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集】

「愛已是負累,相愛似受罪,心底如今滿苦淚。舊日情如醉,此際怕難追,偏偏癡心喜歡你......」酒吧正放著流行歌手陳百強的名曲——《偏偏喜歡你》。
 
「Hey,Barry!仲係咁鍾意聽廣東歌?」酒吧老闆是個金頭髮的外國人,給他端去一杯威士忌,操著蹩腳的粵語問道。
 
他接過酒,抿了一小口,笑笑:「掛住香港啫。聞歌思故鄉,聽過未?」
 
「我淨係知你地中國人有首古詩叫咩...低頭思故鄉。」老闆撓撓頭:「既然你咁思鄉,點解唔返去?」
 




「乜我仲有面返去咩?」他自言自語道,沒再回話,只是低下頭悶悶地喝酒。
 
受人恩惠,反咬一口,是不忠。背叛拍擋,過河拆橋,是不義。拋棄妻子,推責卸貸,是不仁。不理病母,一走了之,是不孝。
 
一切的所作所為,是懦弱,是無情。
 
當初選擇離開,是沒勇氣承擔;如今選擇留下,亦是如此。
 
「Barry?Are you okay?」老闆滿是擔心地看著他,「做咩呆晒唔講野?」
 




他擺擺手,「諗起以前啲嘢,一時感觸啫。」
 
「未聽你講起喎,你以前做咩架?唔係咩有錢佬個仔呀?」
 
「痴線。」他毫不猶豫地否認,「我係富二代嘅話,你間club一早變hotel啦!」
 
「咁你驚乜啫?唔通你係通緝犯?」
 
見他黑下臉,老闆忙解釋:「講笑講笑,我多謝你都黎唔切!四年前如果唔係你,我間club點會生存到宜家?生意仲越做越好添!」
 




他這才笑開顏,「做人要向前看,唔好執著於past,亦都唔好停留喺present,最重要嘅,係要展望future。」
 
「學我講野?寸緊我呀?」
 
「周不時夾雜幾句英文,呢啲叫入鄉隨俗。」他無奈地聳聳肩,「橫掂我都唔諗住返去,應該要喺度長住......」
 
更何況,舊地已沒什麼值得留念的了。
 
其實這世上沒有敢或不敢,只有想,或不想。
 
*
 
向陽安老院。
 
阿進來之前,特意拐進隔壁街的巷子裡,買了包炒栗子。想想自己有大半年沒看望過父親,內疚之意下又買了瓶橙汁做補償,也是怕他吃栗子時噎著。負責照顧的姑娘每週都會打電話來匯報情況,幾年前轉去新的安老院,一直擔心父親不適應。聽到他不僅無恙,還跟其他老太太打成一片,才徹底放下心。




 
「爸!」阿進老遠便看到坐在草坪上的父親,小跑過去,把他扶上長椅。「做咩有凳唔坐,坐地下呀?同你講左好多次,地下污糟,係都唔聽...王姑娘呢?」
 
「栗子,栗子呀!」來叔注意到了阿進手上的栗子和橙汁,興奮地伸手想拿。
 
阿進把東西舉高,「咪住,你答左我問題先。王姑娘去左邊?佢唔係睇住你嘅咩?」
 
「佢...去左...」來叔仰頭想了想,突然一指阿進身後:「佢咪喺度囉!」
 
阿進一臉疑惑地回頭,王姑娘正領著身旁一身淑女打扮的年輕小姐。一頭長長的黑髮,如一瀉瀑布般垂直披在肩上。斯文地挽著腰包,步履輕盈踏上草坪,姍姍走來。與她清澈的雙目對視,愣了半晌,驚訝與欣喜展露無遺。
 
待那人走近,阿進才試探地開口:「你係...莉莉?」
 
未等她回答,來叔搶過栗子,揀出一顆放入嘴裡咬,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都要去驗下眼啦,嗰個係王姑娘黎架!」
 




那人笑著點點頭,沒多說,阿進也不敢多問。
 
「錢生你黎左喇?咁你同來叔傾下,唔阻你地。」王姑娘留下一句話,帶著莉莉走遠:「我帶莫小姐周圍參觀下。」
 
阿進目送著兩人走遠,往事浮上心頭,好一會兒沒出聲。
 
「杰仔,食栗子呀!」
 
「阿爸,我係阿進呀...」他把手中已經握出溫度的橙汁遞給來叔:「你自己食飽佢喇,因住哽親呀!」
 
「唔食栗子,食莉莉?」
 
「喂,唔好亂講嘢啦!」
 
「杰仔呢?」




 
阿進嘆了口氣:「我試過約佢一齊黎架,次次唔係我唔得閒就係佢有嘢做...你知杰仔做ICAC架嘛,大把野忙。咁啦我應承你,下次一定叫埋佢黎。」
 
「下次你地兩個黎,我要雙份嘅栗子!」
 
「得啦......」
 
「你幫我寄左信未?」
 
「寄左啦一早。」
 
「咁點解仲未有回信?」
 
沒回信是好事,阿進可不想榮木桐再跟父親扯上關係。
 




「阿爸,不如唔好住安老院,搬返黎同我地住?」他勸道:「杰仔唔得閒啫,我同姑姐都可以照顧你架嘛,帶埋你返工都得......」
 
「我喺度呀,不知幾開心。你唔好阻住我同阿花阿翠佢地玩啦!」來叔不耐煩地嚷嚷,「總之我...我點都唔會走架喇!」
 
「邊個阿花阿翠呀?上次明明係淑敏......」
 
「莉莉呀!」
 
「乜話?」阿進眼珠都快瞪出來:「你同...莉莉...玩?」
 
「喺你隔離呀!」説罷,來叔識趣地跑去跟不知是阿翠阿花還是淑敏聊天。
 
「阿進。」莉莉微微一笑,臉上泛起紅暈:「好耐冇見。」
 
阿進怕自己又說錯話,只是點點頭。
 
「做咩?認唔到我?定係太耐冇黎菲林明?」
 
「你仲喺菲林明做?」阿進一想不對,尷尬笑笑:「我係咪又講錯野...我嘅意思係...你變左好多。」
 
莉莉倒是不介意,「唔洗咁緊張,又唔係第一日識你。點呀?我係變靚左,定係......」
 
「梗係變靚左啦!」阿進搶著答。
 
「真係?」莉莉收起笑,指指額頭。
 
他這才發現,莉莉額上有道淺淺的傷疤,不近看難以發覺。再珍貴稀有、再晶瑩剔透的玉有了瑕疵,價錢也會大打折扣。人人都這麼想,就算阿進與眾不同,也改變不了什麼。
 
畢竟大眾的看法,才是絕對。
 
阿進猶豫著問:「點整傷架?」上一次的見面,是在路邊小檔吃飯,陸小虎請莉莉冒充他女朋友,討母親大人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便再沒相遇,更沒過問對方的事。
 
「幾年前嘅事,提起都無謂喇。」
 
「Sorry呀我以為你同唐昊峰......」後半句阿進自覺吞進肚,轉開話題:「你黎安老院做咩?」
 
「做我呢行,都有屋企人嘅。」莉莉越是笑,阿進就越是尷尬。
 
沒想到莉莉還記得自己幾年前對她說過的話。
 
「呢度都收幾貴,不如我......」
 
「我走先喇!」莉莉站起身,「得閒可以黎菲林明搵我。」
 
阿進再一次目送著她漸行漸遠,直到無影。
 
你說,走遠的是回憶,還是青春?
 
亦或是我們?
 
*
 
這幾星期,大韋和Gordon每早都約在山腳處等候,一起跑步。可能是腿腳不便的原因,每次大韋都要等十來分鐘,才見到他的影子。有時等久了,乾脆直接去Gordon家樓下接他,安全又省時得多。他也邀請過大韋上樓坐坐,開頭幾次都被婉拒,但後來大韋也勉強答應了。看到寒酸的屋子,簡陋的床鋪和無人打理導致亂七八糟的擺設,不知大韋心裡在想什麼。嫌棄?悲慘?還是慶幸?
 
慶幸自己有錢,不用住在這垃圾堆裡。
 
不管大韋怎麼想,主要讓他親眼目睹這般慘狀,Gordon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天Gordon比預想中早出門,兩人在路上碰面。大韋上前打了個招呼,輕車熟路地推著他上山。在最近的鍛鍊下,不僅身子輕盈了,手臂上的肌肉也健碩許多。山上晨運的人都會看到這一奇像:一人推著輪椅,一人跑著步。除上坡轉彎位,大韋會幫一把外,其餘的路都是他自己完成。慢慢跟上步伐,速度不亞於正常人慢跑。報紙也有登,在個不顯眼的小板塊裡,短短幾行字寫著:「前商界大亨榮木桐殘而不廢」。
 
殘而不廢,他喜歡這形容。不過那「前」字,像是譏笑。
 
「估唔到,你都幾有毅力喎。」又來到了初次相識的涼亭,這兒能一眼飽覽山下的風景。大韋扯下掛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你唔攰嘅咩?」
 
「你辛苦啲,又要跑又要推,唔該晒。」他皺皺眉:「你出咁多汗,抖多陣啦...驚你一陣暈低,要我拖你返去就弊。」
 
大韋臉上閃過一絲避諱,被他捕捉在眼裡。
 
「唉,都就黎10月,仲係咁熱。」大韋裝作無事,「我都係鍾意秋天,唔太凍又有風,啱晒跑步。」
 
「秋天濕氣重,我呢啲老人家頂唔順。」他配合地笑笑:「你做文員嘅都小心啲,唔好一坐就坐成日,間唔中起身做下運動,拉下筋骨。如果唔係,等你老左就有排受。」
 
「你又知我做文員?」大韋從沒在他面前提起公事。
 
「睇得出,仲係高職位嘅文員。時間咁充裕,返工前得閒黎跑步,唔驚遲到...除非你自己就係老闆。」他再想了想,道:「比我估下,經理?」
 
大韋豎起拇指,「你唔做偵探真係嘥晒!不過...點解你覺得我唔係老闆?」
 
「如果你係老闆,又點會肯幫我?」Gordon頗有深意地一笑:「狡兔死,走狗烹。人走茶涼呢個道理,冇體會過?」
 
大韋沉默了一會兒,俯視著山下的高樓大廈,緩緩道:「冇人當過我係人。」
 
Gordon期待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他也猶豫著開不開口。身旁這個相識只有短短一個月的人,卻是唯一一位能傾訴的朋友。
 
晚晚喝得爛醉如泥,對著一堵白牆哭訴的苦楚,誰又嘗試過?
 
大韋鼻子一酸,想大吐心中苦水,但開口時,只擠出短短幾句:「我只係分公司總經理,唔係啲咩大老闆,我...根本唔係做大事嘅材料。」
 
白日運動強身,黑夜借酒消愁;想說,卻不敢說。
 
有人求生,有人求死;有人貪財,有人貪權。而他,無欲無求。
 
半生人,半生鬼。現在,是個不倫不類的傀儡。
 
他,就是個矛盾的存在。
 
「咁你想唔想?」
 
大韋一愣,Gordon彷彿能看透他內心的掙扎。
 
「你想唔想做返人?」Gordon又問了一遍,看似嚴肅,卻帶著笑。
 
這個問題,他沒想過,也從沒有人問過。
 
如果兒時父母問他:想不想要弟弟?如果少時父母問他:想不想輟學打工?如果長大後,父母肯問他一句:想不想當大老闆?他的人生,不會是這樣。而現在,他理想的生活,只能在夜晚醉酒時,片刻的幻覺中浮現。他沒什麼鴻圖大志,也沒什麼遠大理想。不過是想在海邊,開間小店。賣風帆,教潛水,僅此而已。但如今,他還是成功了。
 
成功活成了父母期望中的樣子。
 
選錯算得了什麼?可悲的,是連選擇的機會也沒有。
 
一出生便跟著寫好的劇本活,父親走的那天,劇本停了,人生也沒了方向。
 
48年後的今天,他第一次,有了選擇權。
 
「想。」
 
他不想做老闆,只想找回方向,找回做人的尊嚴。
 
用最堅定的語氣,說出了最卑微的願望。
 
*
 
大強證券行,早晨還未開市,人稀少,只有員工在整理業務,準備一天的工作。Hugo特意換了身打扮,穿了件名牌西裝外套,燙得直挺挺,摸材料就知道是有錢玩意兒。繫上新領帶,把皮鞋擦得油光發亮,一改邋遢形象,好是神氣。
 
「唔遲又唔早,時間啱啱好!」指針指向12的一刻,剛好踏進門。
 
「Hugo,你可唔可以唔好咁準時呢?早啲返黎幫下手洗死嘅...」小惠忙了半天,沒好氣地說道:「你望下,全公司最遲嗰個係你呀!」
 
Hugo露出副賤兮兮的樣子,舉高手晃了晃手上戴著的金錶:「小惠姐,我隻新錶行得慢都冇計架。」
 
金錶想磁石一樣,把所有人都吸了過來,肥仔哥也不例外,屁顛屁顛從辦公室跑出來。一個個望眼欲穿,口水都快流下來,伸手想摸,被Hugo不客氣地打回。
 
「嘩囂哥你發左達呀?」
 
「搶左邊間銀行?預埋我呀下次!」
 
「唓,都唔知係咪真金...求其攞啲地攤貨出黎晒命就真!」
 
「望下,就黎閃盲我隻眼,仲有假?」Hugo把錶放在燈光下,確實閃耀炫目。
 
「堅喎...」
 
「喂囂哥,你邊度搵嘅咁多錢?成個人唔同晒喎!」阿才勾肩搭背裝熟絡,一臉賊像:「獨食難肥呀兄弟,介紹下咧...」
 
Hugo嫌棄地把他推開,在人群中掃了幾眼,把俊仔拉到一旁:「做嘢啦你地!男人嘅秘密,淨係同兄弟分享嘅啫。俊仔,我同你講。」
眾人罵了幾句便散了,各自埋頭工作。肥仔哥搓了搓鼻子,回頭見沒客人,拍拍口袋,推門離去。
 
「俊仔,我地入廁所傾。」Hugo故意看向一旁寫著帳本,實則豎起耳朵偷聽的阿才:「因住隔~牆~有~耳~呀!」説罷,把俊仔拖進衛生間。
 
「Hugo哥,其實我唔識......」俊仔想走,被Hugo一把拉住。
 
他看了看整個衛生間,一共四個廁格,三扇門虛掩著,唯獨最後一扇正對著通風口的廁門緊閉,門也上了鎖。每層都有固定的衛生間,但有時樓上樓下其他公司的員工也會上來借用。他不能確保裡面的一定是目標人物,但經過剛才的觀察,十有八九就是了。
 
這次失敗的話,就再來一次,反正公司貪錢的同事可不少。選俊仔的原因,僅是因為所有同事都知道,他和自己最聊得來。純粹是讓戲,演得更逼真而已。
 
裡面的人沒動靜,可能是聽到了兩人進來,整個衛生間一片寂靜。
 
「嗱,我囂哥最講義氣,有錢齊齊搵,絕對唔會搵兄弟笨。」Hugo開口道,搭著俊仔的肩膀:「你上次介紹嗰隻1134,堅有料,多謝晒!」
 
「吓你真係買左?」俊仔懊惱地急跺腳,「我講下咋喎!你...你嗱嗱臨放左佢啦,今次係好彩先會升啫,下次冇咁好彩架喇!」
 
「股票呢家嘢,有升有跌好正常啫,唔洗大驚小怪。」Hugo又揚起那金錶,「唔買唔知時運高,賺左先知好輕鬆!你望下我,著到身光頸靚,一睇就知係上流社會嘅人。我咁樣著出街,不知幾多人同我say hi,態度簡直係大轉變!」
 
「係,你有運,但係今日唔知聽日事,如果......」
 
「如果我知道呢隻股sure win呢?」
 
俊仔愣愣地看著他,一臉不可置信,覺得像是在吹牛,但他的表情如此自信堅定,又不像是在說笑。一時竟摸不清虛實,可能是自己太單純了吧。
 
「你...有內幕貼士?」
 
Hugo點點頭,湊近輕聲道:「係有內幕老闆,天機不可洩漏。」
 
俊仔還是半信半疑。
 
「總之,我向個天發誓,絕對唔會跣你。嗰個大老闆嘅消息,我唔可以透露太多?只可以同你講,佢係當時我跟榮木桐做嘢嘅時候識嘅,佢話升就升,話跌就跌,啲人叫佢...股壇勝手!」Hugo繼續遊說:「俊仔我知你最憎買股票,你父母單野...係對你幾大影響,之但係人唔可以停留喺過去架嘛!你睇下你,唔通你諗住成世喺證券行做打雜?唔娶老婆唔生仔?你夠膽講你冇理想冇願望?」
 
看俊仔猶豫的樣子,似乎有些動搖。
 
「股票可以害到人家破人亡,亦可以令人一飛沖天、出人頭地。」Hugo換了種語調,語重心長地道:「股票本身冇錯架,佢只不過係其中一種賺錢嘅工具。你應該憎嘅,唔係股票,而係買股票嘅人——即係你阿爸阿媽。但你又有咩資格憎佢地?」
 
「佢地唔買,咪咩事都冇囉!」他第一次見到俊仔如此激動。
 
「你有冇諗過,佢地嘅出發點其實係為左你?」Hugo不緊不慢地說道:「買股票,為左賺錢。越踩越深,係想賺多啲,想你有更好嘅生活,以後有更好嘅人生。」
 
只不過他們沒想到,自己的一走了之,才真正毀了兒子的一生。
 
錯的究竟是貪婪的人性,還是這無情的社會?
 
「佢地又點會想自己個仔咁頹廢?成世屈就喺呢度?」Hugo口才確實了得,不跟稿子走,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機會難得,有個賺錢嘅機會擺喺你面前。買,定唔買,聽你一句。」
 
良久,俊仔終於開口:「孖134唔係升好多,你自己講嘅?」
 
「我亦都講過,賺嘅錢可以翻倍。」Hugo笑笑,「借孖展。」
 
「老闆唔比架喎!賺可以賺好多,但係如果蝕...會蝕雙倍!」俊仔恍然大悟:「原來肥......」
 
Hugo急忙打斷:「我都知志強一定問長問短,佢份人係咁長氣架喇,所以我咪喺第二間證券行買囉。你考慮成點?我一陣去借多啲,順便幫埋你?」
 
「我...」俊仔猶豫不決,有意無意看了看錶:「開市喇,啲客黎緊,我...返去做嘢先。」
 
Hugo見狀也跟著離去,走前不忘回頭看看最後一廁格,還是無動靜。
 
從衛生間回公司,只有一條路。Hugo走出幾步,蹲下來繫鞋帶,叫俊仔先回去。後者應了聲,默默往前走,駝著背,留下個落寞的背影。
 
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在孤獨前行。
 
「俊仔。」
 
他回頭,疑惑地看著半跪在地上繫鞋帶的Hugo。
 
「我諗諗下,都係唔好喇...」Hugo沒抬頭,看似不經意地說道:「其實有時,係股票玩緊人。」
 
終究不忍心見到這年輕小伙子,像他父母一樣......
 
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越踩越深。
 
一條鞋帶,繫了五分多鐘。走廊的另一頭,肥仔哥甩著沒擦乾的手出來。Hugo起身,兩人擦肩而過。
 
一陣淡淡的煙味。
 
他微微一笑,計劃成功,一氣呵成。接下來,就交給「幕後老闆」了。
 
在利益的基礎上,動搖一個人的想法,不容易。
 
視乎每人的性格。
 
但穩固一個人的想法,很容易。
 
往往只需要一句附和。
 
*
 
10月12日 星期一 陰
 
自兩個月前開始,紐約股市便出現較大波動。上週10月5日至9日,美國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下降158.78點。今日開盤,仍然持續下跌,不見好轉。莫非1929年的災難又將重演?
 
Gordon停下筆,短短幾行字似乎有魔力般,把他的視線緊緊吸住。
 
幾日前聽大韋說,股東會上方世聰突然暫停所有項目,並提出集資,抽取100多億市場資金。在外界看來,是對市場前景極有信心的表現。但在這節骨眼上提出集資計劃,即是與正常思想背道而行。明明道指持續下跌,為何仍對市場充滿信心?難道不該保守起見,調動資金應變?表面上集資,背地裡暫停所有項目又是何解?利用供股,籌備資金,可以用來擴充業務,同時也能自保。
 
有誰不是表裡不一?
 
「知唔知你老闆點解要咁做?」數日前Gordon在與大韋晨運時問道。
 
大韋聳聳肩,「Jack哥做事不嬲都係一時時,睇心情架啦!再講,我呢個所謂股東,淨返投票權。佢地對我列名規矩——三不準:唔準講、唔準問、唔準提,只要投。」
 
「你投左同意?」
 
「我跟大隊,大數通過。」
 
Gordon沉思了一陣,方世聰的父親——比郎集團公司前主席是英國人,與美國有生意來往,或許是他收到了什麼消息?突如其來的重大決定,不可能只是任性。Mr.King怎可能任由兒子把心血敗光卻無作為?多半是有軍師在後指導,超託銀行一案的完美佈局或許也是如是。在香港有這等實力的大鰐,十指可數。
 
「Gordon?」大韋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係咪諗起啲咩?」
 
「有冇睇新聞?」
 
「有,你話財經定娛樂新聞?」
 
「道指跌左成個禮拜,你知唔知?」
 
大韋點點頭:「知,不過有升有跌都好正常啫,況且紐約嗰邊股市一直都幾穩定,近幾年仲升左好多添!我唔覺得有咩問題。」
 
大韋的想法,便是無知股民的想法。
 
這種僥倖,才是致命。
 
「有冇買股票?」
 
「有。」
 
「放晒佢。」Gordon堅定道:「唔好拖,今日開市即刻放。」
 
「吓?一次過放晒咁多?」大韋有些不捨:「咁我咪蝕晒......」想想不對,自己又不缺錢。賺不賺對他來說無所謂,只要公司一天不倒,他便能享受一生富貴。保住股權,比命更重要。
 
Gordon笑笑:「到時你想放,都冇機會。」
 
「多口問句,點解?」大韋開始對Gordon言聽計從,只因各有所需。
 
「你想玩股票,第一步唔係學點贏,而係學幾時走。」
 
在逆市中輸得最少,甚至不輸的人,才是最後的贏家。
 
這是個入場與離場,買或賣的遊戲。
 
「你......」大韋看他的眼神不同了,多了幾分敬佩:「點解你知道咁多嘢?」
 
他僅僅以微笑帶過。
 
榮木桐不是什麼神仙,他只是個理智的凡人。
 
*
 
臨近黃昏,路上車水馬龍,街上人來人往。單人行色匆匆,疾步而過。雙人則結伴而行,忙裡偷閒互寒暄、嘮家常。Hugo拖著外套,不緊不慢去報攤看遍了所有報紙的頭條,順便買了包煙,塞在口袋裡。
 
「美國個市唔係幾掂喎,不如唔好入貨住?」一旁有人說道。
 
「邊有講?」另一個街坊翻來翻去也見不到。
 
「我呢份永來日報就有,頭版雞乸咁大隻字寫住:買股票前請三思,道指持續下跌。」
 
「挑,今日咪升返囉!得佢一間報社有寫,實係想搏眼球啦,咁你都信?係你呢啲懵炳先會上當......」
 
「聽日先算啦,今日都收左市,講黎都冇用。」
 
「你係咪想賺錢架?想就跟住我買,你睇下你驚驚青青個樣啦,靠自己都難。」
 
Hugo聽在耳裡,沒發表意見,只是笑笑。
 
贏家賺的是輸家的錢,而莊家就負責操控一切來收錢。
 
沒有這班愚蠢的散戶自相殘殺,大鰐們又如何賺錢?
 
弱肉強食,才是生存之道。
 
他沒法改變,只能拼盡全力,讓自己成為強者。
目的地,是街角一間中式茶點小餐廳。朝服務員擺擺手,逕自走向3號包廂,推開門,面前已有一人在等候。
 
「五分鐘。」那人放下茶杯,「我仲約左人。」
 
Hugo對他很是尊敬,摸出剛剛新買的煙,紅裝萬寶路,進口貨。
 
「有嘢就講。」他顯然不領這情。
 
「係,唔記得左你食開雪茄。」Hugo知趣地收回煙,「我今朝去證券行check左,死肥仔已經借左50萬孖展。太南實業果然係黑馬,連續升左幾日,佢揼左有半副身家落去,我諗...係時候做嘢。」
 
「咁心急做咩?」
 
「如果佢覺得賺夠,抽晒錢出黎,咁我咪功虧一簣?」
 
「乜有人會嫌錢多?」他不以為然,「我要你做嘅野好簡單,你做到,就唔洗擔心。」
 
「我唔係佢肚裡面條蟲,控制唔到佢點諗架。」Hugo抿抿嘴,「既然你有辦法令佢升,點會冇辦法窒低個價?老闆,我跟你做嘢嘅時候都見識唔少啦!」
 
「你仲記得我係老闆?」他笑笑,「咁就應該聽晒我吩咐,四年前如果你聽我講,著草去台灣等風頭過左先返黎,宜家做左分公司老闆都未定。」
 
Hugo垂下頭沒說話,不經意間攥緊了拳頭。
 
他本可與愛人遠走高飛,在理想中的城市,相伴偕老。他本不需再爭奪名與利,他本不需再這般勾心鬥角。他本可享受,更好的人生。
 
一場牢獄,一切夢成泡影。
 
懂得開導別人展望將來,自己卻永遠陷入在過去。
 
「世事就係咁奇妙,其他人點都估唔到,仇人都會坐埋一條船。」再次抬起頭時,Hugo也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逐字道:「榮老闆。」
 
「你不如話,呢啲就係人性。」Gordon也毫不掩飾地說道:「敵人嘅敵人就係朋友,多個朋友,好過多個敵人。如果互相利用可以維繫到呢段所謂友誼,又何樂而不為?」
 
一間房間,兩個人。一個為贏,一個為錢。
 
兩段不同的故事,兩顆不同的心,兩種不同的想法。
 
同一個敵人,同一種恨。
 
兩人商定的計劃,是這樣的:Hugo得知肥仔哥融資買了股票編號1134的太南實業,便叫Gordon幫忙升高股價,讓股票保持上升的趨勢。這時候Hugo再上演一場好戲,間接慫恿肥仔哥繼續借孖展,確認其入股後即刻通知Gordon,讓他把股價壓至低位。逼迫肥仔哥斬倉,輸雙倍的錢,越多越好,無法翻身還債。Hugo便可藉機向志強舉報,志強為了保住證券行聲譽必定會將肥仔哥停職,他則成功上位,取而代之成為股票經紀。
 
「你想我點做?」
 
「比左三年時間你打理人際關係,搞成點?」
 
「呢層你唔洗擔心,只要比我做返股票經紀,自然大把客源。」
 
「唔洗我做嘢,今個月內,成個股市都會冧。呢段時間,你咪氹佢買多幾隻股,借多啲孖展囉。不過唔洗你氹,佢自己都會中個頭埋去。」
 
「既然係咁...借唔借孖展都冇所謂啦,佢一樣會輸清袋......」Hugo心軟,畢竟同事一場。肥仔哥平時待他也不薄,搏上位而已,點到即止就夠了。「你想......」
 
「迫死佢。」Gordon冷哼一聲:「一世都翻唔到身嘅,只有死人。」
 
Hugo先是一愣,隨即點點頭附和:「啱。之但係仲要等多一個月咁耐...我驚佢會改變心意,如果喺出事前咁啱放晒股票,咁......」
 
「怕咩?今次唔得,就等下次。」
 
畢竟貪念,是永遠不可能消失的。
 
Hugo看著Gordon,發現他真的變了。變得更有耐心,更自如。
 
更狠。
 
果然人輸過一次後,便不再懼怕失敗。
 
「你宜家只要比一樣嘢佢......」Gordon指指胸口:「信心。」
 
只要給人足夠信心,就能激發出無限貪念。
 
只有掌控這一點,才能在不知不覺中操控一切。
 
就像Gordon從一開始,便沒想過幫Hugo一樣。
 
太南實業的升,純屬巧合。
 
他不過是給了Hugo信心——能贏的信心。
 
每座城市,都有一處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人亦如是。
 
*
 
唐發集團前主席唐羅淑美女士,昨日凌晨於睡夢中安詳辭世。
 
如果用一字形容唐老太的半生晚年,那應是「悲」。
 
悲,眼睜睜看著子女背棄手足之情,為權明爭暗鬥;悲,唉嘆自己一生勞苦操勞,最終卻淪為操控利益的工具。
 
一個家族的衰弱,往往是從內部開始,一步步侵蝕、倒塌、封塵,最後化為灰燼。
 
離去,不見得是壞事。希望自己的一死,能停止所有紛爭。半生為公,半生為私。曾經,為了唐發集團用盡心血;如今,只為保住家庭而不惜一切。外人看到的,是個自利的前主席,但同時,她也是位無私的母親,一位守道的妻子。
 
若早知道財與權的代價是如此之大,她寧願選擇「家」。
 
唐發股價微微下跌,唐昊兒花了不少錢才穩住陣腳。這點在她預計之內,唐老太雖是前主席,生或死並不直接影響整個集團的運作。但唐老太的去世,也正正代表著唐氏家族再一次內訌的開始。不管如何分配,都不會是個滿意的結果。
 
遺產有限,貪念無限,正是這個原理。
 
昊兒在房內來回踱步,母親的離世,她當然深感痛心。但痛心與傷心的同時,更多的是擔心。
 
房門敲響,蓉姐端著杯熱茶進來:「小姐,飲杯茶先啦。你成日都冇食過野......」
 
「擺低得架喇。」昊兒笑笑,眼下有些黑印,憔悴了許多:「你幫我通知左大哥未?」
 
「啱啱同大少奶探完佢返黎,佢睇新聞知道左,成個人殘晒。佢話,老太嘅身後事,就拜託晒你喇。」這個家中,或許只剩下蓉姐,是真心真意。
 
昊兒點點頭,「大哥一時三刻返唔到出黎,二哥又唔知去左邊,屋企淨返我地幾個女人。媽咪唔鍾意張揚,就唔好對外講喇...出殯嘅日子,就今日晏晝。」
 
草草下葬,也是迫於無奈。她實在沒時間處理,況且是在這急需用錢的時候。
 
唐老太一早立下的遺囑,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表面上她似乎一無所有,古董首飾在替唐昊峰還債時差不多變賣光了,持有的股份也全數轉讓給了昊兒。但實際上,唐發老先生生前留下並交由她保管的房契與地契——各區的房產物業,以及所住的這間大屋,對地產商來說才是最值錢的。香港自九七問題塵埃落定,樓市股市共同快速發展,土地現在成了人人爭奪的第一目標。昊兒急需這些來做討價還價的籌碼,必要時還能作為雙重保險救市救公司。
 
簡單來說,房契地契落在誰手上,誰就能獨霸家業。
 
唐老太的遺囑,至關重要。
 
若落在其他人手上,昊兒將多一個敵人。
 
隱約聽到門鈴響,蓉姐前去開門。昊兒感奇怪,大嫂二嫂都在家,這時候來串門的,總不會是親戚朋友吧?她也跟著下樓,站在樓梯口張望。
 
不好的預感。
 
門一開,空氣靜止了,剩下杯子摔裂在地的聲音在大屋中迴盪。
 
二嫂周明月,緩緩站起身。
 
蓉姐既是驚喜,又疑惑地喃喃道:
 
「二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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