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有罪2》: 第七集
【繼上集】
屋內氣氛瞬間凝重,是喜是悲,可能只有本人知道。明月站起身,僵在原地,腳下是一地的茶杯碎片。昊峰站在門口,不挪半步,前面是相別四年許的家人。明月直視著昊峰,他卻默默移開了視線,若無其事般把身後的行李搬進屋。
該歡喜嗎?明月暗暗問自己。
那個朝思暮想的愛人回來了,那個日日夜夜令她輾轉難眠的惡魔出現了。
她想像過許多次,那天會是怎樣的情形,自己該有怎樣的表現?或許熱淚盈眶,委屈地撲倒在昊峰懷裡,輕聲道出內心的想念;或許怒髮衝冠,氣憤地用力扇去一巴掌,狠狠發洩出心中的不滿。不知誰說過:人在面對突然時的表現,才是最真實的。真正到了那天,她的腦裡卻是一片空白。這種感覺,無法確切形容。一種複雜又混亂的思緒,正如她的內心一樣。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悲,是愛,還是恨。
是仇人,也是愛人。
四年來的喜怒哀樂,此時只是化作一行淚,順著臉頰,滑過顫抖的雙唇,緩緩滴落在碎裂的玻璃中,與茶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是苦,亦是甜;是血,也是淚。
昊峰終於看向明月,僅僅一瞥,相視卻無言。
昊兒走下樓,成熟而冷酷,一副當家的模樣,率先開口:「二哥,好耐冇見。」
昊峰冷哼了一聲:「做咩?一個二個塊面黑到好似踩左屎咁,好唔想見到我咩?」
「踩屎就冇喇,見到屎啫。」大少奶在一旁暗諷:「面係人地比,架就係自己丟嘅。我都唔明,點解有人丟晒架,仲有面返黎?唔好同我講係返黎做孝子喎。」
對於家人的這些反應,昊峰一早便有心理準備。他毫無所謂,也不反駁,畢竟他們說得不假。走進大廳,摸了摸真皮沙發,仰頭張望了一圈,把整間屋子看了個遍。
「四年冇返黎,啲擺設完全冇變過咁嘅?我酒窖啲酒都冇郁過,證明大家心裡面都仲有我呢個二少。」他不客氣地攤在沙發上,翹起了腳:「蓉姐,幫我攞支威士忌黎。」
「唔洗麻煩蓉姐。二哥你失蹤左咁耐,我地兩兄妹都好耐冇敘過舊......」昊兒取出酒杯,邊倒邊說:「媽咪唔比揼啫,如果唔係,我一早清晒啦。我唔鍾意飲威士忌,你知架。」
他發自內心地一笑,三分悲痛,七分欣慰:「證明媽咪最錫嗰個仲係我。」
「可惜,宜家你冇左個靠山,都得斥唔到幾耐。」昊兒把酒杯遞給他。
「哼,如果媽咪聽到呢句,實後悔生左你個忤逆女。」
「咁你呢?媽咪日日喺病床度盼你返黎,其他人邊個都唔肯見,結果呢?含恨而終,走都走得唔安樂。唔通係我呢個做女嘅錯?對外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邊次唔係我幫你補鑊?對內,就唔洗我講啦!成世人,對兩個女人唔住,一個係媽咪,另一個......」昊兒看向蹲在地上撿玻璃碎片的明月,聽到這話後,身體微微一震。可惜背對著,看不見她的表情。
昊峰把酒杯裡的酒大口倒進肚裡,「哐」一聲放到桌上:「我兩公婆嘅事,唔洗你理!」
明月頓了頓,似乎割破了手。拒絕蓉姐的幫忙,繼續一言不發地撿著。
「大家咁熟,唔洗兜圈啦。」昊兒看透一切般笑笑:「我知你返黎係為咩,不過你唔好開心得咁早,媽咪唔一定會比晒你。呢段時間一直係二嫂照顧媽咪,話唔定......」
確實,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能驅使他義無反顧地回來。
「咁咪仲好?你同昊山就一個仙都分唔到。」昊峰挺直了身子:「你唔好唔記得,我同Mona仲係法律上名正言順嘅夫妻。佢嘅錢,咪即係我嘅錢?」
「好,既然你咁有把握,咁我都唔潑你冷水住......」
「廢話少講,約左律師未?」
「咁心急?」昊兒聳聳肩,「幫媽咪搞掂身後事先啦,牌面嘢點都要做下嘅,費時啲記者亂咁寫。」
「唔緊要。」昊峰抬頭,看著鑲著金邊,光鮮亮麗的燈飾,緩緩道:「等都等左四年,唔爭在呢幾個星期。」
此刻,明月臉上露出一抹笑。起身,把滿手的玻璃碎片,摻著血與淚,扔進垃圾桶,不再留念。
碎了就是碎了,再怎麼修補,再怎麼軿湊,也變不回原來的模樣。
相似,但不相同。
釋然,是放下。
*
1987年10月16日傍晚,紐約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突然大幅下跌,逾5%。引起公眾無盡的不安、焦慮......
永來日報報館。
「老總,今次大鑊......」阿武急匆匆地衝進辦公室,連門也忘了敲。
「咩事呀?你順返條氣先講啦,慢慢黎。」阿進倒是不緊不慢,「你係咪黎幫阿Ben請假架?粒聲唔出走左去,佢冇事呀嘛?」
阿武擺擺手,連吸了幾口氣,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明知自己有哮喘就唔好咁趕啦...有冇帶藥呀?」阿進起身給他倒了杯水。
「唔好講阿Ben啦,佢宜家都...自身難保。」阿武擦了把汗,「老總,你冇買股票個可?」
「你知我冇掂股票好耐架啦,咩事?」
「紐約嗰邊個市,突然跌左90幾點!新聞都出左,我地做報紙嘅梗係要快啦!南華同星辰排緊版喇,阿Ben哥又唔知咩事,call極都唔覆機。我聽其他人講,先知原來佢買開股票......」
阿進嘆了口氣,「唔好等佢喇,叫阿耀坐住佢個位先,排版校對併埋一齊做,趕唔趕得切通知工廠嗰邊,今晚印出黎?計返錢比你地。」
「頭版印:道指爆跌,市景黑暗趁早甩手?」阿武想了想,「我問過其他報社,都係印啲差唔多嘅嘢,我地呢個標題絕對夠爆!」
阿進把他叫住,抬起手叫他別太早決定,自己則沉思了一會兒。
美國與亞洲有時差,東岸開市的時間較其他主要金融市場遲,道指暴跌時,剛好是其他市場的休市時間,香港也包括在內。換句話說,現在對股市,是沒什麼大影響的。今日週五,明後天均是週末,股市不開。
大後天星期一,才是關鍵。
「老總你話,會唔會係股災?」阿武面露愁色,若真演變為股災,對報館上下都有不可避免的影響,對經濟也是大規模大幅度的重創。這些對他來說,並無所謂,他擔心,不過是因為他也是眾多人中的其中一個散戶。
阿進吸了口氣:「曾經有人同我講過,股災唔係天災,而係人禍。」
「咁深奧......」
羊群效應。
即是人們受到其他人的影響,盲目跟從做同樣的事。只要有一個人放售股票,人們便會一個接著一個,陸續學著上一個人放售,漸漸形成恐慌性拋售,造成股市的大起大落。這,也就是股災的形成。
直截了當,只要穩住人心,便能避免災難。
「個標題要改一改。」
阿武皺了皺眉,表示不解。
「睇清市況,慎重買賣。」阿進堅定地說道:「就呢幾隻字。」
「但係咁樣...冇人會睇架喎!」阿武不太情願,「宜家黎搞特別,搞與眾不同,有咩用?」他深知老總倔強又執著,決定了就無人能動搖。幾年前阿Ben一事,便是最好的證明,與同事下屬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幫到幾多,係幾多。」阿進笑笑,「就咁話,辛苦晒。」
只有置身其外,才能恢復理智。
他不是上帝,沒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畢竟改變不了的,才是現實。
*
兩天,這種不安籠罩在股民心頭整整兩天。
道指大跌,這時候應該急忙放盤,止蝕離場。誰知剛好撞上週末,手上一塊塊燙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想扔,扔不掉,欲哭無淚。在自己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唯有祈求上帝,能放所有人一條生路。
人的恐懼,源於未知。
這兩天,對於榮木桐和Hugo來說,也是煎熬——興奮得睡不著。
10月19日,星期一,美國紐約。
一片片陰雲下,「噹、噹、噹」鐘聲響起,急促而沉悶。
交易大廳內,股民們緊張又焦慮地等待著,一反常態,沒有了平時的喧囂與呼喝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靜,令人心寒的死寂。所有人都在等,等待奇蹟的出現。
數分鐘後,道指開盤,跌去67點。轉眼間,賣盤湧起,引發恐慌性拋售,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把手中的山芋脫手。叫嚷著往前擠,高舉著股票,如餓虎撲食般不顧一切。踩踏,喊叫......交易所猶如馴獸場,當一群失性的野獸看上同一塊肉時,避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廝殺,啃咬。
某種程度上,人與畜牲,並無分別。
在蜂擁而至的滾滾賣盤的打壓下,螢幕上盡數翻起綠盤,絲毫不見半點紅浪,有跌無升。交易所內一片恐慌,各市場亦處於一片混亂之中。在這種自顧不暇的緊要關頭,誰能保持理智?誰又會伸出援手?只有上帝。命和錢——人一生最重視的兩樣。
很明顯,錢更勝一籌。
華爾街市場的失控,逐漸蔓延到全球股市,無人躲得過這場災難。
香港,9時30分準時開市。榮木桐正悠哉地品著酒,在大韋的辦公室,看著電視螢幕上同步的綠盤被紅浪一波又一波吞噬。
大韋一口氣吞了半杯,舒服地往椅背一靠:「Gordon哥,今次好彩有你!如果唔係,我宜家應該同班傻仔攬埋一齊,喊天又喊地。」他有幸躲過一劫,現在把Gordon當作救命恩人,像上帝一樣拜。
「唔只班散戶,全球經濟都會下跌,你間公司隨時都會受到無可避免嘅影響。」Gordon抿了一小口,「你好似一啲都唔擔心喎。」
「哼,呢啲嘢點輪到我擔心呀...我扯線公仔黎咋嘛!」大韋似乎說著氣話,也或許是他真的看淡了:「有錢分就得...係呢,你係點預測到有股災架?過兩招黎呀,等我都有機會出人頭地呀嘛!」
Gordon笑笑:「你估我係神仙咩。我都係估估下,放手一搏啫。災難可以預測,但冇得避免,唔好諗住做救世主,明哲保身先係王道。」
榮木桐贏在理智,與謹慎。
大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同外面的嘈雜,辦公室內放著令人神情舒爽的古典音樂。他隨著音樂的節奏動了動手指,配合著電視上逐步下跌的恆指,自己像極了能操控一切的上帝。他享受,沉迷在這種感覺中。
「你話,個市會跌到幾時?」
「全球性嘅災難,唔會咁快完。」Gordon挪了挪輪椅,對著窗外,高高在上俯視著街道上匆忙的人群。「災難只係一瞬間,往後長遠嘅影響同修復工作先係麻煩所在。」
「照咁嘅趨勢,應該仲有排跌...停市係宜家最好嘅選擇。可惜啦,休唔休市我地做唔到決定。連我地都要睇證監會、財政司佢地頭,今次決定失誤,一定入佢地數。」
「香港有機會停市,但華爾街嗰邊,唔停得。」Gordon輕輕轉著酒杯,酒服貼地順著杯身滑動,轉起個小漩渦。
這動作,大韋看得出神。
「華爾街係全球股市嘅風向標,同樣係股民嘅定心針,停左市必定會引起更加大嘅波動。就好似國家嘅首都咁,擒賊先擒王呢個道理,自古流傳。攻打一個國家,最直接有效嘅方法,就係取其首都。唔係因為佢夠繁榮夠昌盛,而係因為佢係個權威嘅象徵,係成個國家嘅中心,最重要嘅地方。」Gordon繼續道:「首都被攻陷,其他地方嘅百姓就會大亂。只要守住首都,就可以穩住民心。華爾街市場,就係全球市場嘅首都。都係同樣嘅道理,紐約交易所一定唔會比佢停市,點都要死撐落去。」
「穩到一時,穩唔到一世,治標不治本。」大韋感慨道:「今次唔知又有幾多人跳樓,希望佢哋放得晒股票啦。」
都說富人不知人間疾苦,他們只是經歷太多,對一切麻木了而已。
一夜暴富是何等感覺,大韋最有體會。
富人,也曾是窮人。
「唔係放唔放得晒嘅問題,佢哋根本放唔到。」Gordon冷冷道:「股票係雙方買同賣嘅交易,宜家呢個時勢,個個急住甩手。搵唔到買家,想沽都沽唔到。賣股票,都要有人肯買先得。」
榮木桐不在乎,也不關他事。
一無所有時,才是真正的無敵——不懼輸贏。
他看得出大韋於心不忍,可能是曾經同是散戶的緣故。人的優越感,來自比較。當成為強者時,往往會產生出對弱者的憐憫,以及自大與驕傲。
他們以為,王的位置,能坐一世。
同情,是善良,是正確的觀念。
但在商場上,這種同情心,是致命的錯誤。
「今次只係第一步。」Gordon舉起杯:「以後大把機會合作,多多關照,韋哥。」
大韋笑笑:「唔敢當。我呢隻麻雀仔,飛唔飛到上枝頭變鳳凰,就睇你喇!」
優雅柔和的音樂中,兩人輕輕碰杯,「叮」的一聲清脆聲響,輕鬆而愉悅。
在山上,大韋已經錯了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
*
華爾街上的紐約股票市場颳起了股票暴跌的風潮,爆發了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崩盤事件。道瓊斯工業指數一天之內重挫508.32點,跌幅達22.6%,創下自1941年以來單曰跌幅最高紀錄。6.5小時之內,紐約股指損失5000億美元。暴跌震驚了全世界的金融體系,如「多米諾骨牌」效應般一牆接著一牆倒。倫敦、法蘭克福、東京、雪梨、香港、新加坡等地股市均受到強烈衝擊,對所有股民來說都是最黑暗的一天,紐約時報稱之為「黑色星期一」。富翁一夜之間淪為貧民,數以千計的股民崩潰,在大樓上一躍而下......
10月20日,早8時30分,香港聯合交易所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
章主席把頭埋在雙手中,經過剛才激烈的一輪爭論,會議室迎來了首次的安靜。有人一聲不吭地用筆敲著桌面,有人焦慮地不時看看手錶,有人一頭霧水,滿臉不解地思考著主席提出的建議。
所有人都在等。
片刻後,鄭志城推門而入。一改平時斯文形象,門被大力推開,撞到牆上,一聲巨響在會議室內迴盪。他呼了口氣,整整衣冠,對著一眾目瞪口呆的委員代表們報以微笑,說了聲不好意思,隨後看向章主席。後者抬起頭,擺擺手示意其他人出去。有人多口說了句:這不合規矩,被章主席一瞪,便夾尾巴跑了。
「你到底想點?」鄭志城臉上掛著僵硬的笑。
「呢個係宜家最正確,亦係對個市、對民眾最好嘅方法。」
「你知唔知你做左呢個決定之後有咩後果?」他敲著桌面,「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紐約、東京、新加坡...唔好話全球主要市場,依家全世界有邊個市場停左?個個都撐緊,就算死都要撐!我用政府30億外匯資金黎救超託銀行,就係要保住香港嘅國際金融地位!你依家算點?自拆招牌自打嘴巴?章主席你癲夠未!」
「我咁樣做,係保障投資者嘅利益。比段時間佢地冷靜,等開市之後唔會再有恐慌性拋售,亦都係比時間紐約方面修復,盡力減低損失。我嘅出發點都係為香港好!」
「對外你當然可以咁講......」鄭志城俯下身,輕聲道:「大家咁多年朋友,你係咩人我最清楚。可以肯定,你唔係好人......」
「好!」章主席拍案而起,「你想畫公仔畫出腸黎講呀嘛...係!我係自私,我係為左私人利益!得未?」
鄭志城笑了:「咁你就自己癲個夠,唔好拖埋我落水。我好忙,晏啲仲有個會要開。」
章主席一個箭步上前堵著門,不讓他走:「你又有幾清高?用公帑救超託,唔係自私?唔好唔記得,你都係我老友......」
他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恆指只係跌左一日,我知呢個決定係有啲倉促,但係...如果再係咁跌落去,我會輸到渣都冇得淨。」章主席半帶哀求:「冇人大量放盤,恆指就暫時唔會大跌,我就有時間借錢週轉。班投資者都...都可以趁住呢個機會冷靜下,就唔會...唔會跳樓自殺咁傻,我都係為市民好。穩定大眾情緒,減少傷亡,對香港都有好處架係咪?」
「聲譽。我地做官嘅,咩都可以唔要,香港嘅地位一定要保得住!」鄭志城沉下臉:「我寧願比人吿貪污坐監,都唔想做千古罪人!香港分分鐘會成為全球唯一一個咁樣做嘅金融市場,即係同全世界講,香港冧左,香港頂唔住!以後啲人會點睇?邊會有投資者黎香港?就黎97,香港往後嘅發展係點,金融中心嘅地位仲企唔企得穩,就睇今次!你宜家咁樣做,同投降認輸有咩分別?出左事,民眾唔領情,呢個責任邊個孭得起?」
「我孭!」章主席暴起青筋,吼道:「官我可以唔做,錢,一定唔蝕得!」
鄭志城愕然,他沒見過章主席這副模樣,似乎完全失了控。他知道章主席利用職權,非法收受許多新上市公司配售的股份,一直從中獲利。被這次股災,徹底打亂了陣腳,隨時血本無歸,這件事也會暴露在ICAC面前。
是官,同時也是股民。
「只要你講一句同意,就得。」章主席冷靜下來,緩緩道:「所有都係我嘅決定,唔會燒埋你嗰疊。做埋今次,我就退休。幫埋我最後一次,你同我啲嘢,就唔會有人知。」
每個官,都抓著對方的把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形成了,所謂的「官官相衛」。
章主席脫下金錶,換上包裡準備好的普通手錶,指了指時間:9時正。即將開市,馬上就要見記者交代,只剩下半小時給鄭志城考慮。
半晌,他猶豫過後,點點頭。
半小時後,交易所大門緊閉,上面貼著張紙:香港聯合交易所委員會於1987年10月20日上午八時半的緊急會議上,一致同意由即日(十月二十日週二)起至十月二十三日週五止暫時停市。
權與錢,若只能選一個,鄭志城也會選後者。
有權,不一定有錢;但有錢,就一定能有權。
*
清水灣電影廠門外,Hugo一早便在此等候。十月天氣轉涼,吹了整整半小時的風,吹亂了特地搽上髮蠟的頭髮,吹得直哆嗦,雙腳打顫。他有點後悔,早知這樣,就不逞強做柴可夫了。
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見婷婷小步跑來,用紙袋遮著臉擋風。
「Sorry呀,個導演係都要拍多場先放人。睇你呢個髮型,等左好耐呀?」她有點委屈地說道:「我都唔想架,呢估個個都似你有假放咩...最多一陣請你上我屋企飲啖水當補數。」
「好喎!」Hugo賤賤一笑:「淨係飲水?唔做...其他嘢?」
「痴線。」婷婷伸手打了他後腦勺一下,笑罵道:「你有你忙,我都有嘢做架。家下停市啫,又唔係停工。我返去沖個涼換個衫,晏啲仲有場外景要拍,唔得閒陪你玩,搵日啦!」
Hugo無奈地噘噘嘴,接過婷婷手中的紙袋,邊走邊說:「行啦,帶你去攞車。」
「車?咩車?你夠錢買車喇咩?」
「好難搵位泊架公主!你公司又喺啲山卡啦地方......」
「喂,有大公司肯簽我已經係天大嘅幸運喇喎!話時話,你兩個好兄弟最近點呀?冇咩損失呀嘛?」
「錢永進呢個股票絕緣體點會有事呀?呢排永來日報好出位呀,佢要搞報館啲嘢不知幾忙。人地做左老總喇宜家,上流社會嘅人,邊得閒理我地呢啲喺中流社會苦苦掙扎嘅地底泥呀?」Hugo聳聳肩,「至於陸小鳳,我就唔知喇。佢不嬲冇記性架嘛,衰過一次,唔知會唔會衰第二次。」
「你話自己係地底泥好喇,我先唔係!」婷婷握起拳頭,滿是憧憬理想地說道:「我呀...唔係苦苦掙扎,係奮力向上爬嘅蝸牛。」
「係嘅,蝸牛小姐。」
「咩事呀?地底泥先生?」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
一個朝著目標前進,一個永遠停留在原地。
「又話有車?」走了半天,腳都酸了也不見車影。
「咁心急做咩啫,前面就係。」Hugo拖起婷婷的手,往前跑了幾步,轉個彎,一輛亮麗又酷炫的車映入眼簾。光滑的車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銀色的雙管排氣筒有著千萬跑車的風範。開著這樣的車兜風,敞篷且露天,浪漫中還不失霸氣。
婷婷先是一愣,隨後發出一陣爆笑。
「電單車?」
「我冇呃你,真係『車』黎架。」Hugo掏出車鑰匙,騎上車,看著婷婷,拍拍後座:「蝸牛小姐,賞唔賞面?」
不知為何,婷婷腦裡浮現出另一個男人,同樣騎著摩托車,請她兜風的情景。
「如果我唔賞面,你係咪會揼我喺荒山野嶺?」她也看著Hugo,眼裡有光。
Hugo伸出手,兩人相視而笑。
婷婷不再猶豫,握緊了他的手,借力爬上車後座,戴好安全帽。他擰了幾下車把,發出轟鳴聲,嚇得婷婷忙往前挨,緊緊摟住,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
「你膊頭硬到咁哽住晒...好唔舒服囉。」婷婷抱怨著。
「靠得住咪得囉。」Hugo雙眼滿是愛溺,看著她這副小鳥依人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幸福。
肩膀不夠堅硬結實,怎能幫你遮風擋雨?
這一刻,所有仇與怨,累與苦,全數拋諸腦後。
熟練地把帽上的擋風板往下一按,掛檔,擰油門,腳一蹬。黑紅色的摩托車,載著一對情侶,在大道上飛馳。冷風撲面,凌亂的髮絲在半空飛舞,穿過大街小巷,走過春夏秋冬。一陣暖意,竟不覺寒冷,應是前有太陽,後有你的緣故吧......
在他心裡,這輛車永遠不會停。只能期望著那人,一世也別下車。
兩人將永遠停留在最美的青春裡,最好的年華中。
各有各的天空,無法強求。但起碼此時,在同一片藍天白雲下,
我們還是我們。
*
「上週五,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突然大幅下跌,引致股民恐慌性拋售。恆指大跌,股市崩盤,史無前例宣佈停市四日,股民信心盡失。今日股市重開之後,恆生指數已經下跌超過650點,根據市場估計,全日跌幅可能會下跌超過1000點......」
阿斌聽著煩厭,索性關掉收音機,嘆了口氣道:「無啦啦停市幾日,睇怕好多人都走唔到啦啲貨。唉佢地一定係輸到趴街。又唔知幾多人,要跳樓喇......」
Gordon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不知內心有何感想。
「榮生,係咪呢一度呀?你以前係咪成日黎架?」汽車減速停下,阿斌從後車廂取出輪椅,安頓好後,想了想道:「榮生你要上呢個山頂,不如我車你上去呀?」
「唔洗,我自己上去。」他戴好手套,推著輪圈前行。
跟阿斌約好,三個鐘頭後約在另一邊的山腳見。一會兒還要回永安巷,與房東辦理退租手續。大韋在股災中躲過一劫後對他刮目相看,見他如此落魄潦倒,便把公司派的員工宿舍給他住。雖不是什麼別墅,但總比棺材屋好。這一切,當然也在榮木桐的計劃之內。
正好,兩個月。
重遊舊地,此次是別一番滋味。東山雖不及西山陡峭,但這兒近市中心,能看到的風景更多更美。最重要的是,這座山承載著自己以前不少的回憶。
四年前,四年後,物是人非。
開始的幾段路,在一個多月的鍛鍊以及經驗下,得心應手。東山,是出了名的多彎,只不過他沒預料到有這麼多彎。以前都是走中間的樓梯,直通山頂,不用費多少力便能輕輕鬆鬆扶搖直上。如今還想像以前一樣,簡直癡心妄想。他的情況不同前妻Noon,醫生說,就連外國最新的醫療也回天乏術。只能說,乃隆那支磨鋒利了的牙刷柄,刺得是真準。脊髓損傷,可以是暫時,也能是永久性的傷害。而榮木桐,不幸的,是後者。
他不知是喜是悲,是好是壞。
但若不是這張輪椅,他的計劃不可能成功。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是隻披著羊皮的狼,真正的狩獵者。
又是斜坡。
在心裡嘟囔著,深吸了口氣,硬著頭皮繼續前行。如往常一樣,左右手交替,一手推一手扶,身子前傾,實在沒力氣了才雙手一起推。這是他從失敗中,學來的技巧。
「先生,我幫你呀。」他感覺到身後有人上前,握住了輪椅把手。
不同上次,這回他能盡情不避諱地享受善心好人的幫助。
「唔該晒。」他感激地笑笑。
「榮木桐?」那人看了他兩眼,皺起眉頭,破口大罵:「你個衰人,累到我雞毛鴨血,累到我買嘅股票變晒牆紙呀!」
Gordon心生不妙,懊惱自己的失策:想必是遇到苦主了。
「你真係唔死都冇用!」還沒想到如何應對,那人突然往後一拉,鬆手,輪椅隨即失重下滑。
此情景,與上次極為相似。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
自己作的孽,將用同一種方式報應在自己身上?
Gordon急忙抓緊輪圈,急轉彎,穩住輪椅,再把煞車桿一拉,總算停住了。短短幾秒中做完這一切,後背一陣涼意,冒出冷汗。
這兒離山腳已有些高度,狹窄的斜坡小道,若不是他煞車夠即時,再過多半米就將跌下山,粉身碎骨。不死也廢,到時想翻身,就一輩子也不可能了。
若不是上次的經驗救了他一命,估計現在已經葬身山底。
榮木桐的出發點,是為了贏。而所謂的苦主,則是想置他與死地。
「贏錢嗰陣,唔見你多謝我?冇人用支槍指住你買架喎。」他冷笑道:「股場如堵場,願賭服輸!」
「你都有今日,宜家係個天收你呀!」那人丟下一句話,氣惱地走了,留下Gordon一人,默默摘下眼鏡,仰頭望天。
眼前一片模糊,但就算戴上眼鏡,他也看不清這世界。
你說上帝,是用什麼道德標準,來判斷正與邪的呢?
他用衣角擦了擦鏡片,一把抹去額上的汗水。有句話說得沒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相反,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再次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繼續前行,不管身影是多麼孤獨寂寞。沒有人再伸手幫助,靠自己,一下又一下推著輪圈,縱使目標是多麼遙不可及。
斜坡或樓梯,艱難或輕鬆,不論付出幾倍代價,只求登頂。
大霧瀰漫,高樓大廈在雲霧中若隱若現。遙望此景,不知覺中,眼前也是一片朦朧。回望半生,勤奮刻苦讀書,任勞任怨工作,恪守本分做人,換來了親人一個又一個地離去。到頭來孤零零一人在人海漂泊,茫無頭緒尋找著燈塔,最後迷失在大洋中。
他這一生,對兩個女人動過真情。一個是青梅竹馬的Noon,另一個,是晶晶。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懵然愛上不同的人,然後用盡一生來遺忘。兩人之間,根本無法取捨;兩人之間,不是舊愛新歡的關係。在愛的同時,也有恨。恨阿Noon,為何在他快將走出傷痛時出現;恨晶晶,為何在他願意放下一切時離去。恨自己,為何不能直截了當地拒絕;恨自己,為何不能一表心中的愛意。牽著Noon在河邊漫步時,他希望這是一輩子;摟著晶晶在月下相吻時,他希望這一刻便是永遠。
「我乜都可以唔要,可以唔要濚木,但唔可以冇左你。」這句話,是當時對晶晶說的。在其他人嘴裡,或許是虛情假意。但在榮木桐嘴裡,的確是發自內心。他真的可以放棄一切,因為在那時,愛大過了一切。
他找到了人生第三個燈塔,但很快,就被無情的大浪所淹沒。
娶阿Noon,是同情;娶晶晶,是真情。
兩人相識便是最大的錯。
命運,緣分。
如果榮木桐沒來香港,而是留在泰國等阿Noon,結局不會是這樣。
但如果他留在泰國與阿Noon開花結果,他不可能如此富有,不可能成功。
運轉,緣滅。
如果阿Noon的父母沒有棒打鴛鴦,他們會是最幸福的夫妻。
如果龍坤沒有將父親趕盡殺絕,他們會是令人羨慕的父子。
如果世間有「如果」二字,時間有「倒退」功能,該多好?
沒能力勸其他人善良,但可以把自己變邪惡。
晶晶走的那天,他再也沒了情。
他輕輕抹去眼角快將滴下的淚珠,閉上眼裝作若無其事般閉目養神。這一切的源頭,是十年前父親的死。那封信,他看了數遍,刻在腦裡,永遠揮之不去,成一道了不可磨滅的傷疤。不可能痊癒,就算結痂脫落了,也會有觸目驚心的傷痕。這世間,每人身上都帶著傷。也許隨著日月更替會逐漸遺忘,但在某日不經意看到時,所有傷痛記憶都會瞬間襲來。其他人傷在皮膚上,而他,傷在心裡。就像心臟穿了個洞,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要像填補,必須剖開皮膚,直視內心深處,直視那片無底深淵。
心,一直是人們不敢觸及的地方。有人說過,人格分裂的患者,都是曾經不怕死,挑戰直視內心的普通人。要麼戰勝,清洗一切污穢;要麼失敗,被黑暗吞噬。解鈴還須繫鈴人,最痛苦的記憶,是罩門,也是弱點。
想治好榮木桐的傷,除非父親馬勝利復活。
但同時,他也會迷失自我。
阿進仍保持著以前跟著Gordon跑步的習慣,途經此處。見他坐著輪椅,先是一愣,猶豫了一會兒後,走到他身旁,緩緩問道。
「咩事搞成咁?」
Gordon抬眼看了看阿進,扯了扯嘴角一笑,沒說話。
「呢啲係咪即係報應?」阿進繼續道:「你成日講商場如戰場,唔係你死就係我亡,其實你根本就錯晒。」
Gordon看向遠方,看著父親被龍坤踩在腳底拳打腳踢。每踢一腳,他的手就攥得越緊,指甲欽在掌心,攥出了血痕。要是能時光倒流,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談情說愛。而是回到1977年的泰國,眼睜睜看著龍坤葬身在火海,等火滅了再上前補幾刀。確保這個「殺父仇人」徹底下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就算要坐牢也無所謂。
爸,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冇後悔過。比我再黎多一次,我只會更加聰明。」他眼裡露出猙獰:「我今次,係輸在唔夠狠!」
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再讓父親失望。
狠下心的原因,只是想保護身邊人,單純的不想被欺負,僅此而已。
他要贏,要證明給父親看,他是強者——能保護自己的強者。
阿進看著他轉身離去,在這條路上,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看著這位曾經的良師益友泥足深陷,才發現自己原來對此無能為力。
沒能力勸服他改邪歸正,但起碼能讓自己保持善良。
記住他的惡,卻忘了他的善。
人生來並不賦予善惡,善被激發而生,而惡,是被逼出來的。
所謂壞人,也曾是好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