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生日之前幾天,我按照她給我的麵包店地址去了香港仔一趟。

我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無知的程度大約是,在看過彭浩翔的《香港仔》之前,我還以為香港仔是香港島的別稱。

直到現在都無法接受,有一個跟自己這麼接近的女孩子,就在這個我一無所知的地方長大。(當然,事實上本來我對於調景嶺也是接近一無所知。)

南港島線正式通車之後,這邊的市民生活好像容易了少許,連錦上路都有地鐵站,很難想像附近方圓百里也沒有鐵路網絡的生活。

我按照詩晴的指示,從海怡半島站下車,然後轉乘俗稱「艇仔」的快艇,飛快的橫過一片像河又像溝渠的避風塘。坐這種艇仔的感覺跟渡海小輪有很大的差別,速度快、整個人會隨着海浪而左右搖曳之外,聞起來是一陣會上頭的汽油味道。



艇很小,船長是一個中年伯伯,乘客跟他的距離都很接近,有些應該是香港仔的居民,他們在高聲聊著,我在旁邊聽着。

充滿水上人口音的對話,配合著快艇摩打的咆哮聲,海浪拍打着船身,各種奇怪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我居然沒有覺得吵耳的感覺。

從鴨脷洲成功渡海到香港仔,晴說的麵包店應該就在不遠處,我卻誤打唔誤撞的走到魚市場附近。之前有聽過晴說有關魚市場的故事,在她小學的時候,他的爸爸偶爾會到這裡賣魚。

當然,下午時分的魚市場早就關門大吉。

晴說,魚市場一定要清晨時分運作,因為法例禁止大部分日間捕魚的船種,因此在香港海域附近作業的漁民以及漁船大多都只能在晚上工作。



所以在清晨時分,漁獲最新鮮的時刻,便是他們分貨、買賣的時刻。

後來,香港醞釀立法禁止拖網捕魚,她的父親也趕緊換了另一種漁船,捕魚的地點亦離香港越走越遠。所以由高小開始就沒有再來過魚市場。

直接間接之間,亦令她失去了母親。

「咁你係咪好憎呢條法例?」我問過她。

「唔憎啊,事實係拖網捕魚對環境真係會產生好大嘅問題。捉魚係夕陽行業,就算我地唔變,個社會都要變㗎啦。我地屋企,單純係無意中嘅犧牲品,就算係幾聰明嘅人都諗唔到啦!」



「你真係樂天得無話可說。」

幾經辛苦,我走回香港仔的鬧市。這個地方跟道路寬闊、規劃完整的調景嶺完全相反,狹窄的行人路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大約只有0.1個身位,因為附近都仍然沒有鐵路站的關係,巴士和小巴不停在道路中穿插出入,車來車往。

我開始明白為甚麼晴會覺得在將軍澳區的生活有點難適應。

在她成長的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啊。

在人群之間,我找到了「海豚麵包店」。

店內有一個應該四十出頭的中年女人,還有一個應該是二十來歲的工讀生少女,女人落手落腳處理蛋糕和麵包,少女則負責在櫃檯收錢以及聽電話。

從進入店舖的第一秒,我的眼睛完全無法停止注視中年女人,她長得比我看過與她年齡相約的女性都漂亮和年輕。

當然亦有機會是我對於她年齡有估計上的偏差,但她又散發著一種某個年紀才有的女人味。倒是最令我感到特別的是,她給我的感覺很熟悉,好像是那裏見過的人一樣。



「你好,我係嚟拎蛋糕。」我對工讀生說。

「請問係邊位訂嘅蛋糕?」她問。

「羅詩晴。」我說。

「老闆娘,詩晴個蛋糕啊。」

中年女人聽到之後沒有回應,只是急步跑去雪櫃拿出蛋糕,卻又步履蹣跚的走向我,緩緩把蛋糕遞向我,但又突然縮手。

「啊,蛋糕幾錢?」

「你係晴晴既邊個?」她問。



「我?我係佢朋友...嚴格嚟講係補習哥哥。」我有點不知所措。

「佢...最近點?」她問。

我明白了。

她是晴的媽媽,難怪暗地裏有幾分相似的感覺,亦是如此才一直吸引着我的眼球。

「...佢好好啊,呢一年佢好俾心機讀書,應該可以順利入大學。佢最近啱啱去完日本遊學團,玩得好開心。」

「咁就好...」

「啊,不過佢去日本個時整親隻腳,所以先唔可以親身過嚟。」

「唔係咁...」詩晴的媽媽突然哭了,用手背輕抹眼淚,大概是製作蛋糕時的習慣。



「我有新嘅家庭,我知道佢可能好討厭我。由中學開始,佢每年都係叫朋友過嚟拎蛋糕。所以...佢已經好耐無過嚟。同腳傷無關。」她嗚咽地說,旁邊的工讀生為她遞上紙巾。

「個傻妹每年生日都要食我整嘅天使蛋糕...所以一聽到個名同埋日子,我就知係佢。」

她接著說,「每一年我都會喺蛋糕入面夾一封信,就算生意唔好,我都唔想執咗間鋪頭...我唔想連唯一同佢嘅聯繫都冇埋。」

對了,大概是這個原因,詩晴才會知道自己有一個新的弟弟吧。

「點解你唔搵佢?」我問。

「我諗係內疚...佢一定好憎我,我唔想再打擾佢嘅生活。一個人走咗去,但係我真係好辛苦...我都想要一個完整嘅家庭,我唔可以同一個一年淨係見一兩次嘅老公繼續行落去...」

「我明。不過...我想話俾你知,阿晴佢冇怪你,一啲都無,佢完全體諒以及理解你做嘅一切決定。」我說。



聽到這裏,晴的媽媽哭崩了,完全無法說話。

「佢只係同你太似,所以諗法一模一樣,佢擔心自己會打擾你嘅生活,可能亦都唔知道見面應該要講啲咩,所以先唔去搵你。其實我知道佢...好想見到你,亦好需要你。」

「我唔知,一切已經返唔到轉頭...」

「點會返唔到轉頭,晴先十七歲。除咗死亡之外,冇嘢係返唔到轉頭。」

「個蛋糕…拜託你啦。」她說。

「你要俾就自己俾佢啦,我諗對於佢嚟講,蛋糕既意義根據就唔係蛋糕本身,而係整呢個蛋糕既媽媽。如果你想見佢嘅話,隨時打呢個電話俾我。」我從錢包內拿出卡片。

「多謝你...」她看到我錢包內和晴的即影即有合照,「你係佢男朋友?」

「點講呢...唔算係。不過對我嚟講,佢係比女朋友更加重要嘅人。所以,唔使多謝我,佢開心我就會開心。」

離開海豚麵包店,我又想起有關拖網捕魚的事,想起一場來自過去的辯論比賽,想起那一位來自過去的女孩。

如果這個世界再沒有拖網這回事,是否就可以救回快要逝去的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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