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咗婚十幾年,好似已經唔太愛。《相愛十年》: 二十四歲(續:阿朗)
二十四歲(續:阿朗)
回家見到思思和棉花糖,阿朗鬆一口氣。
他想,這樣生活也不錯,沒有流離飄泊的伶仃,他有一個完整的家。
其實他着思思不要在外工作,是存有私心之舉。
他想將思思珍藏——想她的世界,只有他,最多加上棉花糖。但是,他怕思思覺得太變態,這種說話過了二十歲才講,已經不再是情話,到底有些驚悚;所以,思思不知道他有這種想法。
明明,他曾經承諾,自己要將最好的給她,為她遮雨擋雨;怎知,有時覺得,自己才是為她帶來狂風暴雨的人。明明思思可以安穩生活,如同齡人一樣有合乎年紀的開心和失落;因為他,一切才會改變。
阿朗有時,如眼球一般堅強。風吹雨打吧,不怕。奶粉漲價嗎?如舊在食人日光下搬貨運泥;收到租金單嗎?他也願意奉承主管幾句,請求預支薪金,定當盡快歸還,頭垂得低低的,卻看得見主管的輕蔑,照單全收,像一隻乞求殘骨的流浪狗。
偶然,他又如眼球一般脆弱,容不下一滴水、一粒沙。譬如,打開飯盒時,旁邊工友突然掃了掃身上的泥沙,揚了一些落在阿朗的飯盒裏,他一下子怒上心頭,好想將工友的頭埋在泥山之中;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只得不忿的沉默,像一條爆線的褲子,默默發怒。原來這樣的小事已可擊落他,他嘲笑自己。
他很累,累忙累忙忙累忙累累累,後來不忙也覺累。
偏偏,他要面子,不想和母親借錢,他想證明,自己已非昨日玩口水鼻涕的小孩,他是一個男人。
他發現,原來世界不如自己想像那般,如果不想領微薄薪水,是要付出辛勞的;如果想休息,得首先完成手上之事,再不是小孩子那樣,坐着,然後自有大人送上飯菜;每一口糧,原來都要自己爭取……
可是,他扛得住。
但誰的世界如舊呢。
阿朗有一個工友,威少,比他年長十年,面有疲態。
他們能夠搭上兩句話,因為二人都有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不同的是,威少的是第三胎。
第三胎,阿朗心想,三個棉花糖在家裏走走跳跳,可愛,又可怕。
「我哋都鍾意細路仔嘅,宜家好咗好多啦,識凑咗,都識點用錢。我就老粗嚟嘅,冇咩點讀書,日頭番工努力啲囉。細嘅唔食,我自己都要食嘅。」
說罷,拿出煙,點火。呼出煙圈,薄荷味,透心涼。
「你食唔食?」
「唔啦。」
「咁健康呀𡃁仔。有時有啲大壓力。食煙,先放鬆吓。都成三十歲人啦,邊有得同人傾訴咁多,講經咩,屌。」
二十四歲的阿朗點頭,表示認同。
「番屋企又冇得食啦。」
「老婆唔中意煙味?」
「佢唔介意,我都唔撚會食啦,屋企有三個細路,要佢哋食二手煙咩。大仔實攞住常識書同我講,食煙會有肺癌。」
威少訕訕,但又笑,似是炫耀他已經拉扯長大一個嬰孩,甚至已經讀書明理,多過幾年,唐詩三百首、牛頓三大定律、微積分、西歐歷史,沒有什麼是他家兒子不知道的。
他自豪。
他又和阿朗說,晚上在家有煙癮,只好出門,去後樓梯吸煙。
一枝煙的時間,享受。
期間,他見到鄰居到樓梯間扔垃圾,對方向其投以詫異目光。
「屋企有細路。」
「哦,明白。」
煙味掩蓋了垃圾的臭味,像掩蓋了威少的疲憊一樣,和煙絲探戈,越跳越起勁。
阿朗慶幸,他不吸煙,他不想透過樓梯間的窗户看晈潔月光。
他繼續工作,闖着這一塊塵土飛揚的濁地,等待回家,到世外桃園睡去。
他慶幸,現在知道「世界比想像中大」的,是他;而非思思。
她應該永遠天真和無憂,不需要受到世界的質疑——
對於「大無畏」的質疑。
他已經聽過太多:「𡃁仔,咁後生出嚟養家,悶死你呀。」
所以,他才嘗試從烈日下尋找成就感,說服自己,他可以一直如此下去,他是一個已成家的人,是一家之主,他有責任令家人過得更舒適一點。
他這樣想。
他想私有化思思,一輩子,不想她失去她的樂觀,更不想她欣賞別人,不願她從別人身上獲得安全感,即使是合作做計劃書的同事、久處的輔導客户。
他有私心。
那一顆在外受到挫敗的心需要撫慰。
每次回家,他都有感,這是他的全世界,不用大,不用山高水深,不用富麗堂皇,如此共處一室,狹窄又温暖。沒有質疑,沒有罵聲,沒有嘲諷,只有温柔妻子從浴室出來,拭一拭髮絲,和他說:「番嚟啦老公。我煲咗青紅蘿蔔豬骨湯,加番熱先。」和他擦身而過,只有洗頭水香氣,他忽然再嗅不到自己身上的汗臭。
他覺得,思思一如既往的好,一如既往地令他想保護,一如既往地令他覺得自己活着,有生存目標,而非為呼吸而起床、行走、工作。
他也覺得,勞累值得。
雖然有時,真的想拋下手上的一切,坦然承認自己的壓力很大。
求仁得仁。想獨立,想做大人,想開天闢地。他成功,只是,有一些辛苦。
他隱隱明白,世界和舊時想像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