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有罪2》: 第八集
【繼上集】
立法局議事廳。
議員全數到齊,一切準備就緒,靜候著主席上台。上午十時正,鐘響過後,會議準時開始。起立,鞠躬,再一起坐下。楊議員對此程序已習以為常,正如同學生上早課般。兩年前,他是第一批由立法局間接選舉,功能組別十二人中的其一。在當時能做上議員,是風光,也是相當不易的一件事。賣官鬻爵,至古以來便是普遍,不足為奇。他憑的不只是家底,不單是背景,或許還有一些實力,一點正義。兩年前他初入政局,少不更事,以為立法局是個公平公正,能一抒己見的和平之地。實則,是個黨派相爭的擂台,官與民的戰場。超託銀行一事後,他便處處謹慎言行,明白了要想活,就得跟隨大隊的道理。
一句話,也有價。
也許是能享盡一生的榮華富貴,也許是能讓人傾家蕩產的天文數字。
是獎賞還是代價,就看你怎麼選。
「急切質詢。」講台上的主席對著話筒道:「我已批准陳木涓議員同白克倫議員根據規則,分別提出急切口頭質詢關乎應對1987年10月全球股災嘅應對措施。我會逐一請兩位議員提出質詢,由官員逐一作答之後,我再會請其他議員提問。我明白到今次股災深受市民關注,所以早日前我已作出聲明,只要議員提出嘅補充質詢與股災嘅處理有關,我都會酌情盡量容許議員提出。第一項急切質詢,陳木涓議員。」
陳議員整理了一下桌面的文件,與白議員打了個眼色。眾所周知,他們倆屬於同一黨派。一唱一和的雙簧技巧,楊議員早已領略。
「主席。美國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由上個星期一喺毫無徵兆嘅情況下大跌,引發全球連鎖性嘅股災,香港作為金融中心,股市嘅大跌影響到整個亞太地區嘅金融市場,導致經濟下滑,對未來亦都有長遠嘅影響。喺香港停市嘅呢四日中,全球其他主要股票市場仍然處於大跌嘅狀態。收到最新消息,今朝復市第一日,開市未夠15分鐘恆生指數就跌到超過650點。有專家估計,今日嘅全日跌幅將超過1000點。唔排除不可控因素,今次嘅跌幅極有可能會持續,甚至比預期所帶黎嘅影響更加大。請問財政司,呢一切係唔係都喺政府嘅預計之中?由上星期一至今,政府只係推行左一項措施——停市4日,亦都係政府所做嘅唯一一項,有冇成效就見仁見智。呢項措施,係唔係通過財政司嘅親自認可?此外,記者會上面對股災影響嘅隻字不提,只係一昧重申一切以市民利益為上又係何解?此次股災,係唔係真係好似政府所講,一切盡在掌握中?」陳議員說完後,滿意地坐下。表面上提出問題,一輪砲轟般的質疑,一堆可有可無的「廢話」,看似無稽,其實是在背地裡幫白議員其後的發言鋪墊。鄭志城一隻腳踩入了陷阱,卻還渾然不知。
「財政司。」主席看向鄭志城。
「主席。首先我要代表政府,衷心向主席您表示感謝,召開今日呢個臨時會議,等我地可以同各議員進行溝通而改善措施,更好嘅為市民服務。」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年,能坐上這位置的,絕非等閒之輩。客套的幾句開場白,同樣是「廢話」,但這也是個避免直面回答問題的婉轉方法。「亦都多謝陳議員嘅提問,等我用一個例子回答。天文台,引進全球最先進嘅技術,經過衛星二十四小時無間斷探測,無數專家評估,先可以推測出一個結論。晴天,或者雨天;多雲,定係大風。如果我問大家:天文台嘅職責係咩?佢所存在嘅意義係咩?小學生都識答,咪就係為市民報導天氣囉,等啲專家叔叔姨姨提醒大家今日落雨要帶遮,有颱風就唔好出街......但係天文台,係咪永遠準確?話到明係推測,就算有99.9%嘅把握,都會有0.01%嘅機會出錯。咁天文台係咪垃圾?咁啲所謂專家係咪廢物?報導話今日會落雨,你一早帶左遮出街,點知冇落到雨。你係怪天文台,定係個天?而嗰啲冇帶遮出街嘅人,又真係撞正落雨。話到明係不可控因素,佢地怪返天文台,冇即時派遮比嗰啲淋到成隻落湯雞嘅市民,滑唔滑稽?最後,有帶遮嘅人讚天文台好,冇帶遮淋病左嘅人唱天文台衰。至於天文台究竟做得好唔好,當然見仁見智。」
陳議員明顯亂了陣腳,他沒想到鄭志城會以這種方式回答。失措地看向白議員,後者笑了笑,以手勢告訴他別擔心。
「係咪一切都喺掌控中?好問題。如果天文台話,今次嘅颱風係世界末日,根本無可救藥,請市民自求多福,奉勸各位寫定遺書與家人告別......咁樣報導,會唔會更加合你意?」主席沒接受,也沒表示反對這種說法。鄭志城在最後,補充道:「請各位謹記,以上只係個例子。我冇講過,係邊度嘅天文台,亦都冇指名係香港。大家先入為主嘅話,我都冇辦法控制。因為每個人嘅個體,本身就係不、可、控、因、素。多謝主席。」
漂亮的一仗,楊議員在心中感嘆,不愧是老狐狸。這種臨場的應變,言語中的諷刺,引得大家深思,最後再把責任拋得一乾二淨,把所有人拉回現實。
一個天文台的例子,話中有話,完美解答了所有問題。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但誰是魔誰是道,在辯論會上根本無法分得清。
勝者為王,贏者,就是道。
「白克倫議員。」
「主席。頭先陳議員有提到,香港,係國際金融中心,全球主要金融市場之一。香港股市嘅升跌,分分鐘會影響到成個亞洲,呢個連鎖反應,隨時會蔓延到全球。所以政府所做嘅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唔可以出錯。以上呢段說詞...是否似曾相識?」
鄭志城身體微微一陣,如剛才的陳議員般暗自懊悔失策。兩年前,他天真的以為此黨派的議員與他站於同一戰線,如今兩位昔日的「戰友」提出會議申請時,他也沒加以防備。直到陳議員的苛刻相向,他才有所警覺。萬萬沒想到他們會同時調轉矛頭,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
陳、白議員一直以來幫的是政策,不是人。
「兩年前,政府接受超慶信託銀行嘅三讀會議上,你都咁樣講過。救聲譽,唔係救銀行,你嘅名言。宜家呢個市況,全球性股災,比起超託銀行破產嚴重過幾百倍。政府反而唔諗住救市?香港史無前例停市4日,成為全球唯一一個停市嘅市場,向全世界聲明香港市場頂唔住喇,唯有停市減損失喇!政府喺呢個時候,唔諗住救聲譽?全港市民,都等緊財政司你,調動外匯資金救市。請問,政府係放棄左市民,唔想救市......」白議員挑釁般地一笑:「定係冇錢救市?」
最後一句,直刺心臟,引起議員們一片譁然,主席喝止了好幾句,議事廳才恢復安靜。鄭志城把文件的一角揉出皺褶,急想著如何應付,或者敷衍了事。天文台的例子用不了第二次,遊花園的戰術也無法再重複。他這才醒覺,避無可避,自己已經完完全全陷入泥潭。
這是個局。
陳議員的任務,是引他出招,讓他短時間內舉不出第二個蒙混過關例子。
白議員的提問,才是致命的大招,逼迫他直面回答。
「財政司,請回答。」主席催促道,等著看戲一般。
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說道:「政府從來冇講過唔救市...因為事發突然,我地積極同唔同銀行集資,務求取得更多資金。救市一定會救,希望各位比多啲時間,等我地籌集到更多資金先對外宣布。」
「請問可否提供個準確數字?」白議員步步進迫,「反正您都需要對市民交代,今次嘅質詢會議,全程錄影。不如...就趁住呢個機會?」
鄭志城求助般看向主席,後者沒說話,似乎也在等著他的答案。
市民在等一句交代,而白議員,在等一句認輸。
咬咬牙:「二十億。」
低聲的一句話,被話筒無限放大,震耳欲聾,在廳內迴盪。
政府動用30億外匯資金接收超慶信託銀行,在股災期間只用僅僅20億救市。
白議員就是要鄭志城當著全香港人的面,承認自己的無能。承認當年的決定錯誤,承認政府的財政出錯。間接表明,挪用公款救市不是為民,不是為聲譽。
而是為己。
白議員滿意地點點頭,對著陳議員露出勝利的微笑。
「好,宜家係補充質詢時間。」主席環視台下,有人率先舉起手。「楊衛民議員。」
大家當然都想趁此機會,痛打落水狗。不是為正義,只是想出名,為所屬黨派爭一口氣而已。楊議員不一樣,他忍了兩年,整整兩年。這次會議,極有可能是他任期內最後的一次公開會議,也是最重要的一次。
兩年前,他退縮了;兩年後的今天,他要把失去的,全部奪回。
「主席。」他穿著同一套西裝,特地燙得筆直,與新的一樣,與兩年前相同的打扮。鄭志城抬頭看他,應該早已不記得了他這個小人物。他不介意,緩緩道:「財政司,您舉出天文台嘅例子,夠貼切。只不過您答漏左陳議員提出嘅一題,最重要嘅一題。」
陳、白兩位議員一愣,這一直跟他們打著對台的傻小子,竟然有同隊的一日。
「聯交所宣佈停市4日,是否經過您嘅同意?」
啞然,鄭志城徹底僵住了。
「沉默即係逃避,逃避即係默認,您教我嘅道理。您話您最注重聲譽,寧願用30億買聲譽。但係如今,停市呢個直接損害聲譽嘅措施,又係經過您同意,出自你手。您都幾矛盾喎!」楊議員輕鬆地笑笑:「財政司,您嘅一句『同意』,究竟值幾多錢?20億?唔止。我諗,一定多過用黎買聲譽嘅30億。」
婉轉的方式,說出最嚴重的指控。
又是一片譁然。
鄭志城啞口無言,承認或否認都是死路一條。現在楊議員是莊,他是閒。桌上的文件被揉成一團,如垃圾般跌落在地。
「您可以選擇唔答,除非......」楊議員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唔係財政司。」
兩年前,鄭志城用議員之位要脅;兩年後,輪到他用財政司之位報仇。
曾經,楊衛民為了保住議員之位,被迫妥協;如今,鄭志城若還想保住財政司之位,就只能承認。
在全港市民面前,間接承認自己受賄。
「係!我承認,係我受人影響,判斷錯誤。在此我向大家道歉,過幾日我亦都會召開記者會,正式作出交代。」鄭志城垂下頭,深深鞠了一躬。
楊議員不打算就此作罷,議員之位,他可以不要。
他深知此次無法把鄭志城拉下台,但只要一句話,便能剷除財政司底下的一丘之貉們。
除掉一個,是一個。
「係咪應該有人,需要為停市呢個錯誤決定,付出責任?」他再次語出驚人:「引咎辭職,好合理呀!你話係咪?財政司。」
鄭志城在此刻,格外渺小。楊議員高高在上看著他,正如當年,他也是如此蔑視著楊議員一樣。
看向名牌:楊衛民。他這輩子都會記住這名字。
楊議員呼了口氣:「多謝主席,我要講嘅,係咁多。」說罷,滿臉釋然地攤在椅子上,無比輕鬆。
彷彿聽到了掌聲,聽到了太太和兒子,在另一邊為他鼓掌。在會議上公然頂撞財政司,他不是腦子壞了,也不是突然開竅。正義的心一直都在,不過是被家庭的鐵鍊綁住了。為自己的同時,也要顧及家人,這是一生的枷鎖。他本以為,自己將會懦弱一輩子。直到半年前的車禍,解開了鐵鍊,打開了枷鎖。也讓他,再也無所畏懼,無所顧忌。
或許這是天意,上帝,想讓他當一回正義之士。
他成功了,成功奪回了尊嚴,成功找回了初心......
但同時,他也一無所有。
「老豆,點解我叫楊正凡?一啲都唔好聽......」腦海中浮現出回憶,兒子曾嘟著嘴,這麼問自己。
「因為爸爸想你做一個正義,但係平凡嘅人。」他挑逗地捏著兒子的小臉蛋:「唔好聽都冇辦法,等你十八歲再去改名啦!」
「咁你呢?點解叫楊...衛民?」
「衛,保衛人民;民,為民請命。係你爺爺幫我改架,好唔好聽?」
「我想叫楊衛國!」兒子舉起玩具手槍:「保家衛國!嘭嘭...殺晒啲壞人!」
「爸爸只想你平平凡凡,健健康康...你鍾意嘅話,等你成年,爸爸帶你去改名好唔好?」
只可惜,兒子永遠等不到十八歲。
偌大的議事廳,容不下一個敢言之人。不再是楊議員,他叫楊衛民。
衛,保家衛國的衛;民,為民請命的民。
接下來的路,他一個人走。帶著兒子的理想,走下去。
仰頭望著吊燈,眼裡有光的同時,含著淚
這就是正義的代價吧。
*
欲睡,卻難眠。
這幾天,他在一片半醉半醒中渡過。
面朝下趴在木板床上,一隻手垂在地,手裡還握著一滴不剩的啤酒瓶。一片狼藉,空瓶、塑料袋、煙盒遍地都是。吃到一半發臭的杯麵,湯面浮著幾根煙。成了煙灰缸,可惜了這碗窮人的佳餚。收音機裡斷斷續續播著股市快訊,吵著他煩躁,把酒瓶「咣當」一聲丟地上,雙手撐著身子,掙扎地坐起身。眼皮下是一對紅腫的雙眼,帶著血絲。加上黑眼圈、鬍渣和臭烘烘,皺成鹹菜乾的衣服,與街邊乞丐無異。
有家歸不得,公司去不得。現在的他,背著一身債,處處被通輯。渾身上下,只剩下兜裡的10元零錢。在這個屬於金錢的殘酷世界,沒錢,就是等死。在這租了三天,過了今天,就沒錢續租了。現在他面前有兩個選擇:一、露宿街頭苟且偷生。二、在剩下的幾個小時內,自行了解。
死,他不是沒試過。
嘗試了各種方法,研究了許久,什麼才是最輕鬆的死法。以前做股票經紀時,有聽客戶講過,也親眼目睹了不少熟客,照片從彩色變黑白。他不是個冷血的人,每個熟悉的人,就像是老朋友一般。但老朋友們的葬禮,他一次也沒去過。不是他不想,只是那些家屬,全把他當成了仇人。也不能怪他們,喪夫喪妻、喪女喪子之痛已經夠慘了。
就讓他們恨吧,起碼恨,也是一種活下去的動力。
就算去了葬禮,能說些什麼?說自己是幫死者買股票,間接推死者去死的幫兇?人是種奇怪的生物,一輩子都捉摸不透,甚至可以說是怪物。買股票輸了,怪的不是股票,而是那個經手購買的員工。照邏輯推算,其實罪魁禍首,是那個贏了錢的人。有輸才有贏,有贏就必有輸,萬年不變的定律。如果你知道,自己賺的是死人錢,你會不會發惡夢呢?這樣算來,全世界的每人,一生中都殺過人,只不過未發覺而已。突然冒出個天真的想法:如果大家互幫互助,保持著「雙贏」的原則,該多好?
但只要任何一人違約,就又變回了輸贏遊戲。
或許將來的你,就是反悔的那人呢?
他呆坐在床邊,雙目無神地看著一面空空如也的灰牆。
現在,輪到自己了。
自縊?環顧破房間,找不到地方綁繩子。再說,勒死的死狀極慘無比:舌頭外伸,眼珠圓瞪,頭部充血,還會大小便失禁,不合適。自刎?刀好找,問房東借了把小刀,藉口用來削水果。架在脖子上,發現刀太小,割不動。割脈吧,想起屋內沒熱水,要是傷口結痂了,血流乾了還死不去,被送進醫院更慘。他不想坐牢,也不想被人打死。試來試去,還是跳樓方便。準備就緒,把頭伸出窗外,只要用力一推窗框,一切就能結束。但關鍵時刻,他還是猶豫了。
連死的勇氣也沒有。
眼看將近黃昏,快入夜了,自己這麼躺了三天,還活著。似乎想通了什麼,也或許根本想不通,只是暫時不想了。撿起煙盒晃了晃,一根不剩。脫下外套,把頭包起來,像伊斯蘭教的婦女般,扶著牆出了門。
牆上又多了個手印,融入灰色中難以分辨。
誰還記得,它曾經也是堵白牆?
「喂,肥仔!買煙喇喂!」樓下報攤老闆一聲吆喝,嚇得他身子一震。
他把頭包得更密實了,湊近老闆耳邊低聲問道:「你...你咁都認到我?」
「你成日黎幫襯,熟客我又都會認唔出?就算啲人認唔到你個樣,都認到個肚腩啦係咪呀!點呀係咪買煙?」
「我...帶唔夠錢......」他緊攥著口袋裡的十元,始終沒敢掏出來。
「唔洗錢。」老闆遞給他一包煙:「等今次股災過左,再搵你入貨。呢包...當係訂金啦!留個位比我,下次上去我唔要排隊架!次次搵親你買股票都要等,麻鬼煩......」
紅了眼眶,他強忍著淚,抿起嘴搖搖頭。
要不得,也沒勇氣要這包煙。
「係喇,今朝有個男人黎搵你。又係好似你返工咁著西裝,望落幾斯文。佢問我識唔識你,我話識,跟住佢就......」老闆在零錢箱裡翻了半天,翻出張對折的字條,用膠紙封著。「佢就叫我交呢張嘢比你,我見係搵你先幫架!其他人,我收佢幾舊水!」
他疑惑地接過,怕是恐嚇或者追債信,不想讓人看到,特別是老闆。躲到巷子裡,才小心翼翼拆開......
今晚的夜空,不見星星,也找不到月亮。
夜總會的後巷,在嫖客眼中乃清靜之地。在外人眼中,是最噁心污穢的地方。
同時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低著頭,雙手插兜,幾步走進巷子裡,擾了不少熱吻中男女的雅興。他對這些美女們根本沒興趣,腳下片刻不停,直奔目的地。果然有一個男人蹲在排氣扇下等候,見他來了,拍拍褲子,拿起一旁的黑皮包站起身。
「嘿,我仲以為你唔黎添。」那人打趣道:「知你唔玩女人,專登揀左呢度見面...行入黎有冇作嘔?」
他沒理會,又走近了幾步,兩人始終隔著兩三米距離。
「係你寫嘅字條?」
「咁大隻字,署名下款都寫埋,仲唔係我?下次簽埋名比你?」
「你話會幫我,點幫?點解要幫我?」
「審犯咩宜家......」那人稍稍一往前,他就退後。「洗乜咁驚啫,我係想篤你出黎嘅,就唔會大費周章行勻三分一個香港嘅報紙檔搵你啦!你幫過我,平時又咁照顧我咁睇我,你有難我翹埋雙手唔幫,咁仲係人?」
他沒說話,但放鬆了警惕,喃喃道:「你點幫我?連我自己都幫唔到自己......」
見此狀,那人微微嘆了口氣:「凌晨一點,西環碼頭,有大飛幫你著草,紅藍色。」
他愣了愣,「我邊有錢......」
「我幫你搵左蛇頭,呢度五萬。」那人把包丟給他,「夠比架喇!淨返嗰啲,當係生活費。總之你一過到去,做咩都好,係生係死都唔關我事。」
還沒恍過神,一切來得太突然。
一直沿著死路走,不曾想快到盡頭時出現了分岔路,另一條幸運地直通出口。
「點解......」
那人不給他發問的機會,「走啦!呢度離碼頭有啲距離,船家唔等人架,你遲到唔好怪我喎。」
張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喂。」那人似乎想起什麼,隔著兩米,朝他笑笑:「其實樓下嗰間車仔麵,味道認真麻麻。」
他也揚起了嘴角,轉過身,眼淚再也憋不住,不爭氣地一滴又一滴流下,落在手裡捧著的黑包上。包裡的,是五捆現金,還有一包煙......
紅裝萬寶路。
兩人默契地漸行漸遠,沒有道謝,也沒有道別。
但彼此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
*
永來報館。
阿Ben腳下帶風,直奔總編輯辦公室。請了幾天的假沒上班,一回公司坐到位置上,椅墊還沒坐熱,就彈起身。上次他不辭而別,沒到下班時間,一支箭般衝出去,引得同事擔心又好奇,背地裡說了不少閒話。這回又是如是,但不是奔著大門而去,也沒帶上背包,手裡只是抓了一張紙。
來到門前,停下了腳步。猶豫片刻,收回握著門把的手,先敲了敲門。得到應許後,才輕輕推門而入。
「老總。」他舉起手裡的紙,一張支票。正想著如何開口,阿進伸出手,示意他不需多說。
「公司開左會,宜家股災對市場影響咁大,大小企業冇間走得甩,全球經濟下滑係梗架喇。我地報館知名度同銷售量一直都麻麻,捱唔捱得過呢關都未定......橫掂都就黎到年尾,所以今年公司就決定提早出糧比員工,計埋花紅獎勵,仲有未報銷嘅各種公費,差唔多係呢個數。睇下啱唔啱,有冇計漏?」
阿Ben緊緊捏著支票,看著上面的數字,紙的一邊被捏出了皺褶。一陣無聲的掙扎後,咽了咽口水,堅決地放下。皺起了一角的支票,又回到了阿進身前,靜靜躺在辦公桌上。
「計多左,唔要得。」阿Ben面不改色,沒表示出不捨或失望。
阿進沒收回,往前推了推,支票離阿Ben更近了點。
「冇計錯呀。你幫報館做左咁多嘢,應得嘅。」
「我成年嘅工錢得嗰六萬。依家淨係兩個月加花紅,點會有十萬咁多?」阿Ben態度強硬,說什麼也不肯收。
是不敢,還是不想,無從得知。會不會是老總給他救急的錢?收到支票的當下,他就考慮過這一點。那天突然離去,對同事們解釋說是趕著去學校接女兒放學,表面上看著無異樣,看來他們信以為真,成功過了關。但萬一阿進知道真相,也就是說,這錢確實是借給他救急的。
無功不受祿,他也有自己的原則。
況且借錢的那個「好心人」,是錢永進。在公在私,都不能收這錢。
他要錢,但更要面子。
「阿Ben......」阿進斟酌著詞句,似乎難以啟齒:「啲錢,多係多左...但真係你應得嘅...你唔收呢筆錢,我個心過意唔去。」
阿Ben皺了皺眉頭,意識到阿進話裡有話,事情可能沒那麼簡單。
「不如講白啲?我唔明。」他冷聲道,「老闆同下屬之間講嘢,無謂兜圈。」
阿進微微低下頭,抿了抿嘴:「你的確好幫得手,捱得苦唔怕攰,做事又快又謹慎,平時返工都好少遲到......」
接下來的讚美,他無心再聽。話以至此,再明瞭不過。
某天你收到一筆錢,是上司提前派給你的工資結算以及年終獎金,跟你語重心長地談人生大道理、未來前景等等,還好心回顧你在公司工作的日子,專挑優點來誇。這般反常的情況,要麼,你跟老闆是極其要好的朋友或是親人。要麼......
「你想炒左我?」
阿進沒承認,也沒否認,低聲道:「我頭先講過,股災對全港影響甚大,報館嘅人手方面都要調整......」
「得,你唔洗講。」他兩根手指捏起桌上的支票,在半空搖了搖:「乜原來,我對你黎講,淨係值嗰十皮嘢?」
「你想要幾多?開個價。」阿進也不再掩飾,直白了當:「三萬係人工加花紅,仲有嗰七萬...我驚你一時間搵唔到新工...咁多年朋友,呢啲就當係補償。」
「係囉,咁多年朋友。77年,你初入行做記者,我都算係你半個師父。依家,你做左老總,做埋我上司添,幾威水?計計下...啱啱好十年。」他笑笑,鬆開了兩指。
再昂貴的支票,也只不過是一張薄紙。如枯花落葉般,緩緩飄落,無力地躺在地上。阿進默默移開了視線,不為所動,心亦無波瀾。
「十年,十萬。即係一年,365日,淨係值一萬。」說罷,朝那張支票狠狠踩了一腳,清晰可見的腳印,使其更為加骯髒下賤。
「對唔住。如果唔係股災...我唔會咁做。」阿進苦笑道:「夠唔夠?唔夠我再......」
「如果我話,我唔要錢,你仲會唔會比我喺度做?」不等阿進回答,阿Ben搶先一步大吼道:「唔會!因為你根本係有心踢我走!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明明大家嘅出發點,都係為報館好,點解你咁硬頸?點解你唔可以聽下人講?點解你一定要執著己見?你講嘅就係道理,其他人講嘅就係垃圾...你以為咁樣係清高,係正直?」
阿進低著頭,任由他罵,讓他把憋著兩年許的怒火,發洩乾淨。
這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係自私呀!一直以黎,你淨係諗自己,迫所有人跟住你嘅原則行!好啦,股災喇!報館點算呀?班兄弟點算呀?你有冇諗過佢地架!」
到現在,他還想著公司。
「鬧完啦嘛?」阿進擦擦鼻子,吸了口氣:「我仲有嘢做。」
阿Ben盯著腳下,良久,點了點頭。最終還是彎下腰,撿起那張廢紙,小心翼翼擦拭一番。擦得去灰塵,永遠擦不淨那腳印。
踩,是對上司的不滿;撿,是對生活的妥協。
「阿Ben...保重。」
「大家咁話,老總。」
一個心中不忘「義」,一個眼裡只有「德」。
人,只分善惡,從來不分對錯。
*
「點呀你?叫左你唔好買股票架啦......」
「好...好彩我聽左囂哥話,冇買到啫!不過你個哎...哎吔兄弟就冇咁好彩咯。」
「佢?佢有事點解唔同我講?」
「其實佢都冇同我講,係尋日佢問我借...借錢我先知架。」
「佢問你借錢?你地好熟架?」
「麻麻地咋,咁先驚呀嘛!唔熟都厚...厚住面皮黎問我借...不過你知啦,我舖頭仔生意唔易做,點會有咁...咁多錢借比佢啫!再講啦,股災喎宜家!邊...邊個肯借?喂,你唔係想幫...幫佢呀?」
「西環上下舊街坊,我最富裕。佢朋友唔多,冇買股票手頭又鬆嘅,可能得我一個。」
「但係你...你同佢有牙齒印架喎,佢條頸硬過石又咁...咁要面,肯收至奇呀!」
「華聯嗰邊...仲要唔要人?」
「欸你咁冇記性架!好耐之前請你飲我特...特製薏米水嘅時候,同你講嘅一大堆嘢你...你唔記得晒呀?啲台詞我背...背好晒架,早知你記性咁差,我就......」
「得啦...佢蝕左幾多?」
「七萬。」
*
「咩話?辭職?」阿杰一臉不可思義地看著阿國,「你...講真架?」
他放下酒瓶,點點頭:「考慮緊。」老闆過來收拾地上的空瓶,順便又叫了半打啤酒。
「考慮緊即係仲有商量啦!其實到底發生咩事啫,呢幾個月你成個人唔同晒,做嘢又冇以前咁搏,次次早會道心不在焉咁嘅?」阿杰按住他準備開瓶蓋的手,「不如你講出黎,等我幫你分擔下呀?或者...或者我幫到你呢?」
他甩開阿杰的手,一言不發,舉起酒瓶往肚裡灌。
「阿國你唔好......」阿杰硬搶過瓶子:「你唔好咁樣懟法啦!傷身架!」
阿國彎下腰咳了幾聲,捶了捶胸口:「啲人話,酒醉三分醒,只有飲醉左,先會知道自己真真正正諗緊啲乜!嗰三分,係現實中我清醒嘅意識,你唔洗理我,我知自己做緊乜...我就係想...想要嗰七分醉,我想知內心,真實嘅諗法。」
阿杰心疼又無奈地把酒瓶還給他,半是說理半是哀求地道:「你唔走得架!你走左,我地咪冇左個阿頭囉?Janet、兆波佢地,仲有我點算呀?我知係你哀求羅sir佢先比我復職,乜都要由頭黎過,重新培訓,重新考過個試...嗰段日子,係我人生中最灰暗嘅時候,多得你同婷婷一直喺我身邊陪住我,我先捱到架咋!我成日都怪自己懦弱,冇你咁勇敢,又唔夠大哥果斷。我有事你地個個義無反顧咁幫我,但係輪到你有事,我...我先發覺原來自己簡直係廢柴!你有勇有謀,係做ICAC嘅材料,唔可以冇左你個人才架。如果要辭職...嗰個應該係我。」
「我冇你講得咁偉大...正直?勇敢?」阿國笑笑:「我去報名面試嗰陣,個考官都話,我會係做呢行嘅材料。佢問我,點解要做ICAC?我話:『我想為民請命!剷除社會上面嘅人渣!』佢讚我有目標,有吉士......」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下,看向阿杰問道:「你知唔知點解我想做ICAC?」
阿杰搖搖頭。
「因為ICAC夠威!人工又高!當初去報名,我只係想學人追女仔咋!」阿國一拳捶向桌子,大聲喊著,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是什麼偉人。等他緩過氣,呼出口氣緩緩道:「第一日上任,我就幫自己訂立左兩個人生目標,我發誓,一定會跟住黎做。第一,令表妹對我改觀;第二,毋枉毋縱,唔冤枉好人,都唔放過任何一個衰人...宜家我先發現,原來我兩樣都做唔到,做唔到呀!一直以黎我所做,認為係啱嘅嘢,全部都係冇用架!」
第一個目標的失敗,阿杰理解。但第二個,他不是做到了嗎?
「毋枉毋縱,你冇錯呀......」
「我曾經都以為,自己冇錯。但實際上,我地全部錯晒。」
阿杰聽得一頭霧水:「你講咩呀,你飲醉喇......」
「冇!我宜家所講嘅,先係我心入面最真實嘅嗰句!」阿國激動地拍案而起:「冇罪嘅,比我地送入去坐監;有罪嘅,一係無罪釋放,一係仲逍遙法外!我地,一個二個都係幫兇!係比人利用嘅旗,係上司嘅扯線公仔,天真又無知嘅傀儡!」
「阿國你坐...坐低先啦,冷靜啲。」阿杰從沒見過他如此暴躁失控,與平時冷靜理智的模樣大相逕庭。
「兩年,查呢單案,足足用左兩年。淨係個鬼佬上司一句,就前功盡廢!啲功勞送比其他同事就算...但我地係將,兩年嘅血同汗,所有心血,就咁拱手讓比嗰啲貪贓枉法、無法無天,社會上面嘅人渣呀!」
「你講緊...超託銀行?都close左file啦。」阿杰試探著問:「係咪有啲咩...係我唔知架?」
阿國全身無力地坐下,聽此話後一愣,反倒冷靜了下來。該告訴他嗎?他也是ICAC探員,有知情權。看著他真摯的目光,阿國只是動了動嘴唇,沒發出半點聲音。
現在的他,是清醒的。阿杰的問句,把他拽回現實。
「冇事,係...係我飲醉酒,發下爛渣啫。」阿國一扯嘴角,僵硬地笑了笑。
沒錯,一切都成定局,再說什麼都是無謂。
謊言,是無情的掩飾,也可以是溫柔的保護。
「真係冇嘢?」阿杰半信半疑:「既然係咁...頭先你話想辭職嗰句,不如就當冇講過?」
找不回初心,就是找不回自己。
「係咩......」阿國摸摸後腦,「乜我有咁樣講過咩...酒後講嘅嘢點可能當真?」
「咁就好喇!你知唔知你頭先差啲嚇死我,話咩自己唔配做ICAC,又話比人利用...總之講埋啲我唔明嘅嘢啦!你宜家冇事啦嘛?」
阿國笑著搖搖頭,問道:「係呢...點解你有警察唔做,走黎做ICAC?」
阿杰輕嘆了口氣,從牙縫中擠出一字:「想。」
「想?咩想?夢想?」
「你知唔知夢想,同理想嘅分別?」阿杰抿起嘴,臉上浮起笑,彷彿回到了天真又稚氣的童年。「夢想,係個虛幻嘅美好世界,夢醒左,就咩都冇晒。而理想,係步入現實社會中,為自己訂立一個...理智嘅願望。」
擺在眼前的,沒有想,或不想。
只有做,或不做。
「我做ICAC,係理想。」
沒有人,生來就想做英雄。
或許連「英雄」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有能力勝任,就莫名其妙地被世人追捧。
「係阿哥想我做,係阿爸同姑姐想我做,係身邊所有關心我、想保護我嘅人叫我做警察,叫我做ICAC。佢地話,冇可能保護我成世...所以要我學識,保護自己嘅能力。」阿杰緩緩道:「一個係願望,而另一個,係期望。」
阿國才想起,當初阿杰做ICAC,或多或少是因為他。
阿杰入職那天,他受到了阿進的囑託:好好照顧弟弟。
「所以你聽佢地話,明知自己做唔黎都頂硬上,點都唔肯辭職,轉過第二份工?」他嚴肅地問道:「咁辛苦折磨自己,值得咩?」
後者也認真地點點頭:「值得。」
原因很簡單,只是為了不辜負身邊人的期望。
而阿國,也找到了堅持下去的理由。
「放心,有我幫你。總有一日,你會成為獨當一面嘅男子漢。」他搭著阿杰的肩膀,高舉酒瓶,仰頭喝得一乾二淨,把愁與恨、悲與苦全部灌進肚裡。
假如某天,沒有了儆惡懲奸的壯志,沒有了撥亂反正的能力。身在官位,起碼還有一絲餘力,保護身邊那些對他曾有過期望、賦予過真心、施捨過愛意...那些值得守護的人們。
初心與原則,都只是夢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