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看着嘉欣,好像更理解思思的意思。
 
閉眼想,佔有慾強的他也寧願思思鍾愛另一個人,也不願看她喪命,在時間中凋萎。
 
「佢都唔會想見到你咁樣嘅。」
 
阿朗不太懂得安慰女生,不知應該說什麼才能令她好一點:
 
「或者,宜家盡情喊啦。」
 


嘉欣的眉毛幾乎併攏,以手掩面,深深閉眼。
 
其實,她已經每日如常生活。每日,穿起裇衫西裙,在巴士上層第一排側頭看樓宇和商舖後退,有電腦螢幕陪她與鍵盤馳騁,看到彩光在眼中色散分離,回家,將隱形眼鏡隨便脫下,第二天就變成了寶石,打開冰箱,看到早已餣好的瘦肉,照顧兒子吃飯,替他蓋被,她擱下花灑塗上護髮素,將全家的污衣放進洗衣機。
 
在無光客廳坐下,看着電視不知名的畫面,耳聽洗衣機轉動的聲音。
 
一下、一下。
 
她又流淚,為這如常——這大概,是Hin想見到的吧,那麼,她就讓他見到。
 


只是她知道,有些東西永遠沒有完、沒有圓,終於她獨自攤睡在雙人床,輕輕地和空的一側說:
 
「早唞啦,老公。」
 
世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峰仔拍了拍她的肩,然後帶她離去,與阿朗一起下班。
 


送走她後,他們沉默地走在路上。
 
阿朗加快步速,回家。
 
這裏的太多太多人,無聲無息地教導了他要好好活着。每次,他為遺體執容,都默默慶幸自己的手腳跟從他的意志,而非沒有生氣,他還可以踏出停屍間,穿梳化妝房,快速經過能聽見哭聲的入殮走廊。
 
他深呼吸,女性的聲音交替地在腦海出現,最後,想到萬一有天他死去,會怎樣。
 
慢慢,他也很珍惜自己的生活。
 
無論是現在死去,還是多過幾年後,或者即使是幾十年後。
 
他還活着。
 
思思一定會傷心,對吧?


 
抑或,無論如何,他一想到自己要離開人世,就完全放心不下她,她會怎樣?也會跟嘉欣一樣奮力地支撐乏力的身體嗎?
 
那是多麼憔悴的面容啊。
 
可是,正因如此,他的心臟仍然跳動,頭腦仍然運轉,清醒地意識到他在這人間。他有牽掛。
 
看,多奇怪。
 
明明說珍惜生活、好好活着,第一個主觀感受是「好煩」,珍惜生活,卻沒有珍惜生活中身邊人的舉動,只在內心默唸、憂愁、後退。
 
那麼多心理活動,然後獨得自己知道,有何用?配上四十五度向上仰望天空,更值得感慨,是否?
 
演什麼悲情戲?已過偶像劇主角的年紀。
 


阿朗還有視力,應該要坐在褐色沙發上接過思思遞過來的遙控以轉台;他還有聽力,應該要走在清風徐來的海濱聽她鬼馬地叫他注意前方的小情侶;他還有嗅覺,應該要偷偷笑她單手叉腰炒出來的菜是香得將他從房間趕出;他還有温度,應該要深切又纏綿地從癡迷的姿勢實現熱織的約誓。
 
他們還有感知愛的能力,應該要表達和接收對方真正所想。
 
是嗎?
 
有能力不用,保留作甚?
 
難道只要在喪禮上身穿素衣、跪下自責痛哭,讓人將如此姿態收盡眼底再為你心酸,才足夠圓滿?
 
圓滿,是在有生一天盡情擁有所擁有的,不再花不知何時終結的時間去做違心事,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不要等到天上俯瞰」嘛,心知所言所行必留遺憾,就不要再繼續吧,時間的觀念總不斷變遷,平板支撐的一分鐘令人經歷季節之久,但臨死前的最後一小時卻是短促的,仿佛要滔淫不絕才能將所有事說清;可是,還是有很多東西是用口說不清的。
 
阿朗回家,見到思思母親,喚了一喚她:


 
「岳母。」
 
「阿朗,放工啦?」
 
她扭頭看他,然後繼續炒菜。
 
「係。」
 
「阿女叫我睇多陣棉花糖先,佢今日要遲啲收工。」
 
「哦哦,係?辛苦哂。」
 
「你哋最近點啊?」
 


「OK啊,咪又係咁,你呢?最近凍番啲,小心身體。」
 
寒喧幾句,棉花糖也出來叫他進房,去看看她做功課:
 
「差幾多本啊?」
 
「一張worksheet,兩本補充,一份默書改正,爸爸你喺度簽個名吖!」
 
她打開首頁,指住第七欄的空格。
 
「九十八分,叻喎。」他摸了摸她的頭。
 
「但好多人都一百分,我攞唔到貼紙。」
 
只有滿分才能拿到貼在簿封的卡通貼紙,相比起高分,她更喜歡貼紙。
 
「唔緊要啦,下次再小心啲。」
 
他打開看,只錯了一些不小心的地方。
 
「嗯!我差一張就可以換原芯筆啦。」
 
棉花糖真的可愛——
 
阿朗感歎,無論他和思思發生了什麼,或者不能發生什麼,棉花糖仍然快樂地成長,專心學習,培養自身興趣,比他昔日自律多了;沒有被他們這些麻煩的大人污染。
 
能有這樣的孩子,應不應該暗自歸功於二人是好父母呢?
 
棉花糖冷不防地問:
 
「你同媽咪做咩咁少一齊嘅?」
 
阿朗嚇了一嚇,這是事實,但應該不是很明顯吧,忽然心虛。
 
「好少一齊咩?唔會啊。」
 
「會啊!明明你哋之前都差唔多時間番到屋企,又會拖拖攬攬,仲叫我唔好同男仔咁樣添!
 
一齊食飯,你哋都淨係同我講嘢,都唔理對方嘅……會嘅,有時夾吓餸俾大家囉,但我同我啲同學都會咁做㗎啦,仲多嘢講過你哋添。」
 
小孩子心思極度澄明,大人總覺得自己很聰明,卻不知道小朋友心思單純,可感的比大人更直觀。
 
「我哋夜晚瞓覺前先多啲嘢講嘛,平時想同你傾偈多啲。」
 
他試圖解釋。
 
「係咩?但我想我哋三個一齊傾偈多啲喎。」
 
「好啦好啦,下次啦。」
 
「你哋係咪有嘢瞞住我?」
 
她又怔怔地看着他,神色和語氣像極了思思,說話時也轉着大眼珠,酒窩隨臉部肌肉擺動而出現;他稍稍冷靜,果真是母女。
 
「點敢啊小公主?」
 
「哼,呢啲係我女人嘅直覺嚟!」
 
「人細鬼大呀你,咁早就女人直覺?邊個教你㗎?」
 
「媽咪囉,佢話當你第一吓覺得有啲嘢係真,通常都係真嘅——女人嘅直覺就係咁。」棉花糖又沉思:
 
「但係上次你唔舒服嘔,媽咪好緊張你㗎喎,喺廁所出面走面走嚟走去、斟暖水俾你。」
 
甚麼時候?最後,是思思着棉花糖遞杯給他。
 
「係啊,所以我哋超級好,都冇嘢瞞你。」
 
阿朗順着她的話給自己一個台階,將她的中文補充打開到新的一頁。
 
「好啦,信你㗎啦。我繼續做功課啦先。」
 
她不再與他多講。
 
很明顯嗎?這真的是一個大問題嗎?連棉花糖也認為二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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