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唔知?我……」
 
阿朗喃喃,之後沉默;手沒有停止,繼續為遺體上粉。
 
千言萬語,在心中譜寫。當阿朗對一份工作足夠熟悉時,常常做着做着,就想找一些話說,差在是否講出聲。他之所以不再言語,是因為,他怕真的有人回應他,如此則過分滲人;無論如何,這個空間都太靜了。
 
不,又或者,倘若真有人回應他,說到底也是一個伴——哈,眾生平等。
 
自轉工後,阿朗和思思皆工作了三年。


 
一開始,二人還有許多話說的,因為工作予其的新鮮感支撐着二人無眠時興起的話題。
 
可是,後來,開始無話可講。
 
阿朗已見過很多不同種類的遺體:自殺、交通意外、久病而逝、急性病逝……見得多,自然不再感到新奇,他只越來越專業的做化妝手勢,表情放鬆,可是因為習慣了,所以再無新奇事可分享。
 
或者,有時他很想分享,二人卻了無心思,沒有一個合適的興致配合話語;只好等到假日才說,但常常忘了起初想說什麼。
 
思思呢,好一點,可是也較以往沉默。


 
她對學校更熟悉了,開始上手;和學生也越來越熟絡,他們都喜歡思思。午飯時間,甚至組成一個個小團體,內進狹小的社工室吃飯,和思思說「阿sir啱啱火車未到站」、「又要默書,勁長」、「放學就要補習啦」、「我都要去學琴啊,今晚又唔知幾點先可以瞓」,云云。
 
慢慢,生活只是一個循環,再沒有新的事好講。
 
但二人還可以圍繞棉花糖,看看她的功課、興趣班、測驗卷、温度進度,偶然一同幫她做難度甚高的視藝科勞作。
 
對。
 
如此,如此地環迴往復。久而久之,又覺得平淡。


 
就是,大家都會關心對方,今天工作怎樣呢?辛勞嗎?繁忙嗎?可是,話語來來去去都是那些,第一次說,倒叫做體貼;但說到第一百次時,卻像極了例行公事,即使語氣充滿抑揚,聽起來卻只是一句不帶感情的慰問,淡淡的,內心總已經有個預期對方會說的答案:
 
「幾好吖。」或者,「有啲攰。」不出這些了。
 
接下來,就幫對方按摩,手的力度卻悄悄放軟。
 
平淡……平淡就對了,婚姻和感情不就如此嗎?總不可能一生都充滿激情吧,當新鮮感褪去,生活又回歸了整齊有序的狀態——
 
是應該的吧?
 
臨睡前,阿朗想起,他們已經二十八歲:
 
「老婆,」他側身摸思思的頭髮分界線:「十年啦,我哋今年係咪去泰國玩?」
 


他想回到那個夏天去,雖然熱,但至少和他結伴的思思,是有温度的。
 
外出散心,大家都會輕鬆點,不要再留在那個重覆工作的氛圍當中。一成不變,總使人麻木。
 
但是,思思似是想起了什麼,皺眉:
 
「但係,我暑假有project搞……」
 
「咩project?要做幾耐㗎?」
 
「我都唔太清楚,係講中一、二嘅學生點樣適應新學年嘅,環境唔同以前少學,壓力太大。」
 
「咁,仲去唔去?」
 
「遲啲先?等我忙完呢牌先。我都想去㗎,對唔住。」


 
「唔緊要啦,咁我哋遲啲再plan過。宜家瞓啦,聽日我哋都要番早,good night。」
 
如果去的話,一定要再試布吉島上的某間餐廳的泰式炒河,太好吃;還有要和那個老闆打聲招呼,看看餐牌上的中文字還是不是翻譯有誤;不過,不用再去騎大象了,太有墜落的危機感,上次還因而跌了弄跌了耳機,最後,得靠大象用鼻從草木中取回來。
 
如果去的話,世界又剩下他們兩個了。
 
那麼,他們還可以有當年的開心和甜蜜嗎?反正,現在沒有答案。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們的共處時刻都靠棉花糖,才能有多一些話。如果到泰國去,他倆怎麼辦?
 
不,只要空閑,都可以聊很多很多。
 
思思閉眼。
 


她覺得好累;開始明白阿朗以前回家的頹喪狀,絕對不是佯裝出來的。
 
別人以為她的工作只是奉上一雙耳朵,然後隨便說些心靈雞湯就可以;但不是的,她不想做這種人,所以,她認真聆聽和回應。
 
不只學生,老師也偶然向她打探學生的心事,斷言拒絕又顯得不禮貌,總要大戰幾個回合,你推我讓。
 
還有家長。有些家長天天致電學校,老師處理不到,就交給她接聽——
 
「嗰個講座講嘅方法都冇用嘅?佢都係唔聽我話喎。」
 
「點解我個仔日日都冇精神聽書?」
 
「佢做咩苦瓜乾咁樣番屋企?你哋冇睇好佢?」
 
「姑娘呀,我想問吓呢,有冇咩方法可以令佢乖乖哋去補習?」


 
「阿仔放學成日都唔即刻番嚟,係咪群埋啲壞同學?」
 
然後,她不斷挨罵。
 
其他日子,就是跟case和寫報告。
 
她的生活確實充實,求仁得仁;只是有一點點累。有時,她只想快快吃完飯,然後攤睡床上,不需再說一句話,任由起伏有致的呼吸聲替她道一聲晚安。
 
她失去了傾訴的心思。
 
即使,她多麼想時常說一些瑣碎,像以前一樣。
 
如今,她努力等閒暇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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