⋯救命⋯⋯!」向八樓尖叫求助的人叫思芒,漫漫長夜中最後一個嘗試爬上來八樓的人。以夢幻婚姻為人生目標的她剛成為三十而立的新婚妻子,住在旺角的這對夫妻每天過著幸福快樂的甜蜜期,對北區和香港街出事的新聞壓根兒視之如糞土。
本來今天就是她們出國度蜜月的大日子,誰也沒料到這天機場會成了她丈夫的葬禮。
「救命啊啊啊啊啊⋯⋯!」思芒手腳並用,已爬到了電梯的一半,此時黯淡的八樓終於飄來了電筒光⋯⋯
「來!!」光束照往思芒那血色褪盡的臉頰,背光的是一個倖存的機場保安。
「我…嗚…需要包紮……」思芒驚惶觳觫地說…就在十分鐘前,她才在到處皆鬼魂的七樓死裡逃生,但代價卻是丈夫的命還有自己被砍了重重一刀的左手。
電筒光照往思芒手臂上爆裂開的傷口,雙腳仍在發抖的機場保安愣了一愣,再把強光甩回對方的貌相察看。
「你別走過來!!!」機場保安握緊電筒,重複強調:「站住!!操…!」
「啊…?」思芒眯着眼,但卻仍然不斷不斷地往上爬——還差五級,她就能到達安全的八樓……
「你別…你是鬼!!!」機場保安左手持電筒右手執槍,對準思芒的頭部後驚叫:「操你媽的這裏有鬼!!!」
「我…」「砰——!」
從歇斯底里的尖叫到完全平靜的落幕,都在這一下巨響中……
思芒那被子彈貫穿的腦袋中的最後一個想法,卻還是在想著如何爬到八樓……
死於非命可怕嗎?
問題飄散於血淋淋的電梯上,又再一具屍體倒下在這裡……
如果死於非命真的可怕的話,它最可怕的地方是甚麼?
死亡的本身?人類的渺小?人死前最後一刻所看見的畫面?抑或是⋯?
「發生甚麼事……!?」「怎麼……啊啊啊啊!」「那是人呀!!」
平靜過後,八樓電梯處一片騷亂。
所有人都出口怒罵機場保安,甚至扯起其衣領重拳毆打……
槍對付不了鬼魂,他們很清楚。
只是他們最後還是用了這個手段了結了一個人的生命。
經歷了一整個血夜,機場外「团结香港、同舟共济!」的字牌仍然屹立不倒。
而一具屍體無辜的倒下,在這個城市也不過是一條飄過的羽毛。
破曉過後,現場的人或許仍會恨記着這一發子彈和犧牲者。
然後呢?
然後一個本來活生生、有靈魂的人,就只能活在人們極之短暫的痛苦記憶中,最後可能會成爲報章上的幾個黑字讓人看見…但也或許不會……
一切,就如一陣微風帶過⋯⋯
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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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後,上水警署。
小復返回了非成年人拘留所,梁光在鐵欄內也仍然清醒。
與小復被強制分離快有一天之久,擔憂、思念的情緒完全蓋過疼痛的飢餓感。
只是,鐵欄仍然久久不開,梁光自從被抓過後就只有進行了那麼一次的筆錄。
一個人被囚禁快要二十四小時,卻沒有任何一個執法者告知他犯的罪是甚麼。
一個清醒的人,背著模糊的罪名。
「媽的⋯你說真的假的?」上水警署的情報科裡收到了一則從機場保安傳來的一手訊息,說是在機場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孔——不過⋯是隻鬼魂⋯⋯
「我沒騙你們⋯昨晚我真的見過凌自悠⋯!千真萬確!!」機場保安斬釘截鐵地說。
凌自悠,年僅二十一歲的這個女孩是反極權地下組織的其中一個成員,兩年前被警方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起訴,最後潛逃不果的她在機場被警方通緝抓拿,同日死於機場的女廁。
但誰知道此事?
沒人知道。
就連被政府標榜著「彰顯社會公義、拼命尋求真相」的新聞部記者也對凌自悠的逝世茫然不知。
《新聞法》底下,一條人命連幾句字的空間也不值一寫。
那一條人命怎樣死去,也就更加不可能有人知道⋯⋯
除了政府和警方。
「凌自悠」這個名字甫出現,整個情報科立刻陷入一片沈默——他們心裡有數,政府和警方到底用了什麼手段來處決這個人。
「有照片嗎!?我要證據呀⋯⋯!」接聽電話的警察表情沒有什麼異樣,後背卻直飆冷汗。
當年,他也是其中一個有份到機場迫害凌自悠的警員⋯⋯
「你白痴啊?這樣的情況還有閒情逸致去拍照?你死都來不及了⋯⋯」
「機場死了多少人⋯⋯」
「他們還在點算!」機場保安續說:「但我這樣一看,至少過兩百⋯⋯」
「啊⋯⋯」
「轟隆——」一下雷聲打過,天色又再次黑沉下去⋯⋯
但⋯⋯卻比不上這個城市的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